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晚上九點半,Dreams宿舍的8樓,楊致的屋子。門鎖了起來,還掛上『請勿打擾』的牌子。
楊致和崔羽鳶到市中心區吃過蘭州拉麵後,面色發白的崔羽鳶便由楊致開車載回Dreams宿舍來,之後二人便一直呆在房間。
這次輪到崔羽鳶平躺著,楊致窩坐在坐墊上喝茶相陪。
蓋著楊致床上的薄被,崔羽鳶把一切和盤托出:「所以,其實就是這樣。我沒有遇到危險,也不可能會發生甚麼事。我已經受傷退役了,不可能再適任這些危險的工作。」
楊致側頭,看著崔羽鳶,還有點半信半疑。羽鳶畢竟人在機要部,難道沒有任何份屬最高機密的工作?
崔羽鳶讀懂了楊致眼中那份疑惑,道:「是,我的確有參與一些SP的後勤工作,但也只是幫忙聯絡當地的熟人或據點,以及訂酒店之類的瑣碎事情而已。前線的工作,我一點也沒有涉及。」
「只是這樣?」楊致問道。
崔羽鳶點頭:「只是這樣。所以我其實和那些毫無訓練的秘書沒甚麼分別,只是每天上班下班,可以一直在你身邊。」
『一直在身邊』……楊致的臉紅了一紅,隨即看見崔羽鳶那雙坦然的目光,不禁暗責自己想太多。「嗯,我明白了。對不起,我都在胡思亂想。」
「應該道歉的是我才對。我睡了一整天,又擅自以致作為自己實施安慰療法的對象。」崔羽鳶道。「結果還因此差點失約,對不起。」
「安慰療法?對象?」楊致不解。
「嗯。那是從醫療的資料中學來的方法。若是有一想起便單純地感到快樂的東西,只要回想起那件事物或那個人,可以有效減輕疼痛。我以前是SP,不能有這樣的牽掛,所以一直無緣使用。但我發現,致便是這樣的一個人,和你在一起的時光,非常快樂,足可抵抗痛楚。」崔羽鳶道。「抱歉,沒有問准你,便做這樣的事情。」
「啊,不,這樣的事情,嗯……」楊致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然在估計,不知道崔羽鳶在所謂的『安慰療法』時,到底在想自己的甚麼事情;連忙轉移話題道:「的確,想些開心的事,對療傷也有效果呢……唔……」
其實自己在最痛苦的時候,似乎也在想著羽鳶呢。所以,自己也不會因此怪責羽鳶任何事……唔,好像反而有種喜悅的感覺。
和自己的想法一樣,自己在羽鳶的心目中,也很重要呢。
她們是如此重要的……唔……到了此時此刻,她們是甚麼呢?
「致?」崔羽鳶輕喚。
「唔?羽鳶,怎麼了?想喝水嗎?」楊致的思緒被喚回現實,連忙問道。
「不用,謝謝你。」崔羽鳶柔聲道。「致心神恍惚的樣子,是不是累了?請過來躺著吧?我睡過去一點。」
「嗯,好……」楊致揉揉眼睛,躺到床的外側來,蓋上崔羽鳶為她拉好的被子。
「抱歉,致,來到你的家,結果我還是躺著。」幫楊致蓋嚴了薄被,崔羽鳶歉然道。
「沒關係,經痛嘛,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楊致道。「我小時候也有過一段很痛的日子的,後來打排球日夜鍛鍊身體,身體強壯了,才開始不痛。羽鳶是一向也這麼疼痛的嗎?這樣子,SP的工作……」
崔羽鳶搖頭:「我是因為受了傷才開始痛。我想已經沒有辦法好起來了,也許只能忍到更年期吧。」
「受傷?」楊致一呆。甚麼傷可以讓本來完全沒有問題的人突然經痛起來?
她倒是聽過,現在的產婦都怕痛,常常選擇剖腹產子。剖腹產有不少後遺症,其中一種便是在子宮留下傷疤,再懷孕或月經時會撕扯傷疤,引發疼痛。
……羽鳶該不會生過孩子吧?
「我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被剖開子宮。」崔羽鳶失笑。「我腹部中過鎗,其中一發子彈穿破了子宮,要開刀拿出來和把裂傷縫合好。另外還有一些別的地方穿透了……其實醫生說我走運,那時不是月事期間,又因為任務的緣故,腸胃裏食物不多,併發症輕微。要不然半消化的食物和經血污染了腹腔,恐怕活不下來。」
楊致愕然,不自覺地伸出右手,握緊了崔羽鳶的手。
崔羽鳶拉了楊致的右手,隔了衣衫,撫上自己的小腹。「疤痕在這兒。他們說當時打開了整個腹腔清創、拿走子彈、縫合,足足弄了13小時。其實我入院前早就昏迷了,根本弄不清楚他們在做甚麼,所以也不覺得痛苦。就是後來的靜臥比較痛苦些,幸好也不用像四肢或脊柱受傷那樣,要拼命做復健。不過受過這麼重的傷,腰腹的力量也削弱了,很多武技也不能再使用,也已經不再適合做SP了,我才退了下來,做了現在的文職工作。」
楊致怔怔地撫著崔羽鳶的小腹,完全沒有察覺那過份親密的舉動,以及崔羽鳶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左手的溫度:「現在還會痛麼?唔,我說除了經期的時候之外。」
崔羽鳶心中溫暖,搖了搖頭:「不會了。除了不能吃太辣外,一般進食也沒有任何問題,已經完全好了,可以過一般人的生活了。」
楊致笑了:「這樣就好了。」
崔羽鳶微笑,伸手撥了撥楊致披在頰上的短髮:「嗯,所以沒有問題的。我會一直在,不會離棄你。」
楊致的臉紅了,低下眼去,不敢接觸崔羽鳶那明亮的目光。「羽鳶……你知道這麼說,是甚麼意思嗎?」
崔羽鳶側頭:「嗯。我失聯不是因為要丟下你不管;致也再不需要擔心我受傷或甚至消失了。往後的日子,只要致想要,我便會一直在你身邊。」
楊致感到自己的心,差點便要被融化了;在最後一刻維持住理智,不禁在心中苦笑,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原來是這樣啊。羽鳶是這麼單純啊;她是真的只想如現在一樣,舒服地以朋友的身份交往吧?「嗯,謝謝你,我也會陪伴羽鳶的。無論是以甚麼身份也好,也不會離棄你的。」
崔羽鳶完全不理解後半段話的意思,只是為楊致的前半段話,綻放出喜悅的笑容:「謝謝你,致。」
楊致再深深地看了崔羽鳶一眼,才伸了伸懶腰,閉上眼睛。「差不多該睡了呢。羽鳶明天也要早起上吧?」
「嗯,明天我自己開車回去。」崔羽鳶道。「明天沒有訓練,是吧?」
「是的,明天休整一天,訓練場會用來拍攝廣告,由小唯和Claire擔綱演出。」楊致閉著眼睛,道。
「嗯,那致好好休息,我明天下班再來找你。」崔羽鳶道。
「好……」楊致很自然的答應;再想想覺得有點不妥,但反正也已經答應了,便由它去。「明天羽鳶也是5點下班吧?」
「是的。我大約6點左右來找你,我會買食材來。」崔羽鳶道。「午飯時間我再給你訊息。你想我幫你買甚麼,也隨時傳訊息給我,我幫你買。」
「嗯,麻煩你了,羽鳶。」楊致微笑,容許崔羽鳶的氣息環繞自己。一整天訓練的疲勞湧上,意識在漸漸向下沉,沉溺在崔羽鳶的那份溫暖之中。
「睡吧,致。」崔羽鳶溫柔低喃,如不知多久之前,靈魂深處於記得的方式一般,環著楊致的肩,讓她舒適臥在枕上,二人一起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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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點半,楊致默默地看著與自己相對睡眠了一晚的崔羽鳶的臉容。
即使平躺沉睡,羽鳶的面容仍然和平時一樣,平靜而帶著一絲警覺。頰上的血色仍未完全回復,眼下微微的暗色,則在訴說昨天一整天所受的痛楚。
每一個月,羽鳶也要經受像昨天那樣的折磨麼?
其實有點好奇,想看看羽鳶肚腹上的手術傷痕,就像平時手牽手的時候,會偷偷地研究她左手上的傷痕一樣。
可是,肚子這麼私密的地方,一個朋友,畢竟好像不應該窺看吧?
楊致輕笑。羽鳶給她的感覺,是那種即使親熱相擁,好像也不會輕易把衣服全部解掉的那種人。
真是的,只是朋友啊!偷偷地想這樣的事,好像很過份吧。
可是,是唯一的朋友啊;是心靈唯一能接近到這種地步的存在。
好像是漸漸而起的,也好像是昨天那種忘形的焦急時,才驚覺到的一種感情。
雖然她們從來沒有過比朋友知己更親密的舉動,但昨晚,楊致記得,半夜迷糊之間,好像有過相當曖昧的對話:
『羽鳶,你睡了嗎?』
『致?怎麼了?』
『羽鳶覺得……我們現在這樣子,算是怎樣呢?我們是,嗯,怎樣的關係呢?』
『致想我們是甚麼關係,便是甚麼關係。』
自己的勇氣,在問出那句關係的問話後就用完了。而羽鳶也給了一個出乎意料之外,但又如此像是她會答的答案。
楊致嘆了口氣。其實自己知道,羽鳶是尊重自己的;她亦深知,自己是唯一與羽鳶走得這麼近的人。
雖然沒有說起過這樣的事情,但她們也早已有了默契,她們在對方的生命中,可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羽鳶。那是無法以任何一個詞語、任何一個語句來概括的重要存在。
而唯其是那麼重要,她才不敢、不敢。
似乎在很小很小,剛有記憶的時候,她已經感覺得到,那種一直在尋找某些東西的焦慮感。那是一種從靈魂深處湧起的渴求,不斷驅使她找尋,找尋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找尋那種安穩熟悉的氣息。
家鄉湛江,很早便知道不是這樣的地方。高中畢業後,她投身CVL,先後效力過三支球隊;每去一個客場打比賽,在隊友們為了到達大城市可以輕鬆購物而雀躍不已時,她卻在暗暗評估那個城市夠不夠溫暖、人們夠不夠人情味,那樣的事情。
和廣州和平分手、被成都無情捨棄。
會勾起她靈魂深處那股渴求的共鳴的,是那種清潔俐落、成熟凜然、能幹但又女性化的氣息。
老實說,素玉領隊和Ekaterina教練正正就是這種類型。雖說自己沒有對她們起任何綺念;但那種好感和喜愛的感覺,已經足夠減輕她的壓力,讓帶著身心創傷的她,可以漸漸適應神川市和Dreams的環境。
在高中時代和廣東楊桂時代,也有過兩三段情。對方也是這樣的女子。
和那些女子和平分手,被小梓無情指責。
她深知愛上取向不同的女子,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打算默默守護對方,甚至幫助對方成功與喜歡的男子交往;但到頭來,只換得翻臉無情,那種像嫌棄垃圾般的神色,她一生也無法忘記。
與其說是被狠狠背叛和傷害,倒不如說,是因為發現了小梓的真面目而感到失落。
果然,小梓也不是內心深處,那股渴望在尋找的東西嗎……
「羽鳶、羽鳶。」楊致以唇型無聲輕喚。
第一次見面,就有一種從靈魂深處泉湧而出的喜悅。
和羽鳶在一起的每一刻,也如此快樂、光明、純淨。
如此成熟能幹而端麗的姿態,但又單純坦率得令人憐愛。
這麼美好、這麼重要的人,重要到,不敢把自己的心意說出來;生怕一次妄動,便會破壞這一切……
『致想我們是甚麼關係,便是甚麼關係。』
只要自己稍稍自私點,只要說一句話,羽鳶一定會答應的吧。
羽鳶是這麼溫柔啊;她一定會答應,然後盡心扮演戀人這個角色的。
楊致自嘲的笑,搖了搖頭。可是這樣不行的,這樣太不顧羽鳶的感受了。
單方面的強求,是不會有幸福的。
若是失去羽鳶、失去和羽鳶的……嗯,友情的話,她大概再也支持不住了吧。大概會像兩年多前的小鞠心脈受傷時那樣,身心全盤崩潰吧?
2024年年尾失去小梓以至在成都的一切,這樣的打擊,已經無法再經受第二次。
愛情,如此虛幻不實的東西,如此美麗但脆弱,一下子就幻滅的東西。
這世上有多少對素玉領隊跟Ekaterina教練,可以這麼恩愛,長相廝守?況且,她們的相處,也是深厚的互相信賴之情,多於一般人認為就是愛情一切的浪漫激情。
她們當了八年的朋友,才決定相依相守的;即使當了戀人、當了家庭伴侶、當了事業拍檔,她們仍然是知己好友,這點沒有改變。
愛情的絢麗,終有褪色的一天;唯有友情,歷久常新。
走過28年的歲月,對甚麼浪漫熱戀,已經失去一切幻想。
只有幻滅和被背叛的傷痕,那份痛覺,在心上清晰殘留。
一直孤身飄零,找尋安身立命之地,找尋心靈的溫暖。何處才是自己的歸屬?
還是,那只是腦中的幻覺,令人心靈安定的場所,那只是一種臆想出來的事情,根本永遠沒有實現的可能?
羽鳶、羽鳶,這溫柔的人,這溫暖的懷抱。
只要一句話,便可以成為浪漫熱戀的溫熱懷抱。
只要一句話,也可以把這份融化心靈的溫暖,轉眼間變為冰窖一般的地獄……
淚水奪眶而出,楊致強忍了哭泣出聲的衝動,閉了眼睛,埋進崔羽鳶的肩窩。
讓她這樣子吧?是假的也好,只有一剎那也好。
這樣偎著羽鳶的肩,汲取那份溫暖,假裝……
不,那是甚麼也好吧。她累了,甚麼也好、甚麼也好。
她會忍耐的、她會努力完成一切責任的;她只求,是神也好、老天爺也好,不要奪走羽鳶、不要奪走飄零一生後,現在手中僅餘的這一點溫暖……
晨光籠罩下的開放式寢間,崔羽鳶默默睜開了眼睛,似在調整姿勢,實際上緊了緊環著楊致肩膊的手臂,把飲泣顫抖的楊致緊摟緊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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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七點半,崔羽鳶出現在Dreams宿舍吃早餐的事情,除了稍為察覺到甚麼的楚菱外,沒有引起任何隊友注意。
「小唯又不吃早餐了嗎?」楊致向周兆穎問道。
「她又起不來了吧?」周兆穎嘆氣。「反正不管她了,到了該準備的時間,Claire會把她挖起來的。」
「嗯……」楊致苦笑。小唯是晚睡晚起的人,這種體質倒是很適合通常在下午或晚上比賽的CVL。不過團隊吃早餐便通常看不見她了;如果沒有訓練,她有時更睡到午飯時間才出現。
Sadovskaia和林素玉也一早從自宅開車來到Dreams宿舍。「我們回來看看而已,待會要去神川麗品一下,下午再回來看廣告拍攝的事情。兆穎、致致,有事情便以手機聯絡我們。好嗎?」林素玉道。
「是。」周兆穎和楊致一起點頭。
孫媽的中式早餐煮好,大家坐下同吃。在長桌的右邊,林素玉轉向坐在楊致身邊的崔羽鳶:「聽說機要部把福祥記的帆布退回去了?」
「是的。」崔羽鳶沒有站起來,就坐在桌邊鞠躬:「實在抱歉,因為福祥記送來的帆布數量與清單不符合,多了三捲。他們的同事已經來察看過,但卻無法指認自己的貨品,因此根據保安守則,我必須把全批貨物都退回去給他們。」
「我知道了。福祥記的老薛還跟我抱怨機要部退貨,原來實情是這樣。」林素玉再深深地注視了楊致一眼,才轉回崔羽鳶那邊,說道。「這件事我親自和她講吧?羽鳶請先專注別的部份的事情。」
「是。」崔羽鳶道。
Sadovskaia也向崔羽鳶打招呼:「已經約好Vikki了,星期三下午1點開始飛靶的練習。」
「是。」崔羽鳶道,目光卻投向了身畔專注喝小米粥的楊致。
「最晚五點就會結束了,到時我直接載你過來。」Sadovskaia道。
「謝謝Ekaterina小姐。」崔羽鳶鞠躬。
早上8點15分,早餐吃完。崔羽鳶換上平時已經準備在車上的替換衣服,站在楊致屋子的門口,緊緊握著楊致的手。
「羽鳶?」楊致側頭。
崔羽鳶同時也發覺自己的失態,掩飾的笑了一下,放開了楊致的手。「今晚我買菜過來。手機聯絡。」
「嗯,今晚見。」楊致微笑。
「今晚見。」崔羽鳶點頭。「下次來我家吧?夏休,或是甚麼時候過來,我做牛排給你吃。」
「好。」楊致笑著點頭。
「那我出發了,手機聯絡吧?」崔羽鳶道,忍住了撫觸楊致的衝動,才拉開了門,回頭向她揮手道別。
「手機聯絡。」楊致保持微笑,看著崔羽鳶拉開走火樓梯的門進去後,才靜靜關上了門,全身靠在門板上,靜靜呼了口氣。
送走了羽鳶,也是時候找兆穎商量在餐點中多加蔬菜的事,開始做副教練的工作了。
可是,在這之前,讓她先獨處一陣子吧?先讓她留在殘留了羽鳶氣息的屋子,一邊收拾、一邊感受那股溫暖的香味吧?
她會忍耐的;所以,這股氣息、這份溫暖,在這一陣子,讓她獨佔著吧?
揉了揉眼睛,她走到床邊,攤開了薄被打算折好,先把臉深深埋在被間,汲取那份熟悉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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