Champagne
唐之杜志恩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何时喜欢上烟和酒这两种东西的了。
印象中曾在一个个需要埋头钻研医术的夜晚维持清醒，那时她尝试了人生中的第一支香烟，发现烟草的味道远远比酒更能令人清醒而不易沉沦。
虽然她明明比任何不从医的人都清楚，烟草与酒精都是慢慢消磨这具躯体的暗夜杀手。
她在午夜时分来到这间座落在街角的酒吧。这座名为Sweet Night的酒屋是少有会提供真正酒精的地方。在Sibyl掌控社会的时代，人们为了防止自己的Psycho-Pass上升，用精神抚慰保健品取代了一切让人沉溺于幻境的酒精类饮品。能品尝到真正的酒，已是非常难得的事情了。这对志恩而言，也算是工作之余的特别享受吧。
她在吧台点了一杯Pink Lady，然后小口小口地抿着。蓝调的爵士乐轻缓地在空气中氤氲而开，就像是一条从未干涸的川流悄然漫过她被黑色丝袜覆盖的脚踝，柔柔地亲吻她的肌肤还有颤动的胸口。
迎着昏黄黯淡的彩灯，志恩修剪着自己的指甲，然后耐心地涂抹上艳丽的玫瑰色指甲油，仿佛一朵等待绽放的花苞一般期许着有谁来回应她无声的诱惑。
古董般的小英寸液晶电视机替代了街道上无处不在的全息投影，屏幕上正在播放着一个乐队的Live。
酒保很有讽刺意味地将电视机调成了静音，或许因为这支乐队是以摇滚为特色，与这里背景中的蓝调音乐格格不入。
但是志恩却对这支乐队意外地感兴趣。好像是叫、Amaglam吧？
汞合金。
有着顺滑流动性的液体金属汞，和它那金属硬质的银色光泽，这个乐队的名字还真是富有深意。
主唱似乎有两名，是站在舞台最前排的两位吉他手，她们的面前立着两只与人几乎等高的立体话筒，想必在现场听起来的音响效果会更刺激吧。
志恩托起高脚酒杯，洁白的贝齿轻轻咬住了那只挂在杯沿上的鲜红欲滴的樱桃。
好酸呢。
她抿了一口鸡尾酒，转向了电视机。这场演唱会似乎已经结束，液晶屏上只闪过一个极短的画面而已。
梳着整齐刘海和黑色马尾的吉他手回眸，青蓝色的瞳孔里盛满凝固的月光，淡粉的唇彩在绚丽的灯光下化为透明之色。
她在谢幕。
台下无数的荧光棒和喧嚣起伏的人潮褪去。
志恩轻轻放下酒杯，侧过身问着一旁的酒保「你认识那个黑发的主唱么？」
酒保头也不抬地调制着一杯蓝色妖姬，递给另一位戴着墨镜的客人「你是说六合冢弥生么？她是Amalgam的主唱兼吉他手吧。」
志恩将一叠钞票压在高脚酒杯下，透过玻璃壁，她淡淡的笑意模糊不清。
「我喜欢她的眼睛。」
之后非常幸运地遇上Amalgam的五周年巡回演出，志恩早早地订下票，然后在演唱会的第一天到达了剧场。
阴差阳错也好，抑或命中注定，她竟在剧场的一个偏僻入口处遇见了六合冢弥生。
对方服饰简约毫不做作，有着修长手指的双手抱着银色的电吉他正踏上台阶。
「六合冢？」她在背后叫她的名字，语气熟稔，像遇见一个相识已久的故友。
可分明，那是她和六合冢弥生的初遇。
墨色长发的女子回首，一脸无法掩饰的困惑。
「是。您是？」她拘禁的声线里却蕴藏着可以冲破禁锢的魔力，那道清冽的声音格外纯净，和她所熟悉的那些专辑里她的声音格外吻合。
「我见过你，不过是在电视上。」
这个回答啼笑皆非，弥生有些尴尬地点点头，对这个歌迷的想法感到无奈又不解。
「有事情么？」
她问她。
志恩却摇摇头，用半带着调侃的声音说道「我不是来找你要签名的。」
弥生的表情有些恍惚的茫然。
「你的眼睛、真的很漂亮。」
她如是说。
弥生的视线在那一刹汇聚收拢，青蓝色的瞳孔深处掠过几丝无法言喻的光辉，她背过身，剧场的玻璃自动门在面前打开。
「谢谢。」
她轻轻的道谢仿佛不曾存在般在空气中消逝殆尽。
唯有金发女子凝视着她远去的背影的棕褐色瞳眸，格外清晰。
那场演唱会很成功。
比起安静沉默的外表，弥生清冽的声线反带着惊人的爆发力，快节奏的摇滚风暴从她拨弦自如的指尖流泻而下。
她更像是一个于重金属世界翩翩起舞的墨色精灵。
舞姿优雅却又饱含冲击力。
志恩嘴角苦涩的笑意终被融化在那杯无人知晓的香槟里。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她的演唱会。
之后Amalgam的演唱会志恩都没再去过，应该说已经不可能再去了。
因为唐之杜志恩被Sibyl判定为了潜在罪犯。和大多数自暴自弃的潜在犯不同，她没有选择留在收容所里，而是来到了厚生省公安局，以精湛的信息技术处理能力成为了一名分析官。
工作任务繁重而缺乏人情冷暖，志恩却仰仗懒散的作风和平和的性格和同事迅速打成一片。
他们戏称她为「情报女神」。
殊不知她只会在安静的夜晚偷偷用各种渠道下载那个人的歌来听。
她会在睡前听她的歌，这已成为一种诡异的习惯。即便旋律有多吵闹，她总能试图从烦躁的音符深处寻觅到那个人的痕迹。
就像是一杯香槟一样，微甜中裹挟着淡淡的苦涩。
然而到了第三年，喧嚣的旋律一夜之间消失，她在极度的不适应中寻觅她的声音，最后却只在网络世界的角落里找到了一首只完成一半的歌曲——
If You Love Me。
歌曲很短，却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重金属风格。太过轻柔舒缓的旋律让人不可思议。
志恩刷新音乐论坛，不禁悔恨自己为何如此晚才获知她的消息。
【因Amalgam主唱色相浑浊，乐队于日前解散。】
她点开那个网页，呼吸短暂地静止。
照片上那个凝视着窗外星空的黑发女子的侧脸分明就是六合冢弥生。
这大概就是那张她未完成的新专辑的封面。
不知为何，志恩从那双折射着星辉的青蓝色瞳眸中看到了些许的落寞。
那是属于一个艺术家想要突破什么禁锢的困惑神情么。
志恩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定义，她滚动鼠标，却看到了更加刺痛双眸的信息。
底下不断有新的评论出现，恶语相加，批判鄙夷层出不穷。
甚至有人斥责，自己都变成潜在罪犯了还在继续音乐活动是想让听众都和她一样么之类的过激言辞。
志恩再无法看下去了，她关闭了论坛，用双手捂住面颊，悲哀地清醒着。
在这片熄灭的黑暗中，她的眼前浮现出那双绝美如宝石般的青蓝色瞳眸。
就像三年前初次相遇时、六合冢弥生那短暂的回眸在注视着她一样。
志恩从未想过自己会再次遇见六合冢弥生。
就像是一场梦一般，命运戏谑地用易断的红色丝线牵起她和她的手。
她变成了在神的舞台上起舞的提线木偶。
当狡啮慎也带着弥生出现在分析室时，志恩紧抿着嘴角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她掐灭了香烟，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抑或只是思考用什么样的对白来勾连起她们的第二次相遇。
然而、弥生忘了她。
当她用很多年前的那个语气熟稔而带着怀念的意味念出她的名字时，黑发女子不禁微微蹙眉，青蓝色的眼眸不再沉静自若。
「弥生。」
「唐之杜分析官？」
她的表情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志恩愣怔，随后终究懂得了自己从未被弥生记住的事实。
金发的分析官苦笑着垂下了眼睑「抱歉，是我失礼了，六合冢执行官。」
弥生没有回应，或者说她真的只是把这个称呼当成了她不小心的失误。
志恩却拿起那杯还未饮尽的香槟，红唇轻抿，将所有想念和苦涩咽进腹中。
她从未记住她。
她也不想强求。
就是如此。
弥生的性格其实比志恩想象的更加沉静冷漠。或许是因为在音乐上被伤得体无完肤，志恩很少再看到她戴着耳机去聆听任何音符。
只是在很偶然的一个下午，她从弥生案前路过，从未上锁的抽屉缝隙中看到露出的五线谱一角时，好奇地驻足。
志恩从不窥探别人的隐私，可是涉及到弥生的事情，她却总是沉不下心。
一共两页纸，像是被主人粗暴地丢弃似的揉成一团。志恩耐心地展开，发现其中一张是歌词，名为Silenus。
和弥生前期创作的重金属风格大相径庭，抒情的同时流露着绝望和苦涩，开头便用流利的英文缓缓叙说：
【I don't wanna leave you.
I don't wanna go.
But the lethe won't stop for anyone to be sad at all.】
志恩扫了一眼结尾，仍是英文，却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决绝：
【Say farewell to you,
And the past of us all.
再无法澄清的颜色，
和倒映在青蓝色眼眸中的风景，
一并幻化为十字路口的擦肩而过。
你所践踏的那片森林，
是曾有你存在过的、最后无暇之色。】
志恩不知道是什么驱使弥生写下如此惆怅而又深沉的歌词，她所唯一知晓的只是、弥生成为执行官的动机是为了拯救她的朋友。
那个人，一定很在乎感情吧。即便自己已经色相浑浊，却还要为了救赎重要的人而倾尽所有。
志恩叹息着翻到第二页，这回是一段旋律的手札，字迹潦草但仍能辨认。
她尝试着哼唱，却在听到那断断续续的音符的一刹睁大双眸。
「这首歌是。。。？」
「你在做什么？」弥生清冷的声线忽地在耳畔响起，志恩一瞬间变得不知所措，两张薄薄的琴谱从手中轻飘飘地坠落。
弥生一言不发地蹲下身拾起曾被她揉皱的五线谱，墨色的刘海遮住了所有表情。
「If You Love Me。。。。」志恩颤抖着念出这个名字的一霎，弥生的动作一滞。
志恩的声音像是掺杂了痛楚般变得支离破碎「三年前、曾听过的那首。。。」
那首你只完成了一半的歌，那首你还未完成就从我唯一的音乐世界中消失的歌。
「你、怎么会知道？」弥生抬起头，青蓝色的眼眸里染上了相似的苦楚。
「三年前搜索到了它，是只有两分种不到的版本。我想，应该是还未完成的吧。」
弥生却敛眸，声音很轻，似从指尖流逝的风「这不可能。即便是三年前的那个版本，我也未曾公开发布。」
志恩不禁退后一步，她从弥生深邃的目光中读出怀疑的苦涩「果然，三年前我的笔记本有被入侵的纪录。是你么，唐之杜？」
「抱歉。。。我不知道。。。难道那个终端是你。。。」志恩模糊的久远记忆被触发，她记起了那一晚她拼命搜寻她的歌之时，那一连串诡异的代码从眼前浮现时，她凭借着情报分析的本能去破译入侵，只为听到她的声音的崩溃偏执。
志恩从未想过，她竟然会巧合地在那一晚入侵了弥生的终端，找到了那首残存的旋律。
那首、只完成了一半的最后之歌。
「你认识我，是在很久以前么？」
弥生拾起乐谱，静静地凝视她棕褐色的瞳。
如若不是很久之前便已认识，一个陌生人又怎可能为了一首歌而倾尽全力去搜索，她又怎能在看到那首乐谱的第一刻就想起那首歌？
太多的谜团困扰着弥生，她唯一所能确定的只有自己从未失忆。
那么，留给她们彼此的只剩下一个答案——
她们曾交错而过。
只是弥生未曾留意过。
但那一切志恩却一直记得。
相似的午夜，不同的却是来到这里的人。
三年前，这里只留下过志恩一个人的身影，而今晚、Sweet Night 却迎来了一位陌生的黑发女子。
二课的监视官青柳璃彩陪同着一课的分析官和执行官来到这座被隐匿在黑暗角落的古老酒屋。
一切，照旧。
舒缓的爵士贝斯在空气中轻轻环绕，液晶电视机却仍在播放令人哑然的、早已解散的某个乐队的Live影像。
无声的舞台上，是寂寞的吉他手握着话筒在歌唱灵魂的音符。
志恩习惯性地坐在吧台前，然后侧过脸问弥生「你想要点什么？这的鸡尾酒非常好。」
弥生却在冥暗中凝视着电视机上播放的那个格外熟悉的Live，勾起苦涩的笑容。
「一瓶香槟就足够。」
一瓶香槟，就足以承载所有苦与愁。
志恩望着弥生一杯又一杯地斟满，随后啜尽。白皙的肌肤染上醉意般的红晕，青蓝色的眼眸却依旧固执地盯着那瓶香槟，然后重复着这一动作。
她一直知道的，即便习惯了重金属的紧致与压迫，弥生也不是那种酒量了得的人。相反，比起放纵不羁的自己，弥生更像是滴酒不沾的圈外人。
但是今晚她却只有静默地注视着她自虐般的饮酒，然后自己陪她一起饮尽一瓶白兰地。
比起沉溺于酒精的麻痹作用，她们更像是在矛盾中周旋太久、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命运的迷宫的可怜猎物。
可是她们又早已沦落为神的牵线木偶，在巫女神秘的召唤中，身不由己地跳起滑稽却华丽的舞。
似在重生，却也似在谢幕。
「弥生。」
她唤她的名字，声线慵懒却已有醉意。她还是习惯这样称呼她，抛却开所谓的职务还有隔阂。
弥生昏昏沉沉地放下酒杯问她。
「什么事？」
「你还记得么、三年前我们见过喔。」志恩嘴角那抹苦涩的笑容那样落寞，在问出这句困在心中已久的疑问之时，她便已接受她会否定的事实。
唐之杜志恩从来也没有指望过六合冢弥生会记得她，从来没有。
她和她就像规定好作图中的两条平行线，就算偶然划线的尺子摆歪了，在正无穷的未来相遇也一定会在更遥远的未来彻底交错而过。
她带着哽咽的叙说稀释在了那最后一杯白兰地中。
「你、从来没有记得我。但我却记得你的声音，我每晚都会听你的歌，不然我会睡不着。。。有一天你突然从这里消失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那个晚上好安静。。我只知道。。。我好想听到你的声音，好想见你。」
你看，你的声音你的音符你的歌，几乎构成了我全部的元素。我无法逃避，无法忘记，更无法忍受失去。
我只有承认，我很想你。
即便我们只有一面之交，而已。
「志恩。」
她听到了一个很陌生的声音，意外柔和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对不起。但如果——」
黑发女子摇摇晃晃地起身，然后坐到了另一边抱住了拿着最后一杯白兰地却在颤抖的金发女子。
「如果还可以补偿你的话，我会去做的。」
她的怀抱很暖和，像是抹去了所有冰冷落寞的线条一样，她只是拥抱着她而已。隔着米色的缀花长衫，她感受到了她的心跳，像在诉说着抱歉。
「我们一定是见过的吧。因为你给我很熟悉的感觉，志恩。」
她在她耳畔低声说着。
「就像是、那首歌一样——从未忘记过」
If you love me during that summer, If you love me through that winter, If you love me cross all the seasons,
If you love me since we met the first second.
Do You Love Me？
她给了她Yes的答复。
所以她没有再放她一个人行走。
很多年后的黄昏午后，偶然从Drone那里买来一小瓶香槟之时，她会想起那晚最后的一刻。
黑发女子紧拥着她，很轻很轻地吻了她闪着泪光的眸。
青蓝色的瞳像是很多年前的那回眸一刻般，温柔地凝视着陷入黑暗的她。
If you remember me even though the world is crashed into pieces.
I will stick to your road, always.
I will never leave you alone,
As long as you love me.
她和她离开那座酒屋，最后一缕夜风拂过面颊，带来背后琐碎的对白。
「电视机里在播的是哪个乐队的Live啊？看投影效果像是很久以前的东西了。」
「嗯，是三年前Amalgam的。」
「Am、algam？」
「是的。但我依旧喜欢她们的告别作——Champagne。」
「因为、那会让我想起那双透过黑夜凝视星空的青蓝色眼眸。」
酒保的声音在渐行渐远的背后再听不清晰。
她和她的影子却在昏暗的街角处重叠汇聚为一个。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