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鬼由心生

所有人都沉默了，在场的大多数都是医生，每个人都明白，刚才的问话，是一颗直击靶心的子弹。

这个问题他们不是不知道，而是从未想过有什么蹊跷，会和案件有什么关联，想不到竟然被这个病弱的少女一眼看穿，挖掘出来，成为致命的证据。

江利子没有再继续，因为刚才说了这么多，抛出这个关键证据后，她已经感觉体力在透支，伤口疼得不想说话。

加奈江看到女儿不舒服的样子，刚想走过去，就看见蓉子早已经坐到江利子身边，让江利子靠在自己身上，低头轻声密语。她笑笑，收住脚步，这个时候这个场合，女朋友比妈妈更适合陪在小利的身边吧。

江利子倦怏怏地看了蓉子一眼，蓉子会意地点点头，柔声道：“你歇一歇，我来说吧。”

看着江利子微闭上双眼，蓉子才转过头对着蓝泽道：“那天晚上，医院外科值班医生是您和克美，而医院的其他医生已经被你安排好，即使手术出现问题，他们也无法赶来。白石医生到明石医科大学的父亲那里，事发时已经在新干线上。藤川医生已经很久没有动手术，上次抢救江利子时，直到手术结束，七八个小时后他才过来，您知道他这次也绝不会过来。至于浩二哥哥，您前一天送了他歌剧院的票，让他这天晚上去陪女朋友听歌剧，而在歌剧院，手机是要关闭的。克美作为实习医生，没有独立手术的资格。而被您诬陷的绯山医生回家休息，她的家在市内，离医院有一个小时车程，如果七点半手术出问题接到通知，她从家里赶回医院，正好遇到晚高峰，堵车是必然的。更可巧的是，那天她请病假，去帝都大学住院检查，住院时手机关机，根本没有接到电话，也更助长了别人对她的流言。这样一来，如果有紧急手术，那四位医生至少要用一个半小时才能赶来，于是一个绝佳的犯罪环境形成了。整个外科，没有一位医生可以在您昏倒时接替手术，只有一个被下了药的实习医生内藤克美，她在手术时药效发作，锋利的手术刀下是血管丰富的肝胆和十二指肠，出事是必然的。”

“可是……可是……”让人没想到的是，提出反对意见的，却是脸色发白的内藤克美，即使到了这种地步，她仍然带着难以置信的表情，“我作为蓝泽医生的助手，从未见到他单独去麻醉品保管室，除了你说的那次调换标签，手术之前每次去麻醉品保管室都是我和蓝泽医生一起的。那么他的异戊巴比妥是从哪里得到的？”

蓉子看着这个女孩，面对她倔强的反驳，却觉得很能理解。她听过绯山医生和白石医生说过她们实习的时候，指导她们的恩师黑田医生和三井医生。如今克美对蓝泽医生的感情也是如此吧，那种崇拜和信赖，让她更加无法接受这个现实。特别是这个崇拜的偶像，想要利用自己杀人，陷害自己，这简直颠覆了她的信仰和价值观。而她现在维护的，也不再是蓝泽耕作这个人，而是长期以来形成的信仰。

蓉子道：“作为医生，得到这种药品的机会很多啊。”

“这种管制药，开药的时候医院会留下记录，即使到药店去买，也需要有处方作为存档的。”克美仍在极力地为他辩驳。

“以蓝泽医生的完美主义，你认为他会用这种留下痕迹的方式么？”闭目不言的江利子突然轻声说，“他会有更好的渠道。这也就是我说的，他聪明地利用了一切。”

江利子的话好像在提示蓉子，提示她该说出下一个事实了，尽管这个事实不是那么愿意让人面对的。

蓉子犹豫了一下，可是她明白江利子的意思，这也是她的价值观：没有人应该逃脱法律制裁，即使有再多的理由。她转身对一直仿佛置身事外的藤川说：“藤川医生，你记得那个晚上吧，也就是闹鬼的那晚，你让我得知翔北医院外科值班的规矩的。”

“是的。”蓉子的语气温和，而藤川却好像被吓了一大跳，回答完毕，他又看看仍旧合着双眼的江利子看了看，似乎这个少女说过的某句话让他感到不安。

“我那天虽然被吓了一跳，但是心底里仍然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鬼，只有心里有鬼的人。可是恕我愚钝，一直不明白厕所里的血水，先前打不开后来又自动打开的窗户是怎么回事。如果不是江利子告诉我，我可能还会被蒙在鼓里。”蓉子看着江利子的眼神是多么的自豪，她还记得那天，她从未去过现场的恋人，只是闭上眼睛思考了片刻，就破解了迷局。

藤川勉强地笑笑：“不是闹鬼，那是什么？”

看他的样子，虽然会有小心机小算计，但并不是个心理素质很好的人，也还算是个老实人。正因为如此，犯下第一个错误的时候，他会用更大的错误来掩饰，越来越错。

“厕所里的血水，还有那刺鼻的臭味，来自事先倒在厕所便池里的氨水，而水箱里则放进了酚酞溶液，所以只要一冲厕，酚酞遇到碱性的氨水，就会呈现出红色。加上晚上灯光昏暗，又有闹鬼的传闻，很容易被人认为是血。而一旦窗户打开，通风良好的情况下，氨水容易挥发，过一段时间，臭味会消失，颜色也会恢复正常。即使后来有人发现便池里氨水的成分也没关系，因为尿液的主要成分也是氨水，厕所里有这个不是很正常么？”

“那么那扇窗户呢，你也说你推过，可是没推开，但过了一段时间，窗户会自行洞开。”

“窗户就更简单了，这种中间有转轴的旋转式窗户，只要用有韧性的线将窗户绊住，就很难推开了。我后来看过，如果将线穿过窗户上方的插销环，将另一头拴在楼下窗户的环扣上，因为这个方向的风是向里吹，加之打开这个窗户都是推窗户下方，所以只要这根线绊住，窗户就打不开了。”

“那为什么窗户后来会自己打开呢？”白石不禁好奇地问。她也见过这扇自己打不开的窗户会突然洞开，好像窗外有个人猛地推开了窗户。从此以后，她再也不敢在雨夜值夜班，甚至都不敢在晚上靠近那个地方。

“很简单，线会断。”

“什么样的线会断？而且我们从来没有在窗户上找到线啊？”冴岛遥问道。那天白石惠被吓到了，是她第一时间赶到那里，她也曾经仔细检查过窗户，如果有异象，一早就发现了。

“当时江利子给我几个提示：医院、下雨天、风向、消失的线。可惜我很笨，根本猜不出来。”

“蓉子哪里笨了？”江利子不赞同地说，看着蓉子的眼神带着俏皮的笑意，“你只不过不熟悉医疗而已。这个不留痕迹的诡计，只有外科医生想得到。”

“外科医生……那个线……对了！”绯山眼睛一亮，“用的是可吸收手术缝合线！”

是啊，可吸收手术缝合线韧性强，又可溶于水，在雨天拴在窗外，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以后就会溶解，窗户就会被风吹开，而此时断了的线头，也会被风吹得无影无踪。在场的医生都露出恍然的表情，而藤川却愈发掩饰不住慌乱。

“这真是个简单而巧妙的诡计，利用了医学专业知识，也利用了雨天和风向。”连灰原哀淡淡的话语，却不掩饰话语中的欣赏，不过让她叹为观止的，不是诡计的设计者，而是根本无法离开病床，只凭蓉子的复述，就能推测出答案的鸟居江利子。

她真是太聪明了！

“那么请您告诉我，这个设置闹鬼机关的人，到底是什么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人害怕，恶作剧么？”面对这个聪明绝顶的少女，绯山已经改用敬语表明她的态度了。

蓉子继续代替江利子回答：“当然不是。无目的的诡计是不存在的。而且设置这个闹鬼传闻的目的，表面上是让人不敢接近第三手术室，可是一个手术室有何可图的呢。问题不在此而在彼，真正的目的，是在第三手术室旁边的外科麻醉品保管室。”

“对对！”熊仓善大叫起来，“大家还记得前段时间发生的吗啡失窃案么？原来是有人利用闹鬼传闻，让人接近麻醉品保管室那一片，就可以偷里面的那些管制药品了。”

“麻醉品在黑市可以高价出售，而医院管理混乱，随意拿取药品很普遍，少量的偷窃也很难察觉。而吗啡失窃那宗案子，是因为量大才被发现，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蓉子看着藤川，虽然目光平和，却已胜券在握，“藤川医生，你可以告诉我更多么？”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结结巴巴地说完这句话，他好像泄了气的皮球，满脸的惶惑与无助，“不是我想做的，我没办法……”

蓉子叹息一声：“我知道。江利子曾经对我说过，你那晚的表现太镇定太轻松。因为即使是无神论者，遇到闹鬼的事，都会本能地恐惧和紧张，唯一完全不会害怕的，就是设局的人。所以我请我母亲帮我向专门从事医疗法律方面的律师调查，调查到上个月有一桩涉嫌黑市药品买卖的案件，曾有人提到你的名字，但有人为你作证，才免除了你的责任。还有，两年前你失败的那个手术，其中也有问题吧。”

藤川深深地埋下了头，过了好久，传来他沉闷的声音：“那个死去的女孩，是我喜欢的人。”

白石惠和绯山美帆子怔怔地看着他，这个从二十出头年纪就和她们并肩进入翔北医院，从实习医生开始做起的同伴，她们知道他嘻嘻哈哈、喜欢吹牛、医术一般、容易亲近、总会成为大家的笑料……可是从未想到过，他也有不为人知的痛苦和惨痛的人生经历。

是不是她们太纠结于自己的感情，而忽略了身边本应距离最近的人。有多少人我们天天和他在一起，却从来没有真心关怀过，他的感情、他的痛苦、他渴望倾诉的话语……

“说来你们会笑，那个女孩，我是在一次联谊中认识的，本来没什么，可是一来二去，我喜欢上了她。本来说好的，等她大学毕业，我就带她去乡下见我母亲……”很平凡的经历，很平凡的爱情，完全和轰轰烈烈、纠结复杂搭不上边，很符合藤川本人的形象，一个平凡朴实的医生。可是如果没有后来的横祸，藤川一男，还有那个女孩，会和日本所有的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平平淡淡却温馨幸福地过一辈子。

“我永远记得那天晚上，接到紧急手术通知，来到手术室，却发现那个浑身是血的垂死伤者，是我的女朋友……谁能够想到我那时的感受……”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只有内藤克美揪紧了胸口的衣服，她的思绪回到那一幕，她看到手术台上生命垂危的江利子，那种被瞬间冻结全身的痛，她能够体会到。

“我想救她，谁能比我更想救她！可是我太无能，太紧张……甚至……我失误了……是我害死了她！”

“其实也不能怪你，当时的状况，即使是蓝泽医生也很难处理。”白石轻声说，“而且那个手术资料黑田医生也看了，他说责任不在你，那个女孩送来的时候，头部就已经受到重创，就算手术侥幸成功，她也不可避免会进入脑死亡状态。”

藤川只是摇着头，这番话他两年前也同样听过，可是无法减轻他的痛苦。一个人一旦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泥潭，也许只能寄情在某种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现实的东西。

“藤川医生，开头你只是想用一些药物来麻痹自己的神经，可是逐渐的，你进入了恶性循环。药物成瘾加上心理阴影，让你无法继续手术，而两年来没有一个手术，让你陷入收入短缺。你由从麻醉品保管室偷药来满足自己需求，发展到偷药卖给黑市商人。你设置了医院闹鬼的诡计，就是方便自己偷药，掩盖自己的行为。我想，在医院洞悉这一点的，就是蓝泽医生吧。因为在我母亲查证的那个案件里，为藤川医生作证，让他摆脱偷药嫌疑的人，就是你。”蓉子突然将话题转到蓝泽身上，让刚才还迷惑于藤川盗窃药品和杀人案有何关联的人们，好像找到了方向。

江利子淡淡地说：“克美，现在你是不是找到问题的答案了？藤川医生的更衣柜，可以找到各种麻醉品，蓝泽医生不用去药房，他只需要一把复制过的钥匙。而对于朝夕相处的同伴，复制钥匙简直太容易了。”

她睁开眼睛，双目灼灼闪光，逼视着蓝泽耕助：“蓝泽医生，你将同伴了解得一清二楚，却没有想过要拯救他。即使你为他作证，也不过是为了日后方便行事。你放任他、利用他，让他成为你不知情的帮凶。甚至他最痛苦的往事，也成了你利用的对象。这真是太卑鄙了！如果说你高超的技术和敬业精神让您成为最接近上帝的人，可是你冷酷的心和对生命、感情的蔑视，让你和魔鬼一般无二。世上本无鬼，鬼由心生，你就是现实中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