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神川市菖區Dreams宿舍五樓503室。
墊高了兩層枕頭,鞠妤稍稍墊了身子,半躺在枕間。左臂上戴了特製的護臂,手心按著胸口,心臟的位置,微弱的喘息著,削薄的稍長及肩的直髮披在枕上,平時整齊的瀏海被冷汗濕透,凌亂的散在額間。
心臟在悸疼,不規則的律動,帶著雜音;帶得全身也跟著跳動。天旋地轉的感覺傳來,她掙扎著戴上素玉領隊為她縫製的特製護臂,便再支持不住,臥倒在床上,忍受著那心脈的傷發作的疼痛。
心臟好疼、全身也好疼。半夜一發作便無法深眠,心臟的悸動總是提醒著那份痛楚,不讓自己暈去。
如果可以,真想就這樣睡去;睡去,不要再醒了……
護臂是中醫偏方療法;有心律不整問題的素玉領隊也曾經用過的。護臂中有一顆小小的日本漢方醫療用磁鐵,用的時候把磁鐵部份對準內關穴的位置,好好戴上,便能有效緩和心悸,令心臟回復正常跳動。
這幾年,內關被針炙無數次,早已清楚記得那位置了。平時也相當有效,自己彷製了幾個,有時出門打客場比賽時也會戴著。
可是,今天似乎完全沒有效果。心臟帶著雜音,不規則的跳動,越來越慢,然後又加快;身體失去能量和溫暖,微微燒了起來,無法抑止的感到冷,蓋多少被也沒有用。
好冷、好疼……救我、救我……
不……不用救我也沒有關係……求你,讓我睡去;睡去就不用記得,那些令心臟狂亂跳動的痛楚了。
那是如此竭力呼喊,竭力伸出雙手,但卻無法觸及的存在……
一陣劇烈的悸疼傳來,鞠妤全身顫抖了一下,左手抓著胸口,吃疼的呻吟出聲。
救我、救我。
靜漪、靜漪,請你開門,請你救我、救我……
迷糊間,她感到短髮的自己倚在自己屋子斜對面單位的門板上,雙手再也無力敲門,全身軟了,跪坐了下去,左手用力抓著心臟的地方,劇烈喘息。
那道門,沒有打開。
求你……開門……
我不是撒嬌、也不是在管你和哪個朋友聯絡、談笑……只是,心臟好疼,請你救我……
為甚麼……不理我了呢……不是說會一直保護我嗎?不是說好不離不棄嗎?不是前幾天才快樂地相愛相擁過嗎?
為甚麼?……靜漪……我不懂……
我有去看醫生啊;可是,藥和針炙也沒有用;還是這麼冷、這麼疼……
這兒好冷、好黑;心臟好痛、頭好痛,全身也好痛……
靜漪,你在哪?
為甚麼不見了呢?為甚麼不再回應妤的呼喚了?為甚麼把妤丟在這兒?
不是說好,一直互相扶持、一直互相從屬、互相愛戀的嗎?
最終,靜漪也不要妤了嗎?因為妤不夠好嗎?因為妤不夠溫柔嗎?因為……妤的夢想,只是安頓下來,開一間小小的甜品店,而不是靜漪一直希望的,在世界各地遊歷,感受不同地方人們的風土人情嗎?
……那是誰?那是誰的夢想?為甚麼那必須是妤的夢想?為甚麼、為甚麼靜漪會對這樣的妤感到失望?
到天台去,那兒可以看到開闊的風景,那是靜漪最喜歡的地方、那是她們心意相通,承諾交往的地方。
那兒有很多回憶可以撿拾,可以讓自己……
好痛、好痛。
已經影響到訓練了;幾次也在場上疼痛起來,差點便要暈去。被罰加練的次數越來越多了,Ekaterina教練也關心地問自己,是身體不舒服,還是有甚麼心事。
再這樣下去,會崩潰的。
好痛,心臟好痛。
何時何地,才能得到解脫?
『小鞠,不要做傻事!甚麼也可以商量、甚麼也可以解決的!我們會陪著你走過去,走得出去的!信我吧,再信素玉領隊一次,嗯?來,手給我,嗯?』
『小鞠,小鞠?你聽見我說話嗎?』
晨月教練在哭、在喊著甚麼?素玉領隊抱著自己,要去哪兒?
這麼多人來來去去;針藥打到身體裏,心臟的劇痛也無法紓緩。想要靜漪的溫暖,靜漪卻一次也沒有來……
靜漪、靜漪,回應我,像以前那樣,抱著我、暖著我,好麼?
我不會多要的,我不會令你厭煩的;只要一點點溫暖就夠了,只要讓妤捱過發作的痛楚就行了。妤會堅強的,妤會天天向怡姊報到,妤會克服心中的恐慌,會專心練習的。
一點點、一點點就行了;不會多要的,不會的……
『妤。』
靜漪……是你麼……
鞠妤迷離的笑了,伸出雙手,讓穿著水藍色風衣的練靜漪把自己抱在懷裏。
好冷,我好冷……好想你,我好想念你啊。
『我在,我在。只要你呼喚我,我就會在。』
真的嗎?可是……那時,為甚麼?
『那只是夢,只是一個漫長的惡夢而已。已經過去了,沒事的,我在你身邊,沒事了。』
原來是這樣啊……只是夢嗎?只是惡夢而已吧?
夢醒了,靜漪就會在。嗯,一定是這樣的。
『別哭,我在。只要你來,我就陪著你。不痛了,不哭了,嗯?』
『我愛你、我愛你。』
靜漪的懷抱、靜漪的親吻,好溫暖啊,這樣就好了……靜漪在自己身邊,那就好了。
「不對,不對,鞠妤,醒醒?」
醒?
「那不對啊,妤,你忘了嗎?靜漪當初是怎樣對你的?你還記著她、還想著她會回來?」
甚麼……?那些不是夢嗎?
好痛苦、好痛苦啊。那些冷待、那些侮辱、那些謊言……那些全都是夢吧?是夢吧?
是夢的話,便不用記得了。
為甚麼?為甚麼要棄掉我?為甚麼說要我,又說不再要我了?為甚麼?給過我這麼好的東西,卻又要收回去?
為甚麼?靜漪想妤做的一切、想妤說的一切,都有跟著做、跟著說啊。穿起靜漪給的衣服、模彷靜漪喜歡的說話方式,連晚上親熱的時候,也跟著靜漪喜歡的樣子做……
我做得不好麼?不如靜漪心目中的水平麼?
好痛、心臟好痛……
不要記得,不要記得啊。那些痛苦,把心臟撕碎了,把一切一切都撕碎了。
只要不記得、只要不想起來,便不會再痛,不會再痛。
「醒醒吧!到現在你還不懂嗎?那個女人只是把你當作替代品而已,她根本沒有愛過你,這一切都是假的,那些話、那些東西,全部都是假的啊!」
是真是假,這很重要嗎?
不是說過,這世界有很多平行宇宙嗎?數學課上不是也教過,一個機率等於一個世界嗎?說不定,這個世界真的有一個或然率,是靜漪也愛著自己,到此時此刻,也與自己相依相守的吧?
在那兒,這一切一切,都是真的吧?
又或是甚麼也好吧。
已經累了。好累、好累,好痛苦,不斷頭的痛苦,總是治不好、永遠沒有解脫的一天。
是甚麼也好吧?是夢也好、平行世界也好、回憶的集合體也好、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也好。靜漪在,靜漪對自己溫柔的說著話、溫暖著自己的身體、安慰著自己的心,這樣不是已經夠了嗎?
隨便吧,甚麼也好、甚麼也好……
靜漪、靜漪。我好想你、好想你。
靜漪,這樣好暖、好舒服……
清晨5點,天色微微透亮,鞠妤靜靜地躺在墊高的枕上。心臟的悸疼漸漸平靜下來,雖然身體還發著微燒,但已經不再疼痛和虛弱,能夠靜躺著養神。
意識漸漸聚攏,鞠妤睜開眼睛,便看見那熟悉的焦土。
被狂風吹折的樹、凋萎的花朵。乾枯的土地上,散佈了傷痕和枯葉。遠方溫暖的燈光,只是一些幻象;那是無論怎樣走、怎樣跑,永遠也不能到達的遙遠去處。
「靜漪帶著『真品』到長春了吧。」
是吧……至少,目前自己所知道的是這樣。
「那麼,現在這樣子,真的好嗎?」
鞠妤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其實她也不知道。可是,除了這樣以外,還有甚麼東西,可以安慰那一直哭喊、一直悲泣的靈魂的角落?
那個人離開Dreams的時候,房間中很多東西也沒有帶走。素玉領隊的反應是叫來萌和兆穎,拿鑰匙開門進房間裏,把一切東西打包起來,她親自開車送回練家。
『這些東西霸著我隊伍宿舍的房間,是甚麼意思?這房間日後還要給別人使用的啊。』
兆穎後來談起這件事,也皺住了眉:『虧她還是大家出身,練先生和練太太也這麼優雅有禮;靜漪這樣做也實在差太遠了。她這樣子行事,練先生練太太也會感到失望的吧?』
但那時,她甚麼也不知道了。那時候的記憶,已經不太清晰了;她只記得,心臟不斷頭的疼痛,自己時而清醒、時而昏沉,吃力的走在這片焦土上,發現那些燈光都只是遙遠的幻象,只能絕望地踡著、踡著……到自己的神智和身體都回復過來,可以再進行訓練的時候,已經是足足三個月之後了。
自己被列入了傷兵名單,素玉領隊和Ekaterina教練大剌剌地在原因一欄上寫著『心律不整』。一切公關活動都停止,也禁止傳媒訪問,其他隊友也全部封口,讓自己能安心休養。
身體和神識也回復,但心律不整的病根種下了。雖然沒有素玉領隊當年那麼嚴重,但一直時好時壞,沒有完全痊癒的一天。
平時訓練、比賽的時候還好;但有時會像這樣半夜發作。意志崩潰的時候,心靈角落的哭音,會變得明顯,佔據了全部的神識。
其實早已知道沒有可能;這樣的冷漠、這樣的侮辱、這麼多的謊言,到了這一刻,還怎麼可能再在一起?
而且真品已經再出現了,她這件贗品,還有容身之地麼?
那些愛情、那些溫柔,只是哄騙她這贗品上當的謊話吧?
可是,心臟在疼痛;靈魂的那個角落,在哭泣、在流血。
那些溫暖、那些承諾,或許都曾經是真實。
或許,她可以從回憶中,撿拾一些溫暖,安靜撫慰那個流血的角落,讓它漸漸好起來;或至少平靜下來,讓她能夠應付白天的學業、訓練和比賽吧?
和素玉領隊、Ekaterina教練、隊友們約定過的;她們要一起努力,達成CVL甲組冠軍的夢想。
那樣子的躲起來休養,一次就夠了。
在實現夢想和約定之前,她不能倒下……
這樣子安慰心靈中悲哭的角落,或許是飲鴆止渴,也說不定;可是,除此之外,還有甚麼方法?
因為看到了現實,才崩落了的這個角落。如果任由不管的話,會由那個脆弱的位置開始,一路崩潰下去的吧?
之後的事,之後再想吧。
她只能活著,向前走、向前走。即使要把一切痛苦回憶強力封印起來,起碼也要維持住理智,和大家一起向前走,直到實現夢想,又或是自己的身心再也支持不住為止。
那是,那時在天台選擇回頭,握住素玉領隊的手的時候,已經選擇了的道路……
再睡一會吧?今天是午訓,同時有拍攝宣傳照片的活動,拍一些她們練習途中的照片,給網頁和新聞稿使用。
早上可以再養養神。早餐不吃了,11點才起來吧?到時會有午餐可以吃,然後開始下午的『公開訓練』。
Claire今年夏休的八月中要回香港隊一趟,備戰大冠軍盃。十月便是大冠軍盃賽期;八月和十月的那幾個星期,也要靠自己和知華支撐著Dreams。
『靜漪、靜漪……』
不哭了,沒事了,已經平靜下來了,沒關係的了。
那個人,不知道現在在做甚麼?
早晨的陽光,被全掩的厚厚黑窗簾擋在窗外。調好鬧鐘,鞠妤踡了身子,以全身體溫暖著脆弱的心臟,再一次沉沉睡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