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援军抵达的时机有点晚了,战斗已经接近尾声。
残存不多的克鲁格守军退到了最后的防线——在避难所附近做最后的抵抗。
再糟糕的预感也不会比眼前的情况更糟糕了。
坍圮倾颓的垣墙,有的建筑还燃着熊熊的火,将克鲁格原本冰寒的空气炙得火热。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砖墙以及来不及收殓的尸体,四处黑烟滚滚,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
曾在史料中见过的对于战争的描述,其实也不过都是些正义与非正义的无聊辩证,以及一大堆记载年代与阵亡人数的枯燥数字罢了。
这是静留•薇奥拉第一次亲眼目睹大规模资源掠夺战争的残酷,所有的感官都受到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
正义或是邪恶,所面临的都是无差别的毁灭。不管哪方获胜,逝去的生命也不可能挽回。成王败寇的历史规律,牺牲众多的生命而成就的“王”却只能有一个。因此无论战争的胜负如何,欢愉的总是极小部分人,留给绝大部分人的可能是终其一生都难以弥补的伤痛。
更令静留感到忧心的,是恋人的状态。从那皱锁的眉头和紧绷的面部线条能看出夏树现在所承受的压力。想出言安慰,却觉得言辞匮乏。
经过领主府赶往避难所途中时,蓝发少女看到了心爱的雪地犬们血肉模糊的尸体。有几只露出带血的尖牙利爪,牙缝里还附着破碎的衣料和血肉,显然是经过殊死搏斗之后才被残忍地杀害。
“卡鲁,多鲁,米鲁,威鲁,扎鲁……”夏树降落在尸体旁,嘴唇蠕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而爱犬们也再不能回应她。
无尽的忧虑、哀伤与怒火几乎要将她吞没。
紧挨在她身旁的紫水晶正要出言安慰,凑巧不远处传来山崩地裂般的轰响,暂时转移了大家的注意力。
“没时间了,我们先去救人。”静留跟舞衣很有默契地向着仍在交战的地方飞去。
强忍着鼻间的酸涩和眼中的泪意,夏树没有作片刻停留,加速跟上。
满心的愤恨与伤痛,化作近乎疯狂的攻击,发泄在逐渐出现在视线里的那几头奴兽身上。数不尽的冰锥挟着主人的盛怒,利刃般地贯穿奴兽庞大的身体,更凭着猛烈地余势扫中了进袭的敌人。
奴兽瞬间化为无数碎片消失无踪,而被波及的敌人也因恐惧而畏缩不前。然后随着奴兽一头头地被消灭,克鲁格的守军们也振作起余勇,配合着风华王国的援军将敌人们打得落荒而逃。
敌人暂时退却了。
但人们已无力追击,余下的士兵们忙着照顾受伤的同伴。
夏树怔愣地看着破碎的家园,像孩子般茫然不知所措。
“夏树。”武田走到她身边。
“武田。”夏树木然地看着满身血污疲惫不堪的的儿时同伴。
“太好了,太好了……你回来了。”他喃喃地重复着,声音里却没有一丝喜悦。
“母亲他们在哪儿?”这是支撑夏树精神的最后依托。
“在那里。”武田指了指避难所的方向。
母亲正无力地瘫坐在沙包筑成的营垒中间,显得脆弱又瘦小。
避难所因为刚刚的山体的震动而崩塌,人们仓皇地从洞中脱出,却仍有不少人被困在里面。在外面的人开始用撬棍和各种能用的工具,清理碎石救出埋在石下的同伴,但挖出来大部分都已经罹难。
“母亲。”夏树走到她面前。
援军总算赶到,所有人都松了口气,但克鲁格的领主大人却似乎瞬间老了10岁,脸色苍白而憔悴,身体更是像纸片似的单薄,仿佛能被风轻易地吹走。她呆呆地坐着,对周围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夏树觉得一阵揪心地痛,她探出手揽住母亲的肩膀,“没事了,援军已经赶到了,没事了。”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回来……”母亲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这个不祥之人,克鲁格不该有夏季出生的孩子,你还想从我身边夺走什么?”
“挖了人了,挖到人了!” 有人大声呼喊着。
清理避难所的人们一阵嘈杂。
“是冬信小少爷和他的保姆!”
“老人家已经……去世了。快看看孩子怎么样?”
“呼吸停了,好像还有心跳。医生,快来。”
“冬信。”母亲挣扎着站起身,用力地推开夏树,“冬信,我的冬信。”她边低声轻唤着边踉踉跄跄地冲进人群。
人们见她过来,纷纷让出道路。
她跪坐在乱石堆中,从已僵硬的老人怀中抱出心爱的幼子,紧搂住他的身躯,亲吻着他的脸颊,边在口中不停呼唤着他的名字。
“领主大人,请让我们看看冬信。”无论医生怎样劝说,她都置若罔闻。
悲悯同情的人们围在她身旁束手无策,求助地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夏树。
蓝发的少女走了过来,神色间带着明显的惧怕与畏缩。是的,她怕得要命,害怕从母亲口中再度听到那刺人的话语。
克鲁格不该有夏季出生的孩子。
夏季是这片苦寒之地唯一适合耕种的季节,为了把握好这短暂又宝贵的时间,克鲁格人民极少会在夏季生育后代。先祖们认为夏季是神明的恩赐,必须善加珍惜,并回馈其他生灵。在这个季节生育后代是愚蠢且不知羞耻的行为,必然会触怒神明惹来不幸。
克鲁格人谨遵着祖先的传统,不在夏季养育后代。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夏季出生的后代会招来不幸”这个观念早已沦为笑谈。也因此,克鲁格现任领主的丈夫,在发现雪地里的异族弃婴时,毫不犹豫地收养了她。
起初的一切都很和美。
蓝发的少女在母亲和父亲的关爱下,健康快乐地长大。她意识到自己与黑发黑眸的克鲁格人的区别,意识到自己与父母并无血缘,却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对他们的爱与忠诚。
然而,夏季也是克鲁格失去极寒天候保护的季节,最易遭到攻击——父兄都死于夏季。
连续遭遇丧夫丧子之痛的女人,很容易迁怒,夏树自然地成为了母亲迁怒的对象。并没有辱骂与毒打虐待,只有无尽的冷漠与无视。即便如此,蓝发的少女依旧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没有血缘的养母和两个弟妹,希冀着母亲能变回原来那个温柔可亲的母亲。
而此时,夏树能体会母亲心中的痛楚与煎熬,所以即便害怕也还是站在了她的面前,“母亲,让医生看看冬信吧。”她蹲下身,耐心地劝说着。
“不要叫我母亲,你不是我的孩子。”语调冷漠而平静。
心像是被无数的细针刺中,痛得缩成一团,“冬信只是暂时停了呼吸,他还有心跳。您别这样,他会有危险。”夏树继续软弱哀求着。
“你走开。”
“夏树小姐,时间宝贵!”一旁的医生提醒她。
夏树不得已,强行从母亲怀里夺过了奄奄一息的弟弟交到医生手中。
“还给我,把我的冬信还给我!”母亲近乎疯狂地想要抢夺,无奈夏树挡在中间,她无法逾越。只能用力地推搡撕扯着自己的养女, “你这个不吉利的孩子,当初就该让你在雪地里死掉。你害死了父兄,又夺走了我的秋奈,我不会让你再伤害冬信!你让开!” 用恶毒的言语诅咒着。
蓝发少女的脸煞白得可怕,薄唇紧抿着,固执地阻挡住歇斯底里的母亲。
静留很想帮她,却拉住想上前劝说的舞衣,示意不要插手这件事。她很清楚,这种时候作为局外人,无论说什么都不会有任何作用,只会更加刺激夏树的母亲,也令夏树更加的为难。
“妈妈。”少年童稚的声线,低细地唤道。
就像注射了一针强效的镇定剂,正发疯抓狂的母亲陡然安静了下来。
“太好了,他只是胸骨稍微有点骨折,没什么大碍。”医生吁了口气。
夏树张开的手臂终于垂下,她稍稍侧身任由母亲通过。
“冬信。”母亲柔声轻唤,“你醒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呜咽着几乎语不成声。
夏树没有回身,她向着武田走去,脚步如同灌了铅似的沉重。好友与恋人默默地跟在她身旁。
“你,别难过。领主大人她只是,压力太大。”青梅竹马的武田直率又诚恳地劝慰道。
“我知道。”勉强地点了点头,连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秋奈她,也在避难所里么?”这种时候未成年的孩子自然是该呆在避难所里的,这个问题有明知故问之嫌。可夏树却还是问了,抱着一丝希冀——希望在避难所崩塌时,秋奈能及时地逃脱。
很意外地,武田竟然摇了摇头,“秋奈她不在避难所里。”
夏树不可置信地看着满脸忧虑的武田,本该觉得庆幸的她却感受到一股更大更莫名的恐惧,她颤声问道:“秋奈她,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