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恶无止境

“可是你的推理有个很大的漏洞。”白石颤声说：“那就是他为什么要杀死今野晴香。你口口声声说耕作谋杀，他何必要杀死一个和他毫无关系的病人呢？”

是的，这是这个案件的最关键地方——杀人动机。

如果要陷害绯山，报复白石，方法有很多很多，可是这种无差别杀人，显然是与精密如科学仪器的蓝泽毫无关联的可能的。

听到白石的问话，江利子和蓉子对视一眼，她低声对身边的恋人说：“蓉子，我那时还在ICU昏迷不醒的时候，听说你每晚都会来看我，即使不能进去，也会在外面陪我，能告诉我为什么么？”

“什么啊。”蓉子没想到她会突然跳跃到这样的问题，一时反应不过来，待到看见别人诧异的目光，不禁又是奇怪又是局促，“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有关系么？”

不料江利子认真地回答：“当然，很有关系。”

蓉子环顾了一下四周，又看着江利子认真专注的眼神，犹豫了半天，但还是坚定地回答：“因为我爱你啊。”话刚出口，就羞红了脸。

看着蓉子如红蔷薇花开半朵般的羞涩与甜美，还有那花朵中爱情的甜蜜滋味，鸟居加奈江心生欣慰，今野绪雪暗自点头，白石惠和绯山美帆子各自眼波流转，灰原哀和毛利兰似有所感，而唯有佐藤圣，嘴角挑起微笑，却悄悄地把眼神转到窗外的天空。

最幸福的莫过于鸟居江利子：“蓉子就是蓉子，真不愧是红蔷薇大人，勇气和坦诚都过人一等，而且我也果然没有爱错人。静留、千歌音和祥子都应该向蓉子好好学习一下呢。”

眼看着她就要离题万里，蓉子觉得有必要把她拉回来，于是赶快接下去问道：“我不知道你说的和案件究竟有什么关系。”

江利子笑嘻嘻地说：“别急嘛。”看来蓉子的回答让她很是高兴，可接下来一个问题又让人大跌眼镜：“蓉子觉得晴香爱我么？”

蓉子还未回答，旁边的铃木园子就嚷起来了：“江利子小姐，我们今天请假来是为了帮你抓人的，不是来听你和一干人的情史。”

江利子理都不理，仍然看着蓉子，问道：“蓉子，你说呢？”

蓉子看着江利子的眼神，已经渐渐明白她问话的目的：“当然，不爱。”

“那么那一晚，她怎么会到医院来看我？要记得，她好像说过，她的恋人是一位……”

话说到这里，蓉子完全明了江利子如此这般牵引话题，露出了会心的笑。

江利子也笑了：“事实证明我们没有选错恋人，蓉子果然是和我心灵相通的。那么，告诉他们吧。真相就在最后。”

蓉子点点头，说：“如果我有说的不对，江利子要补充我哦。”看着江利子微笑颔首，蓉子开始了最后的推理：“首先，晴香那天晚上去医院ICU是件很奇怪的事情，要知道，那是凌晨两点，早已经过了医院的探视时间，一个单身女孩，会为了一个朋友做到这种地步么？正如江利子所说，在深夜到医院那样的地方去，只会为了自己最亲或最爱的人。她说是为了看江利子，这显然是一个借口。那么她为什么会用一个借口而深夜来到医院，掩藏在这个借口之下的她真正想见的人，会是谁？当天晚上，在ICU里的人，除了还在昏迷中的江利子，就只有值班护士和两位值班医生：蓝泽医生和内藤医生。”

江利子插话道：“蓉子，你觉得会是克美么？”

蓉子摇头：“不会，那天值班护士听见克美和晴香的吵架。如果晴香的恋人是克美，她何必深夜跑到公开场合要挟对方的，即使是可能因为要分手等原因撕破脸，也不可能在吵完架后气定神闲地到我那里和我谈天，那不符合恋人的表现。这倒像一种威胁，比如为了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预先要封对方的口。”

江利子点头：“正解。”

“所以那天晴香到这里，最有可能想找的就是——蓝泽医生。”

白石不敢相信地看向她的未婚夫，回应她的是未婚夫面无表情的脸。

“就因为这个？”克美疑惑地说，“这只是猜测。”

蓉子摇摇头：“这是推理，不是猜测。推理和猜测的区别就是，一个有证据，一个纯粹胡说八道。”她不待蓝泽反驳，接着说：“我记得，晴香曾无意地说过她的恋人的一些情况，他好像晚上时间很固定，只有周三和周五晚上有空，其他时间都要工作，而周日晚上他们也没办法约会。”

江利子接着说说：“我也记得，有一次她打电话，称呼她的恋人为在日本，有那些人被人称为せんせい？（先生）。蓉子，在日本，有哪些人被人称为せんせい？我可知道，今野老师是せんせい，蓉子当了律师也被人叫せんせい，我爸爸是议员，人家也叫他せんせい呢。”

“据我所知，教师、律师、作家、艺术家、政治家，当然还有……医生！”蓉子连一秒钟都不停留，紧接着说：“可是需要固定值夜班的せんせい，只有医生！”她犀利的目光转向蓝泽：“晴香的恋人是一个医生，一个在翔北医院工作的医生，而且是每周三周五不要值夜班的医生。我想，这正好符合你的情况吧，蓝泽せんせい？”

“可是，蓝泽医生还有周日不值班……”克美提出异议。

江利子叹了口气：“克美，你是多想为他开脱啊。周日也是白石医生的休息日，这一天，这对未婚夫妻即使没有感情，也要做出约会的样子啊。”

“蓝泽耕作，你已经和惠订婚了，居然和别人有地下情，这太过分了！”比起脸色苍白的白石惠，绯山美帆子更气愤。

蓝泽冷笑一声：“你有资格说我？”他仍是傲然向江利子问道：“你有证据么？”即使在被紧逼到这种程度，他仍然没有低头认罪，现在他要维护的，也许只是他的骄傲。

“您这样问我，好像肯定我不会找到证据一样。是的，我没有证据。”这就是她事前和蓉子说的，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她的推理链条，只缺失这一个环节，“您很自信，自信自己在事前消灭了证据。但是您也一定疑惑，为什么这样精心设置为医疗事故的杀人案，却被根本连病床也下不了的我一眼看穿？您想不想知道答案呢？”

蓝泽冷哼一声，并不说话。说来也奇怪，他现在和以前看上去没有多少区别，仍是那张英俊无匹的脸，仍是那样冷冷淡淡的表情，仍是那般孤高傲岸的眼神，可是现在在众人的眼中，他却渐渐地变得如此的丑恶和阴鸷。

“呵呵，您真不给我面子，好歹问一声嘛。”江利子的笑容里充满了轻蔑的嘲弄，她不再理会蓝泽，转向妈妈身边的今野绪雪，“今野老师，您还记得那时候我看过晴香的手机么？这可是开启谋杀调查的关键。”

今野绪雪一边回忆一边说：“手机我也看了，可是我不记得里面有什么东西。”

“对，我曾说过，有些事情，重要的不在于有什么，而在于没有什么。”蓉子记得，同样的话江利子也说过，在鸨羽舞衣杀人事件之中。“我们这个年龄的女孩子，手机里居然没有什么东西，没有照片和视频，您不觉得奇怪么？”

“的确……”

“手机是我陪她买的，已经用了半年，不会一张照片都没有。而且美术学生的习惯是经常会拍照，也会用手机随手拍下自己和别人的作品，而那天我看到的是，手机里所有的图片和视频都被删除。要知道晴香是紧急腹痛来医院就诊的，她没有空也没有必要去删除手机里的图片。所以，这是别人有意为之，删除的不是图片，而是证据！而能做到这一点的人，只有在术前接触过她的人，那个人时间很紧，所以在删除图片的时候，没有选择一张张去删，而是干脆全部删除。他自以为得计，可是却露出了马脚。蹊跷的死亡、被删除的图片、从不露面的医生恋人，这些元素叠加，足以让我开始怀疑，这个看似医疗事故的死亡事件，有太多的东西可以调查。”

“所以江利子极力主张让我接手这个案子，可又不告诉我真相。”蓉子说这话是，还是有些被隐瞒后的嗔怪。

“如果那么早告诉你，就不好玩了嘛。”江利子笑笑地回应，随即目光一冷，“而且这次的对手可不是善良的舞衣和姬子，他是一个恶魔，他冷血无情，又善于利用周围的一切。他让我知道了有一种恶，叫做恶无止境。”

“耕作，你是因为我么？你为了怕我知道你的地下恋情，所以动手杀人？”白石满面的焦虑。可是还未等蓝泽回答，江利子已经断然否认。

“白石医生，你们总是以善意来看待别人，即使他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可是我呢……”她冷笑一声，“蓝泽医生，我这个人身上可是连一丁点儿的热血也没有，所以我总是不惮用最大的恶意来揣度对方。所以你从一开始慷慨大度勇于承担的表演，只会让我从中发现你露出的马脚，至于你那天在我病房突然滔滔不绝，谈起对医院的爱和医者的责任，在我眼中，只是一个自认为可以得逞的犯罪者过于兴奋的表现，同时也告诉我你这一串行为的动机和目的。”

“难道，这不是因情杀人？”圣问道。她跟随着江利子目睹过两个案子，每个案子后面，都是纠结的情感，而每份情感，都被一只黑手巧妙玩弄，酿出谋杀。而这次如果不是为了感情，黑色曼陀罗又为什么那么感兴趣呢？

“蓝泽医生志向远大，思维缜密，又怎会牵绊于爱情？即使他刚才貌似失控爆发，好像是为了白石医生才陷害绯山医生，也是一出精彩的演出啊。我说的对不对呢，蓝泽医生。”江利子语含讥刺，“那么让我来告诉你们这场一石多鸟的谋杀吧。蓝泽医生作为晴香的地下恋人，他了解晴香的一切，如果她安分守己，自然没有问题。可是让蓝泽医生动了杀机的，就是那天晚上晴香和克美的争吵。”

“克美同学，你们那天到底为什么争吵？”蓉子问道。

内藤克美只是缓缓地摇摇头，看她眼中的倔强，真的一时难以迫她说出真相。

江利子没有追问她，也没有兴趣知道克美藏着的内情，她继续自己的推理：“我们能从话语中得知，晴香在要挟克美，至于把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原因不在于克美做过什么，而是因为她的值班表和蓝泽医生完全重合，所以晴香在未雨绸缪，如果哪一天克美碰巧发现晴香在医院和蓝泽医生幽会，她可以封住克美的嘴。可惜啊，晴香是个好女孩，但恋爱中的女人也是自私的，她这么做，也是正常的吧。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行为，把她送上了绝路。”

蓉子漂亮地接棒：“因为蓝泽医生只想保持地下恋情，而晴香的行为，不但有可能让恋情曝光，还触及了他的底线，也就是侵入了他最神圣的领地——翔北医院。所以他决定动手。经过一段时间的谋划，他创造了绝佳的犯罪环境，用药物或其他手段引发晴香原本就有的慢性疾病，用江利子说过的手段，在手术中借刀杀人，要了她的性命！”

“你……你……”今野绪雪脸色惨白，颤抖地指着蓝泽，却说不出话来。鸟居加奈江连忙扶住她，低声说：“你冷静一下，有我家小利在，他一定逃脱不了法律制裁的！”

“你不仅杀死了爱你的晴香，而且还一石多鸟。你利用藤川医生获取了麻醉药。你故意和绯山医生喝咖啡，造成她给你下药的谣言，以此弄得她身败名裂，被迫离开翔北。你给克美下药，借刀杀人，同时也成功地让她承担医疗事故的责任，不仅毁掉她的医生生涯，还打击了她的父亲内藤理事的势力，让他无颜参与医院管理，从管理层引退。而对白石医生，你真的爱她么？”江利子挑起眼角，似乎早就知道蓝泽的答案。

白石看着蓝泽，绯山也注视着他，在绯山美帆子的心里，即使千般不愿，她也希望蓝泽承认他爱白石惠，为了她心爱的人的尊严。

可是他们没有得到回答，只看到蓝泽眼睛里的不屑。

比起蓝泽杀人，绯山美帆子觉得他这一刻更加不可原谅，她恨不得冲上去抽他。

有一只手拉住了她，她看见白石对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有痛苦、有无奈，竟也有一丝如释重负。

“你不回答，已经胜似回答。”江利子面对蓝泽，同时观察着白石的反应，微微一笑，似乎庆幸伤害没有她想象的大，“蓝泽医生，你是有爱，但是并不在你的未婚妻身上。你看中的，是她父亲白石教授，现在的白石校长的身份，更重要的是，是他作为医大校长，给翔北医院带来的支持和援助。如果你背着白石医生劈腿玩地下情的事曝光，作为父亲的白石教授会断然停止资助的，那可能会毁掉你最心爱的东西——翔北医院。其实你早就告诉我了，你最爱的，只有翔北医院。你所作的，都是为了翔北医院。”

这就是动机？大家都睁大了眼睛。这里有警察，有在犯罪集团待过的科学家，有阅尽人事的作家，有饱览法律案例的律师，可是她们都没有想到，蓝泽煞费苦心借刀杀人、栽赃陷害，都是为了这间医院。

杀死地下恋人今野晴香，赶走和白石惠关系暧昧的绯山美帆子，为的是牢牢地维持和白石惠的婚约，从而获得白石教授的许诺。同时陷害内藤克美，为的是把骄横跋扈、管理无方的内藤理事从医院管理层中除名。如此这般，翔北医院就能够像蓝泽所想的那样，成为他期待的，真正属于他的完美的综合性大医院。

“‘翔北是梦开始的地方……看着翔北因为自己的努力而改变，这种成就感比起到明石医大这种名医院更让人满足……’蓝泽医生，这是你对我说的原话吧。”

蓝泽终于开口：“你记性不错。”

“你的确想享受这种成就感，让翔北因你的努力而改变。可惜的是，你所谓的努力，就是杀人！”

“可是，你有证据么？”面对指控，蓝泽的脸上浮现出奇异的微笑，“尽管你有种种证据，标签也好，咖啡也罢，但最多只能指控我企图陷害绯山，甚至连立案的可能性都不大。而你指控我杀人，关键的一环就是我和今野晴香有私情，可是恰恰这一点，你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你所有的推理都不成立！真可惜啊，你这么精彩的推理。”

这就是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凶手，却无法给他定罪！

“我知道，手机里的图片不但被你删除，而且TF卡也被格式化了，无法恢复。至于晴香家，我相信以你的聪明细致，一定早几天就偷偷去过，毁灭了相关证据。”江利子已经早有预料，并不惊慌，“这也就是我请两位警官来的原因，我相信只要让她们申请调查今野晴香被杀一案，就一定能找到证据，我不指望今天能逮捕你，只要让她们有足够理由申请警方立案就可以了。”

毛利兰霍然起身：“我立刻就去报告水野部长，申请启动调查！”她狠狠地瞪视着蓝泽耕作，“即使再困难，我也相信一定会找到证据。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不信找不到一个目击者，找不到一个摄像头视频，不管花多少时间，用多少精力，我一定能找到！”

灰原哀看着她坚毅的表情，心里一阵温暖。几年前，就是这个看似温柔的女孩，用热情和坚强打动了她，即使时隔境迁，打动她的特质没有改变，愈发动人。

蓝泽冷笑：“是么……”

一段铃声打破了室内凝滞的气氛，报告有邮件到来，江利子拿起了枕边的手机。就在她打开邮件的那一刻，脸色突然大变！

“小利！”看到恋人异乎寻常的反应，蓉子连忙抢到她身边。而一向淡然自若的江利子居然行之于色，佐藤圣也不禁两个箭步，赶到病床前。

三蔷薇的目光同时聚焦于手机屏幕，反应却各自不同：蓉子是惊中带喜，喜中含忧，圣则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而先一步看到邮件内容的江利子，却已在嘴角漾起复杂的笑意：“我曾说过，这个案子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可能需要很多的努力才能让你不会逍遥法外。可是现在不必了，没有东风，我可以借来东风。东风一起，就是火烧赤壁之时！”

她缓缓举起手机，面对蓝泽耕作，而蓝泽看到手机屏幕展示的一副图片，登时面如死灰。

那是一对年轻男女，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年纪略长的男子容貌俊美，神情却总带着几分柔情也无法融化的冷漠，女孩子的眼睛却紧紧地注视着男子，眼神中满是温柔的依恋和深挚的爱意。

这张照片里的男女，在场的每个人都分辨得出，他们就是蓝泽耕作和今野晴香！

就在真相大白这一刻，沉浸在兴奋或震惊中的人们没有注意到，佐藤圣愈加深陷阴霾的眼睛。因为此时在她脑海中浮现的，不是那幅关键的照片，而是邮件上面的附言：闻君重伤初瘥，我心甚慰。特奉薄礼，望人强健，清樽素影，长愿相随。

署名是——黑色曼陀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