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到了星期六，鞠妤已經可以掙扎起來，幫忙做晚餐，以及倚在南曉琳肩間，一起以手提電腦接上電視屏幕，準備收看CVL網上直播，Dreams作客太原市對太原長鷲的比賽。

503室開了空調，隔絕外頭大雷大雨的不佳天氣。

「太原市那邊是大晴天呢。」鞠妤呼了口氣。「這邊卻打雷下雨。」

「山西省一帶本來就相當乾爽呢。」南曉琳道。「我以前曾經在中國各地訓練或執行任務過。我記得太原市的超市中，有一整個陳列架都是各種老陳醋；白醋幾乎找不到。」

「真旳？一整架？好厲害啊！」鞠妤掩嘴笑道，「山西省的老陳醋真的很有名呢，一定很受當地人歡迎了。」

「應該是。在那邊說醋，幾乎一定是指老陳醋。山西同袍到了廣東軍區訓練，說起醋，店家都給她端來白醋或紅醋，再說黑醋就給她鎮江醋或甚麼廣東甜醋，幾乎沒把她激得暈過去。」

鞠妤笑了，「山西老陳醋在神川市也不容易見到。」

「是。不過神川市算有全國和世界各地的人居住，所以也有販賣各種東西呢。」南曉琳道，看著窗外閃電，照得全天空皆亮。「這個雷打得很接近呢，看來聲音也會……」

下一刻，『轟隆』一響，似乎連整棟宿舍也震了一下。鞠妤也抖了一抖，抓著南曉琳的衣襬，閉上眼睛。

南曉琳伸手，把鞠妤摟到肩間。「Mia害怕打雷？」

鞠妤搖頭：「一般打雷閃電還好，只是打得太近會嚇一跳而已。以前完全不怕的，這幾年開始覺得有點害怕了。」

「打得太近，大家都會驚嚇呢。」南曉琳道。

「其實我知道，那是因為心脈受傷了，才會變得膽小的。不只閃電，有些以前不怕的，比方說蟑螂之類，現在看見也覺得有點毛毛的。」鞠妤道，「還有，有些討厭的事，好像越來越無法忍耐……不過這個問題存在得比較久了，好像在2026年，我們在乙組打比賽的時候，已經漸漸地越來越難忍耐了。」

「討厭的東西，不必忍耐。」南曉琳道。

鞠妤一呆，抬頭看著南曉琳。「可是，不是有些東西，必須去做的嗎？還有我們也應該遵守法例，還有必須面對煩惱去解決問題……」

「那是我們立身之本，當然要遵守的。」南曉琳笑道。「可是，也不能想得太死。還有，在人際關係上，也沒有說非得忍耐甚麼事情不可的。就像你們隊友也會互相討論、調整各自的打法以配合默契那樣吧？朋友做事過了自己的底線，便應該說清楚不是嗎？即使是親人，也有人格上令人討厭的親人、或是不把你當親人看而只會利用你的親人吧？那樣子的人，即使有血緣關係，又何需報之以親情？」

鞠妤知道隊友必須坦誠相對，但對朋友或戀人的相處上，卻從未聽過這種事情，不禁聽得怔了。

「如果真的遇上從心裏感到厭惡的事情，大概心裏應該想清楚，自己為甚麼必須接受、非接受不可吧。」南曉琳道。「若真的有甚麼緣故，必須要接受，便想辦法令事情變得更不那麼討厭、更可以接受。如果那是可忍受可不忍受的事情，必須明確拒絕才行。」

「那如果無法拒絕呢？比方說……戀人的要求之類？」鞠妤問道。

「那更應該說清楚，即使相戀甚至結婚，每個人還是有自己的底線啊。」南曉琳理所當然地道。「如果真的愛對方，更應該尊重對方的感受，不能強迫對方越過那些令人心理和生理不舒服的界限才對。」

「原來是這樣嗎？我以前隱隱約約的想過，但我那時以為只是我一個人的任性，可是……」鞠妤低頭。「原來我真的有錯，錯在不應該那樣子拼命忍耐，真的很對不起。」

「靜漪那時常常越過你的底線嗎？」南曉琳避談對錯的問題，問道。

「嗯，她叫我……其實很多時候應該不算是明著吩咐吧。」鞠妤呼了口氣，開始傾吐過往沒有跟任何人說過的秘密。「若用錯語氣或說錯話，她便不睬我，說是令我知道應該用甚麼方法來應對他人。我穿可愛的衣服時便讚我，穿比較簡潔的衣服便說我不用心打扮。她也會買一些很昂貴、很漂亮的東西給我，也會鼓勵我用一些比較高級的食材做甜點給她吃，雖然她不太喜歡我總是把大部份分給隊友們……」

南曉琳目瞪口呆。雖說若靜漪的打算是把Mia『訓練』成替身，『設計』Mia把言行舉止改變成跟Louisa相似，是能夠想像的事；但聽Mia所說，靜漪那時的行為，已經不只是『設計』和『訓練』那麼簡單，而是任性胡為、完全不尊重Mia作為一個人的人格了吧？

作為特種部隊，她也有受過嚴格訓練，讓軍隊把自己徹底改造成一個無論生理或心理，也適於執行各種秘密任務的軍人。但那是在嚴格評估和考核之後，確定該員適格後才進行訓練的；而在訓和執行任務途中一旦出現任何不適格的現象，便會被立刻調動甚或勸退。厚待（對自己與對家屬的）、退役後的就職安排、必要時的新身份和各種配套、為國捐軀後的哀榮厚葬，各種各樣的安排，也是為了保持大家的士氣，以及對隊員必須遠離平凡生活、接受可能非常殘忍與艱難的任務的回報。

受非人的對待，便有超越常人的回報，這是常識吧。

這靜漪，在精神上虐待Mia、以言語暴力對待Mia。雖然沒有動手，但這樣的說話和行為，對Mia的傷害，肯定比直接動手更大。除了可能一開始有些快樂的時刻外，到底給過Mia甚麼？還是在Mia還年輕，還搞不清楚狀況的時候，就以愛情為名，實質上對Mia施加這樣的對待？

靜漪到底懂不懂尊重他人感受的？一個生活在現代文明社會、心智正常的成年人，無論如何，也不會這樣對待自己心愛的人吧？

自己自問完全沒有像靜漪那樣的想法；但就算現在自己和Mia並非戀人，而只是，嗯，朋友的身份，自己所給Mia的，應該已經比當時的靜漪還要多得多了吧？

靜漪所幹的這種事情，是現代世界可以允許的嗎？

這個大小姐，哪只是被寵壞那麼簡單？她真的以為只要有點錢，就可以為所欲為到這個地步嗎？

看著鞠妤抬頭注視自己的清澈目光，南曉琳咳了一聲，伸手摸摸她的髮：「總之，如果真的感到厭惡，不要忍耐，好嗎？若我，嗯，這位朋友，也做了甚麼讓你感到難受，請你告訴我，我會改的。」

鞠妤點了點頭，腦中仍然被南曉琳那些說話佔據。

明言拒絕嗎？這樣真的要鼓起很大勇氣。

『你是我的女人。』

『你真是不聽話，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出走，我要休息了。』

快樂的回憶，完全被靜漪寄來的信所顯示的真面目擊得粉碎。一直孤獨地在焦土上徘徊的18歲的鞠妤，那份哭喊，已經融回自己內心的哭音之中。

呼喚靜漪回來的那份衝動倒是消失了；只剩下嫌惡和恐懼，籠罩在焦土之上。

那些侮辱、那些冷毒，一次又一次在夢裏播放，讓她只想摀住耳朵、只想逃。

耗弱的精神、不規則的心跳，令她感到疲累、令她無法抵擋夢中、腦海中的悲慘回憶。

三年後，21歲的她，真的可以克服那一切嗎？

「唔，應該要開始了，官方網站的直播連結也出來了。」南曉琳道。「Mia，比賽快開始了喔。」

「哦，好。」鞠妤以小型滑鼠操控手提電腦。「謝謝你陪我看球，曉琳。」

「說甚麼傻話，那是很好的娛樂不是。只要不用強迫我每天看就行；我還沒有迷排球到這種地步。」南曉琳笑道，摸摸心中戀慕的少女的黑髮。「累的話就靠在枕上看吧？我在，嗯？」

鞠妤卻感受到了別的意思，點了點頭，很自然地靠到南曉琳的旁邊。「放心吧，這是我的工作內容不是嗎？可是就算是我，也無法天天都收看比賽呢……」

晚上七點，晚飯後的時間，比賽即將開始。把碗筷先留在流理台不洗，鞠妤和南曉琳回到電視機前，準時收看Dreams的客場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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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過球賽，好好洗了碗、也洗了澡，短髮高挑的女子攜扶了留著及肩直髮的少女上床，讓她靠在枕上，安靜入睡。

看著鞠妤閉上眼睛，沉沉睡著；南曉琳卻仍然睜著眼睛，注視天花板上已經關上的電燈。

這兩天，似乎自己也驚嚇過度了，做起久違的夢來，還是有些不妙的惡夢。

夢中，自己像現在陪伴照顧Mia一樣，摟抱著Mia。Mia的情況卻比現實中嚴重多了，就像十多年前的曉璇堂姊那樣，嘴唇發紫，陷入彌留狀態。手臂上的針藥已經再沒有任何效果；Mia就如曉璇堂姊一般，靜靜停止了呼吸，心臟也停了跳動。

自己深知是夢，卻無法掙脫，只能摟著Mia漸漸變冷的身子，悲傷的流淚。

不只一個同袍死在自己懷裏；在死亡面前，她們這些成員能做的，只是攜著、抱著，安慰他們、承諾軍隊會照顧他們的家人、給他們安寧最後一刻。這還不是經常能做到的事：有些同袍是當場死亡甚至粉身碎骨、有些則是失蹤一段時間後，他們只能找回屍體，或甚至全屍也找不著，只有一些能證明死亡的蛛絲螞跡。

當然，若找不到屍體，軍方會以『失蹤』結案。但其實大家都心照，在那些情況下，人類根本不可能活得下來。

夢中，自己摟著Mia，卻救不了Mia的生命；那份無力的感覺又浮上表面意識，令人感到挫折和悲哀。

理性上知道Mia的心律不整遠遠沒到會死亡的程度，自己這幾天也寸步不離地護著她、照顧著她；但仍然很難不擔心。

只有Mia，絕對不能這樣子死去。

正在想著還有甚麼可以再幫到鞠妤的身體，忽然感到身畔的身子顫抖起來。南曉琳嚇了一跳，連忙抱著鞠妤，以藏在被內的左手探測她的心跳。「Mia、Mia……妤？妤？怎麼了？痛嗎？還是哪兒不舒服？」

鞠妤沒有回應，只是抓住南曉琳寬鬆T恤的衣襬，閉著眼睛，輕輕顫抖。

探測到鞠妤稍急但尚算穩定的心跳，南曉琳稍稍放心，但仍然摟緊她，給她溫暖。

是惡夢吧？雖說是夢，但情緒也會波動起來的。放任不管的話，心脈的傷可能會發作。心律不整與痛苦記憶和身心壓力也是息息相關的。

必須快點弄醒Mia才行……但又不能太強烈地喊醒，這樣也會嚇到Mia的。

「別怕，妤，你夢魘住了，只是夢而已，醒醒？醒來就沒事了，我在，我在你身邊，快走出來，嗯？」

鞠妤張開了稍為回復血色的櫻唇，無聲呢喃著甚麼；身子在南曉琳的懷抱裏，意識陷入深沉的夢、那些悲慘的回憶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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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求求你，好痛！不要……」

在焦土的一個台上，練靜漪撕了鞠妤的高中校服，把她狠狠壓在台上，揉弄她的身體。

鞠妤迷迷糊糊的想要掙扎，心臟卻開始悸疼，身子傳來虛軟的感覺，手腳也不聽使喚。她流著淚，呼喊著拒絕的話，卻只換來更粗暴的對待。

「不要？少撒謊了，你不是也很享受？」

「你還真是大膽啊，竟然敢請求我停手？親愛的，是誰讓你這麼大膽子了？」

不是……我沒有撒謊……

討厭……不是討厭那個，是討厭靜漪碰觸……

明明已經分手了、明明已經不聞不問那麼久了，為甚麼還要回來、為甚麼還要糾纏著我？

厭惡感從意識深處汹湧而出，吶喊著拒絕和憎厭。胃部在翻攪，噁心的感覺不斷湧出；身體卻對那單純的刺激動作起了反應，熱液和喘息不斷湧出，半迷糊的意識更加茫然起來，完全失去了掙扎的力氣。

「你逃個甚麼勁？反正你總是逃不出我的手心的，你是我的女人，你的心早已給了我，不用想著我會還給你！你看看你是多麼的賤啊，這樣也有反應了，口口聲聲說甚麼要了斷一切，明明還是想著我，對吧？乖乖地回來我身邊吧，你是我的，我叫你怎樣就怎樣，你總是擺脫不了我的，死心吧！」

不是……不是這樣的……

不要這樣、不要被**；我討厭這樣，討厭……

『討厭的事情，不要忍耐。』

曉琳……

『妤，堅持下去！』

我該怎麼辦……

『看著對方的眼睛，盯著她，一字一句地說，把你心中所想的那句話講出來！』

好可怕、這樣好可怕；可是，她要面對，她必須面對！

『對，看著她的眼睛，看穿她的真面目，她便再也不會那麼可怕了！』

意識突然匯聚起來，強大的能量從心識中央流遍全身。她睜開眼睛，望向面容凶狠地扭曲了的練靜漪。

「我討厭你這樣對我！我討厭你這個樣子，我討厭你！離我遠一點，你不能這樣對我，不能！離開我身邊，離開這兒，我不要再見到你，給我離開！」

一陣狂烈的旋風席捲整座焦土，迷了鞠妤的雙眼。到狂風散去時，焦土上已經空無一人；那個台也消失了，只剩下平時的土地，和黑雲密佈的天空。

天空下起了大雨。雨點打在身上，鞠妤卻不覺難受或冰冷，反而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她仰起頭，讓全身全臉淋滿那溫暖的雨，洗滌了衣衫不整的身體，也洗滌了那片焦土。

鞠妤睜開眼睛，便看見緊張地注視自己的南曉琳。「曉琳？」

「你醒啦？」南曉琳連忙檢查鞠妤的脈搏，緊張地察看體溫、眼神和臉色。「剛才你夢魘住了，現在覺得還好嗎？」

鞠妤輕輕一笑，搖頭：「我沒事，我沒事了。」

南曉琳一怔，撫額的手掌茫然向下游動，撫上鞠妤那朵蒼白但溫柔的笑容。

Mia再笑起來了，這樣就太好了。

如此不帶著淒楚，輕鬆而溫婉的微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過呢。

過了片刻，她才靈醒過來，放開了左手。「嗯，這樣就好。身體還有哪兒不適嗎？要起來，還是再睡一會？」

鞠妤側了側頭：「我口渴了，可以斟水給我嗎？」

「好。」南曉琳立刻答應，跳下床去，到流理台去斟水。

側臥在床上，鞠妤一直注視著南曉琳走到流理台、以及取杯斟水的動作。

說對曉琳沒有意思，那是假的。也許自己也是這樣吧？在過往幾個月的溫柔快樂相處中，已經悄悄埋下超越朋友關係的期盼的種子。

可是，不能就這樣接受曉琳的情意。

因為那個人，那些回憶，仍然無法面對。若自己無法面對那一切，只是依賴曉琳的協助的話，根本不會有任何分別。那樣甚至無法分辨，自己到底是真的喜歡曉琳，還是只是單純的依賴曉琳的幫助而已。這樣子不清不楚的發展戀情，到頭來只會造成傷害。

她必須不倚賴外力，面對那一切。

曉琳在，便有力量對抗那份不適和夢魘。可是在自己打比賽時呢？在曉琳做案子而忙碌的時候呢？

這種模式，跟以前的自己依靠靜漪得到快樂和支持，完全沒有兩樣。

曉琳給了自己那麼多能量、那麼多支持，她非常感激；但那個已經成為心魔的練靜漪，卻必須由自己克服才行。

曉琳給了自己能量、教導她怎樣應對，她便要用這些，以自己的意志站起來，面對心中最害怕的東西，大聲地拒絕那些討厭的待遇。

到自己真的能夠不再害怕、不再厭惡練靜漪了，這樣的自己，若仍然對曉琳存有情意，便能夠完整地接納這種新的感情。

夢中的練靜漪、信中的練靜漪，是如此可怕，令18歲的鞠妤悲傷哭泣、傷痕纍纍。

但，21歲的鞠妤，擁有朋友、隊友和曉琳的鞠妤，應該已經可以面對那些過去。

當是為了曉琳也好、為了甚麼也好。那個心魔，必須被趕離自己的生命。

就像她克服心脈的傷患、克服體能下降、克服貧血氣血不通那樣；她也要克服那份悲傷和恐懼，直視那份真相，處理掉那些不堪的回憶和想法。

南曉琳花了一陣子調試水溫，才捧著杯子回來。鞠妤自動坐起身，把枕頭墊高了，也墊好南曉琳所躺的外側的枕頭，微笑迎接那穿著Dreams舊T恤和及膝褲的短髮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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