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ydney 于 2013-6-30 21:49 编辑
第十一章
翌日午后,黛玉午觉醒来,贾母特意派了鸳鸯请她过去说话,也不让人跟着。
黛玉去了半个时辰后,回来了,面上看不出什么。她在房里静坐了一会,便把紫鹃叫了过去,递给她一张有些发黄的纸。
那是紫鹃也没见过的她自己的卖身契。贾母给了黛玉,黛玉决定交给本人。
“你和雪雁对于我都是一样的。既然雪雁已经是自由身,我也把这个交给你自己处置。你把它烧了吧。”
紫鹃有些发杂地看着泛黄的纸张,末尾的手印也变成了暗红。就这么一张薄纸,便决定了她的人身自由。要烧掉吗?她想了想,将契约放在岸上捋平,然后平整地对折成小张,塞到了随身的荷包夹层里。黛玉有些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奇特的举动,不明白她干嘛还要将这种玩意收藏起来。
“我留着做个纪念。”
她冲黛玉笑了笑,“姑娘这招真高,如今我更是死心塌地跟了你,日后刀山火海,我都往里面跳了。”
“我并不是故意要这么做来收买人心的。”黛玉红了脸,别开眼睛。
“就算你不这么做,我和雪雁的心都在你那里。如今不过更加坚定了心意而已。”
紫鹃轻松地笑着,能够得回自由身,她还是比较高兴的。至少以后若是自己愿意,随时都可以离开,而不用担心被官府通缉。
黛玉想起刚才与外祖母的谈话,外祖母说让她安心在这府里住着,有什么要求只管说,她的家产贾母也帮她收着,将来作为她的嫁妆。只要她在一日,就不会让人欺负了她去。之后贾母便找出紫鹃的卖身契交给了她,让她随意处置,算是真正将紫鹃给了黛玉。最后她说贾家也会负起教导她的责任,等来年贵妃省亲过后,闲了下来,若是黛玉身体允许,打算让她开始跟着凤姐学习管账的事情。等再过几年,必然会为她找个好归宿,风风光光地把她嫁出去,不叫人笑话了。
到底自己有多少家产,黛玉并不清楚,贾母也没有跟她细说。外祖母既然说了,黛玉也只有乖巧点头的份。贾母说让她安心,但直到听了紫鹃刚才的那番话,她才真正安心下来,仿佛漂泊不定的心终于有了依靠,眼眶便也有点发胀酸涩起来。为了转移注意力,黛玉让紫鹃将从老宅带过来的古琴从箱子底拿出来,准备练习几下。
“那我先去把雪雁叫过来,准备焚香。”
能够现场欣赏林妹妹弹奏古琴的风姿,真是令人期待啊,紫鹃有点兴奋地出门去找雪雁过来帮忙。过了片刻,她和雪雁联袂进了屋,一个开箱找琴,一个则点燃了清淡的熏香,之后把琴桌收拾了一下。
准备就绪,黛玉便坐到了琴桌前,两手缓缓轻抬,先是试弹了几个音,也调整了其中一根弦的松紧,之后便有点断断续续地弹奏了几个片段乐句,来回几遍后,便完整地将一首古曲弹奏了出来。
伴随着春初连绵的细雨,幽幽古朴的琴声余音袅袅,绕梁不绝。
雪雁好奇地问道,“我记得很久以前姑娘也弹过这首曲子,当时说是什么名字来着,我都忘记了。”
“古琴我还是跟母亲学的。这几年不碰,都生疏了不少。”黛玉像是解释一样说了几句,“你们听着,能听出什么来吗?”
“我听着怎么感觉像风吹过树林……”紫鹃从没听过这首曲子,只能凭感觉猜测了。
雪雁绞尽脑汁想记起曲子的名字,听紫鹃这么一说,脑海中灵光一现,高兴地道,“我知道了!这首曲子是夫人最喜欢的,以前她经常弹,这还是姑娘学的第一首曲子吧,曲子名字就叫《松风操》,说是人在松林中,听见风呼啸着掠过松林,感觉非常幽远,令人心旷神怡。”
前世的时候紫鹃也曾在松林中游玩过,那种清爽的感觉确实如同这首曲子一样。她点头附和,“尤其是风过后,有一刹那的万籁俱寂,好像天地间突然只有自己一个人了,感觉非常神秘。”
雪雁羡慕地看着她,“我都没见过松林长什么模样,不过天底下风吹过树林的感觉应该差不多吧!”
“你是去过京城附近什么寺庙的松林里吗?”黛玉也感兴趣地问道。
“哎呀,那都是很小的时候去过的寺庙了,那时候还小,都不记得在哪里了。”见状不妙,紫鹃连忙打哈哈混了过去,“姑娘再弹其他的曲子让我们听听吧。”
黛玉愉悦地答应了她的要求,摸索着弹奏了幼年时学过的古曲,之后手法熟悉了之后,还随意弹了一段节奏极快的曲调,听着非常活泼,听的人都不觉随着曲子的变化而摇头晃脑。弹完之后,黛玉费了心力便觉得有些累,命她们将琴收起来,日后再弹。雪雁还意犹未尽,听说下次还有机会,这才乖乖地听从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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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虽约定到了天晴的时候再练习,但这承诺却一直没有兑现。几天之后,黛玉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清醒时便咳个不停,连夜里也不得安宁。大夫说她近来思虑过多,积忧成疾,先前强撑压制着没有倒下,这一病却是病来如山倒,情况有点凶险,若是一个不小心,将来便有可能落下病根。而且要彻底病好,还需要慢慢调养,病人尤其不能操心思虑劳神,否则只会加重病情。
整整一个月,黛玉几乎都卧病在床。众人体谅她旅途劳累坏了身体,于是赶紧为她请医开药,嘱咐她安生养病,贾母还让凤姐专门派了一个人为黛玉煎药服用。众姐妹也纷纷前来探望,连湘云来到贾府时,也来问候她的病情。只是这病去如抽丝,黛玉的病情也一直缠绵不断,一个多月来竟看不出多少好转的迹象。紫鹃和雪雁很是着急,黛玉也变得不耐烦起来,很容易生气。
这天,那派来每日熬药的人发着牢骚,从窗外经过,偏生被眯着眼沉睡的黛玉听见了,黛玉顿时急怒攻心,咳得撕心裂肺。
“……不像林姑娘这身子,病歪歪的,不中用,这都一个多月了,每天熬药真是没趣,我怎么就摊上这么桩差事呢,嗨,人一倒霉起来喝水也能咬了舌头!”
紫鹃从外边进来,后半截也听得清清楚楚,气急败坏地连忙喝止她,打发她走得远远的,连忙进屋去安抚黛玉。
黛玉伏在枕上咳得脸都红了,紫鹃便抚着她的后背,好让她感觉舒服些。过了好半晌,黛玉才缓过气来,眼眶泛红,眼角更是挂着泪珠。
“竟有这种人!”紫鹃也愤愤不平,她可是给了那人不少赏钱,好让她安心煎药,不料那人得了便宜卖乖,想是贪心不足,竟然跑到黛玉门外发牢骚诉苦,指望得更多好处。“跟这种人生气太不值当了,来,喝口水润润嗓子先。”
黛玉温顺地就着紫鹃的手喝了一小口,虽然她刚才很生气,但仔细一想,心中难免悲凉,便忘了要生气了。
“你赶走她一个算什么,我这一病,府里不知道多少人说闲话呢,也不知道哪天才会好,或许再也好不了了。”
“姑娘这说的什么丧气话!”紫鹃将杯子放到旁边的桌上,扶着黛玉靠着枕头坐好,“姑娘的身体本来就和常人不一样,再说了,病能好那么快吗?伤筋动骨还一百天呢,何况姑娘年纪这么小,连续在外奔波了好几个月,这一松懈下来,能不大病一场,好几个月才能彻底恢复吗?”
黛玉低头默然不语。紫鹃便又说道,“等姑娘好了,可要多吃点,我和雪雁都盘算着怎么再把姑娘养胖些呢,琢磨着弄些开胃的南方点心什么的,若是味道不错,就让厨房的人做了也送给老太太她们,岂不是皆大欢喜?”
“你们说的是什么江南点心?”
听到这里黛玉也不禁好奇起来。紫鹃便说了几个名字,黛玉虽然一向没什么胃口,听了也不禁心向往之,抑郁的心情也随之变好。
时序进入夏天,黛玉的病便渐渐有了好转。至于那位煎药的人,紫鹃去找了鸳鸯,把她退了,打算以后自己熬药。
“你以为熬药很简单?烟熏火燎你就算受得住,这火候控制可是有讲究的。”鸳鸯先是嘲弄了她一番,问清了缘由后,便道,“如今那个人既然你们不要了,我让琏二奶奶退回去,再另外找个人过去。退她之前,我会好好说她一顿的。”
“要这回来的还是一个不懂分寸的人,我也不管那么多了,还是自己学了如何煎药是正经。”紫鹃悻悻地回答。
鸳鸯便笑了,“得了,我帮你找个称心的人就是。倒是你,我担心你煎药不成,最后反倒把自己头发烧了,难不成你还像从前一样,把头发都绞了?”
这是紫鹃小时候的糗事,她似乎天生跟火犯冲,控制不住恰当的火候,有一次把刘海都烧没了,她狠狠心,便将残余的半截刘海一气剪了,说这些眼前没了障碍,看东西清楚得很,也算是苦中作乐。
对于紫鹃来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从前她哪里能接触柴火呢,碰到的都是化学燃料,根本不用操心火候的问题,只要一个按钮就可以解决了。
“那我就先谢谢姐姐了。”目的已经达成,紫鹃道了谢便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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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热起来,还没好完全的黛玉早上出门走了走,晒了晒太阳,便觉得头晕目眩起来,连忙扶着雪雁回了房间躺下,到下午更觉得恶心想吐,看着像是中暑的迹象。
黛玉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这时宝钗却来探病了,带来了解暑的时兴酸梅汤。眼下杨梅刚上市没多久,家家户户只能尝个新鲜,做酸梅汤便显得有点奢侈和浪费了,通常人们要到七八月酷暑时才准备酸梅汤。
“光闻这味道,我的口水就流出来了。”跟着宝钗进来的雪雁咽了咽口水,盛了一碗打算递给黛玉。
“我没胃口……”黛玉有气无力地摇头拒绝了,“谢谢姐姐费心来看我——”
“你不舒服就不要说话了。”宝钗表示不用客气,她探手摸了摸黛玉的额头,“怎么那么冰凉!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紫鹃,你要不要去回一下老太太请大夫过来。”
“不用了!”黛玉拔高了声音,转眼又细微了下去,“我略微躺躺就好了,姐姐不用为我操心。”
“我看姑娘大概是中暑了,症状并不重,休息一下若有好转,也就不用大费周章地去劳动大夫过来,免得白跑一趟。”紫鹃这时候也说了自己的看法和意见。
宝钗便也不勉强,她见黛玉勉强睁着眼睛和人说话,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便告辞离开了。黛玉也闭上眼睛睡着了,雪雁和紫鹃便悄悄地将宝钗带来的酸梅汤收了起来,等黛玉醒来再服用。
傍晚的时候,黛玉醒了,精神大半恢复。雪雁便又倒了酸梅汤给她。
“我不喝那个,你放着吧。”黛玉的语气有点冷淡,正眼也不瞧一眼,“雪雁你若是嘴馋,就都给你喝了吧!”
“那怎么行!这可是宝姑娘的一番心意。”雪雁抵抗着诱惑声明。
“姑娘既然是中暑,这酸梅汤加了点细盐,正好对症下药,姑娘就算胃口不好,也喝一点吧,彻底消除中暑症状,也不枉宝姑娘大太阳底下辛苦地送过来。”
“她的东西我喝不下!”黛玉扭头看着别的方向,“我也不喜欢她!”
这话实在有点突然,紫鹃不由地脱口而出,“宝姑娘挺好的啊!你因为什么讨厌她呢?”
“你们一个个都说她好得很,还缺我一个吗?”黛玉昂起下巴,没有正面回答紫鹃的问题。
“话不是这么说啊!”紫鹃觉得无奈,难道这时候黛玉就开始嫉妒宝钗了,不可能吧,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应该都还单纯得很,哪里就懂什么情情爱爱的。
“我自然是比不上她的,既然你也那么喜欢她,干脆你去跟着她好了,反正卖身契在你自己身上,是自由身!”黛玉到最后开始口不择言地说起了伤人的气话。
紫鹃哭笑不得,她直接从荷包里掏出收藏的卖身契,“哪,这个还给你好了,姑娘若是后悔给我不如明说!现在不用赶我走了吧!”
看着被塞入手中的卖身契,黛玉只觉得与黄纸接触的手指像火烧一样,她猛地起身将卖身契投进了香炉里,火炉中窜起火光,一眨眼黄纸便烧成了灰烬,只余下青烟缕缕,烧灼的气味在屋内扩散。
“哎,我还想收藏呢,你怎么就直接烧了啊!”紫鹃惊呼着抢救不及,跺脚叹息不已,然后死了心回头看着沉默的黛玉。她应该是在使性子,但导火索是什么却不知道,因此也无法有效地安抚她。
“我说你何必跟我置气呢?气坏了你的身体,让我们担心,真是何苦来哉!”
说到这里,紫鹃也没有再说下去,这时候还是让她静一静更好。她拉着雪雁的手出门而去。
“怎么就突然开始讨厌起宝姑娘了呢?”紫鹃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听到紫鹃的嘀咕,雪雁举手说道,“我知道为什么!”
“那你快说!”
“我觉得都是云姑娘的错!”
“什么?”
“因为云姑娘移情别恋了啊!”雪雁理所当然地说着,“上次云姑娘来看我们姑娘,你正巧不在。你是没听见她当时都说些什么,说的都是我们姑娘南下时她和宝姑娘的事情。当时姑娘脸就沉了下来,可是云姑娘根本没看到,还是不停地说。等云姑娘走后,姑娘还问我,是不是府里都拿她和宝姑娘比,说她赶不上宝姑娘,不如宝姑娘大方随和等等。我就说自己认为姑娘最棒。可是姑娘却不怎么信呢,不再说话了。”
府里把黛玉和宝钗放到一起比较,紫鹃是听过不少次的,但是没有和黛玉说。她不知道深居简出的黛玉是如何听到那些话的,只隐约感觉黛玉听到后一定不怎么高兴。
“难怪我一提宝姑娘,她就发火了。”紫鹃恍然大悟,那么接下来还是少提为妙吧。也许她的撮合黛玉和宝钗的行为,最终只起了反作用,反倒让两人相距越来越远,还是顺其自然比较好吧。
“可能我们姑娘和宝姑娘性子合不来。宝姑娘倒是挺热心,来过好几趟,比谁都来得勤,也不在意姑娘的冷言冷语,涵养真好。”雪雁感慨不已,又说起了一件令她糟心的事情,“反倒是那个宝玉,素日里倒是亲热得很,这会子却好久不见踪影!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没想到他那么绝情!”
这就有点错怪宝玉了,紫鹃是知道真相的,倒不是宝玉不愿意来,而是他不敢来,不想来,怕打搅了黛玉养病。
“宝玉最近有个朋友去世,他心里难过,看着总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又怕勾起姑娘的心事,干脆就不来了。”
“不就是那个和他一起上学的秦公子吗?这才多久,我们姑娘可是和他一起长大的情分,难道还比不上一个同窗好友?两个人又不是亲兄弟,至于那么难过吗?到底有多喜欢他?”
紫鹃知道她不过是发牢骚,说完也就算了。况且宝玉虽没有出现,但却依然十分关心黛玉,让人送了不少好东西,每日里还让袭人过来问问情况,心自然是极好的。
“来来,咱们就别比较了,这酸梅汤你赶紧喝了吧。”
雪雁的注意力顿时转移到了吃的东西上面,“唔,这酸梅汤要是在山上的凉亭里喝上一杯,感觉一定很好。”
哎哟,雪雁倒有了闲情逸致,紫鹃忍俊不禁,“府里不是正在建园子吗?我看说不定到了秋天就建好了,到时候你就拎着一壶酸梅汤找个亭子坐下来好好享受吧!”
“啊,真希望园子现在就建好了!”雪雁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愿望,倒了两杯酸梅汤,一人一杯,她抿了一口,浑身打了一个冷颤,连呼真好喝,把那烦心事便都忘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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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到了十月份的时候,园子便基本完工,只剩下些细节需要再布置和完善。一日,贾政等人进去游览了一圈,碰上从园子里散心回来的宝玉,便将他也叫了过去,和众清客相公们一起商定园内对联、匾额等事项。
这一回宝玉大展其才,难得被父亲夸了一通。贾政也第一次正眼瞧这个以为不成器不长进的儿子,没想到他倒是有点怪才,想法也新颖别致,真要教他刮目相看了。
宝玉出园以后,因得了贾政欢喜,如同得彩头一般,身上的饰物便被那些跟随的小子们一拥而上解了了个干净。这样的事情之前也遇到过,袭人见到不免也说了一句。黛玉此时病已痊愈,出来便听见那句话,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无存。黛玉便以为宝玉将她几年前送的荷包也给了人,心里便不乐,想着当初百般求恳,如今却轻易送了人,这样不把自己的东西当回事,往后绝不再给他做东西,再一想到亲手做的荷包此刻不知道在哪个小子手里,更加气闷,头也不回地赌气回房,见到前几日宝玉烦她所做的香袋,刚做了一半,拿过来就绞。
这香袋不过几日前她大愈了,宝玉想起紫鹃作为礼物送给诸位姐妹们的一些精巧南边绣工的随身物品,觉得十分好看,便央求黛玉帮自己再做一个香袋,说是满府里也只有黛玉才能做出想要的效果。
黛玉听着心里很是高兴,一来近日宝玉病中十分体贴照顾,便权当回礼吧,便答应了慢慢给他做一个。虽如此说,速度却比当初那个荷包快了许多,只因黛玉病中无聊,唯有和紫鹃、雪雁镇日针黹度日,紫鹃在这上面不在行,便时时向黛玉请教,黛玉便寓教于乐,倒也时光飞逝,觉得针黹也颇为有趣。
且说宝玉见黛玉生气,便知不妥,连忙跟了过来。一看那香袋几近完工,看着十分精巧,如今无故剪了,想想便觉得可惜,心里便也来了气。他素来本也是众星拱月,众人万般宠爱,平日纵然习惯在女孩儿面前做低伏小,也是有气性的。况且他想着黛玉不问青红皂白便和自己生气,那荷包偏还好好地戴在衣服里面呢。他对于姐妹们送自己的东西总是格外珍重,黛玉却不知道这一点而怪罪他,他才觉得委屈呢。于是他将荷包解了下来,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我那一回把你们的东西给了人了!”
见状黛玉便又悔又气,低头一言不发。
宝玉也不就此作罢,黛玉既不服软认错,他心里的委屈一时也没消失,憋屈已久的气话脱口而出,“你也不用剪,我知道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如何?”
黛玉一边滚下眼泪,一边拿起荷包便剪,既然别人不要,何苦还留着呢!宝玉不料她如此气性,忙回身抢了过去,心里也不气了,反倒先求饶起来,“好妹妹,你饶了它吧!”
将剪子一摔,黛玉拭着眼泪,语气绝决,“你也不用同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此撂开手,像这样算什么!”说毕也不想再看见宝玉,翻身面朝里躺在了床上。
宝玉忙妹妹长妹妹短地陪不是,万般说都是自己不对,惹了黛玉生气,只任凭她打骂。如此这般,黛玉听了觉得好笑,气也消了,想着事情起因倒是自己过于冒撞,才惹来一场闲气。只是宝玉也不该蹬着脸往上爬,他说的那些虽是气话,保不准就是心里所想,她后来就算想道不是也没法说出口了,因此不想即刻原谅他,只是禁不住被他一直缠着,也不得安生,只好起来往外就走。
宝玉连忙跟了上去,又将荷包戴上,道,“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这戴荷包的举动和说话的语气活脱脱就像无赖举止,黛玉自忖做不出来,不禁也佩服他,于是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也不好再板着脸生气,“我也替你怪臊的!说是不要了,这会子又巴巴地戴上!”
“好妹妹,明日另替我做个香袋儿吧。”宝玉见她面色软和,便得了便宜卖乖,央求黛玉再帮他做个香袋。
黛玉此时已经没了心思,也不好干脆拒了他,便不怎么认真地回道,“那也瞧我高兴罢了!”
说毕两人便一同出了房,往王夫人院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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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十月底,园子诸事都已大体备妥,贾政便来见贾母,请她和众位姑娘秋日游园。
“近来天气和暖,眼下园子里风景正好,请老太太选个日子前往赏玩,二来老太太是经历过事的人,还要请老太太慧眼指出园子的不足之处,儿子们也好让人及早调改。再者各位姑娘们也一同去看看,人多也热闹。那园子里还有许多景致尚少了对联匾额,还要请姑娘们出力才好。”
贾母一听这话,心里高兴,当即便应了第二天游园,命传告全府,明日得闲的丫鬟们,尽可以都往园子里去看看。
到第二日,园子里便莺歌燕语,香氛飘飘。早膳过后,贾母等众女眷便从正门入了园子,选择了从宽敞大道那边进去开始游览。右边有大山阻路,众人由山脚边一转,便到了一处庭院前,粉墙边绿柳环绕,迤逦进入后院,院中满架蔷薇宝相,及至进到里间,立时便如进了迷宫一般,辨不清方向,只觉得室内诸般精巧,满目琳琅,令人目不暇接。
“这院子看着有趣!富贵得恰到好处,不落俗套。”贾母点头赞赏。宝玉听了心欢喜,他当日一见这里,便喜欢上了。
原来这便是当日贾政和宝玉游览的最后一处,正门外已经挂上了匾额,正是后日的怡红院。众人在抱厦内榻上坐了一会,赏玩那院角的芭蕉和海棠。丫鬟们也各各散落在两边的抄手游廊上,议论着这院子里若是养些动物,廊上再挂些雀鸟,那可就热闹好玩了。
过了一会,众人便一齐出了院子,前有清溪阻路,迎面可看见对面苍翠中露出佛庙一角飞檐。从白石桥上过去,桥下水势颇为湍急,只因东北角上引水中间岔为两支,如今归于一处,便从这桥下,流往墙外,通向外河。
过了桥,右边只见长廊曲洞附近方厦园亭交错,左边茂密丛林顺山而上,半坡中筑有一小小佛寺,正是前次未到之处,匾额尚缺。王夫人见了便觉得喜欢,说道,“这寺庙好啊,远远的就像笼在翠绿山林之间,近看也清幽雅静。”
“可不是吗!”探春点头附和,“不论寺庙或尼庵,太太这么一说,我觉得拢翠两字都极为合适。”
众人一听都连连称是,早有人拿了纸笔记了下来。众姐妹便又商量着要弄出一副对联来。因她们对佛经并不熟悉,一时间想不到,倒是惜春到了这里,便四处走动观看,此时便露出跃跃欲试之态,宝玉见状便提议交由惜春去想,也不拘时间,作了直接交给贾政裁定即可。众人便都道这是个好主意,虽然姐妹中不乏有急才者,但到底为求慎重,还是多拟了以供选择为妙。
于是那些会写字的丫鬟们都飞奔了去取纸笔,跟在了姑娘们后面,把她们想到的名字、匾额、对联都一一记了下来。一时间人群便散了开来,散落在花间林中,将那些个亭子都各各取了名字。随后一行人便到了一处道观,有丫鬟嘴快,惊呼道,“啊呀,林子里藏了个玉皇庙!”
这话引得众人大笑,便一致同意将道观的名字定为玉皇庙,与之前的寺庙对应,一个大雅,一个大俗,雅便雅致到了骨子里,俗也是喜闻乐见的贴近生活,一个坐落于半山腰,一个则深藏密林间,倒也相映成趣。离了这道观,一路行去,便是几间清堂茅舍,正对着一汪碧水,池边竹子小径曲曲弯弯,隐没于深草之中。碧水右斜对岸陡然矗立一座大山,连绵往西,山下邻水建着一处颇为奇特的馆阁。正面越过一宽阔的桥面,对岸便是富丽繁华的正殿侧面了。桥下便是沁芳闸,原来那外河所引之水汇于刚才所见之一汪碧水,再经由此闸环绕穿梭于整个园子。
这正殿当日贾政等人并未拟定,只觉得过于富丽了些。宝玉后来出园勉强作了交给贾政,匾额定了天仙宝境四个字,对联则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看着平平,倒也贴切,贾政便暂时定了下来。
这正殿系后日贵妃召见之所,内里无非一样,众人便出了后殿,到了主山上一处别馆。这别馆也颇有趣,三间正房前横生另一间房出来,看上去倒像是一个凸字。而居高临下,那碧水畔的奇特建筑也一目了然,五间正房两端各衔着三间小房,看上去形似“凹”字。
“这可有意思!”宝钗上下将两处看了看,“这名字里必然不能缺了凹凸两字,否则就失了当日的本意了。”
“宝姐姐说的是,只是这凹凸两字用的少,若是要别致好玩,那难度可就大了。”探春皱眉要想一个好字与之相配,一时间也想不到。
黛玉倚在栏杆边上,看着下面的凹型建筑,心中已然想到一个极好的名字,“我看那下面的建筑临溪而建,这溪字也不能少,另外这碧水晶莹,不如一个叫凸碧山庄,一个叫凹晶溪馆吧,馆字有精巧之意,庄字也添了大气之味。”
“好!这名字极好!”陪侍在贾母身边的贾政这时听见黛玉的主意,不由得连声叫好,想起了幼年时小妹贾敏尚未出嫁,他和贾敏也曾将家里的旧园子取了不少好听别致的名字,那时他便自知自己不善于这类风流雅致之事,而贾敏却是极为精通的,后来也得偿所愿,嫁给了风流俊逸的林如海,夫唱妇和,鹣鲽情深。黛玉年纪渐大,身形便有了几分贾敏当日的风姿,而她年纪虽小,却也才思敏捷,贾政便更添了几分喜爱。
“这两个地方就定了外甥女所想到的名字吧。”
贾母见多识广,也颇为喜欢这两个名字,又见是黛玉想到,当然很乐意同意了。这是黛玉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展露才学,众人惊讶之余,也颇为佩服。宝玉是知道黛玉的,因此只极力称赞。宝钗也不禁仔细地瞧了瞧黛玉,黛玉却一脸平静,不惊不喜,倒让宝钗也要刮目相看了。
众人在这凸碧山庄里滞留了一段时间,等到将正殿的各个部分都取了名,一行人才又重新迈步,一路经过了蘅芜苑,稻香村等景致。除了主要建筑,其他当日都未能定名,于是众人无非圃渚亭榭、斋坞堂楼、洲荡村院,贴合了景致意境,或两字,或三字,或四字,那无名美景顿时便都有了极切和的名字。连迎春也为喜欢的楼阁取了个缀锦的字号。
这一整日众人便耗在了园子里,午膳也是在西北方向上的红香圃里摆了,不止眼前有美食,那满园里也是秀色可餐。直至黄昏将至,贾母等人才陆续回房休息,歇了好些日子才缓将过来。而年轻身体好的,则每日里抽空跑去闲逛,想着要是能住在那里该多好。雪雁便也是其中的一员,回来便兴奋地说这里好那里好,可惜那是省亲用的,将来也不能住人。
“那也未必啊!偌大的一个园子,省亲之后就锁了空置,贵妃娘娘也会觉得浪费可惜吧。”紫鹃耸耸肩,“对了,姑娘最喜欢哪处院落?”
“我知道姑娘喜欢哪里!”
“你倒是姑娘肚子里的蛔虫了。”紫鹃笑道,“那我也能猜到,不如姑娘先别说,我们先写下来,再对一下好了。”
雪雁爽快地答应了,蹭蹭地取来纸笔,自己先写了,折了放在掌心,然后交给紫鹃,紫鹃也依样写了,便扔了笔,等黛玉说出答案。
“若说最喜欢的,我比较中意那翠竹环绕的潇湘馆,幽静得很,若是月下抚琴,晴日林中读书,清风拂面,翠竹起舞,日光斑驳,岂不人间仙境?”黛玉此时心情极好,“你们都写的是什么?”
雪雁早垮下脸去,“我还以为姑娘会喜欢那很有江南风格的暖香坞呢,活脱脱就像姑娘小时候住过的院子……”
“看来我猜对了!”这是紫鹃意料之中的事情,不过看到雪雁不甘心的模样,紫鹃也觉得胜之不武。“其实我也想过那个地方,只是觉得小了点。不如潇湘馆,不大不小,也不与其他地方相近,离老太太正房也不远,我就猜姑娘可能会喜欢。”
“原来姐姐才是姑娘肚子里的蛔虫——”
扑哧,紫鹃忍俊不禁,和黛玉相视一笑,蛔虫什么的,哪里有那么夸张,她对于黛玉的心思其实也有不太明白的地方。就比如拿宝钗来说吧,黛玉一提到她,便没那么冷静了,倒像是争强好胜一样。再说那宝玉,黛玉当他像玩伴一样,喜怒瞬息万变,且皆形于色,两个人吵吵闹闹的,也没见得生分起来,但也就那样了。
再过个一两年,黛玉年纪大了,便是谈婚论嫁的时候,紫鹃便开始想,黛玉要怎样才能幸福呢?嫁给什么样的人比较合适?宝玉是对的人选吗?一切紫鹃都无法确定,前世她并没有恋爱过,至多年少时暗恋过某个人,根本无从根据自己的经验去判断。而这些事情,她也不好跟黛玉去说,虽然知道早婚是这个世界的习俗,但紫鹃总觉得那是早恋,就像过家家一样,很难和正式的结婚扯上关系。
那么还是顺其自然吧,免得弄巧成拙,紫鹃暗暗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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