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怀化年间那些事儿

作者:马六甲
更新时间:2013-08-31 1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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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马六甲 于 2013-8-31 17:44 编辑


一 西席


(上)


怀化年间出过一件有名的事儿,就是那淮扬河上挂头牌的姑娘为微服出游的皇帝寻了短见,坊间说书的形容那是一霎时血溅当场,顷刻间芳魂归西,而当今圣上亦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回京病了足足半载,至第二年上才册了宝娶了现今的皇后,此后帝后同心,天下安定,过得尚算美满。


怀化年间也出过几桩子不值一提的小事儿,与故事有关的是在怀化三年时,永宁县首富邱员外家的小小姐入书阁请西席一事儿。要说这邱员外着实是个人物,少时就中了童子试,于文章上很有些声名,后家道中落,弃文从商,不想仅十数年就发家致富,执起了永宁县商界之牛耳,实属人中之龙,生下的几个儿子也俱是争气,一乡里十几个举子,他家就占了四个,眼看将来也是一门荣耀的气派场景,自然那小小姐也就分外聪明俐伶,古灵精怪了。


这个聪明俐伶,古灵精怪表现在南吕第一天跨进邱府大门时,本来扑闪着大眼纯真可爱且中规中矩的小小姐突然就垮下了脸,用还有些肉乎的白嫩小手遥遥指她,“一名女子,凭甚教我,女子无才便是德,你若真有才学便失德行,有才无德,也敢为人师表?”声音清脆响亮,如劈面给一耳刮,南吕愣在当场,另一只脚迈也不是,不迈也不是,卡在了邱府的门坎上。


后来,南吕从邱府仆役的闲磕中听得,那小小姐是慕其兄长的西席尽是斯文儒雅,一表人才的俊秀后生,再不济的也是个中年美髯公,真真花团锦簇,赏心悦目,故而和员外闹了两回上书阁,员外本不欲让她读书,因是怜她儿时重病,几欲夭折,也格外心疼些,但终究顾虑着男女大防也不真盼她能读出个子丑寅卯,方才请了南吕这个粗通诗文的女子来当夫子,月钱二两,包吃包住,十分划算。


想那县太爷也不过月俸五两,南吕对着每月白花花闪亮亮的二两纹银自然也胸怀格外宽大,尽管小小姐已然私下习读过些四书五经,她还是尽心尽责的从《女儿经》《弟子规》等教起。是日,正说到“他骂我,我不听,不回言,人自评”,小小姐忽的嗤笑一声,“先生,若是他人口中污秽,辱及爹娘,我当如何呢?”南吕捧书默默望了回天,凝神苦思的模样让人以为她要做篇什么惊世骇俗的大文章,小小姐一声叹息,毫无芥蒂,声音朗朗,脱口而出:“你娘的!”南吕方如梦初醒,跺步到小小姐身侧,抓起她白嫩粉团的小手啪啪啪三下戒尺,顿时就让小小姐平日里或笼在袖中,或负在身后金贵非常的小手起了三条红印,她一字一句认真非常的说:“辱及爹娘就揍他,揍不过,跑。”“那要是跑不掉呢?”“那就讨巧卖乖试试吧……”小小姐扁着小嘴噙着眼泪竟是乖顺的点了回头,一时让南吕对自己教书育人的事业感了回意气风发。


很久以后,小小姐表示,那一次的服软正是活用了揍不过跑,跑不了讨巧卖乖的泼皮精神,不与强大的恶势力死磕,将打击报复留待将来……


教到第二年时,朝上的承德皇帝新得了公主又册了太子,正所谓双喜临门,普天同庆,史官说那年开春时,紫气从东而来,喜鹊登枝连啼数日,刚两岁半的太子爷已能倒背《三经字》,公主落地那日更是晴空之上乍现白光,其中隐现金翅瑞鸟腾舞翔集,观其体貌,十有九八有凤来仪,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直让后人以为这段史书实乃坊间一帝王将相的话本耳。


皇家有喜,百姓沾光,连带南吕也白得了十日带薪长假,忙盘算着去住何处或登临怀古,或棹桨兰舟,再不济寻个曲径通幽的地儿也是极好的,彼时年华刚及豆蔻的小小姐懒懒看她,依稀有些长开的眉眼里烟波脉脉,媚态横生,若长在淮扬河上,不出两年盛势当不下于五年前那触壁自戕的花魁娘子。


只见小小姐抚弄着刚染好花汗的指尖,“出息!”真是,越发的不可爱了。好在她南吕生性豁达,也不以为意,依旧欢欢喜喜的收拾行囊,还哼起了江南特有的吴侬小调,轻软的歌声并不能听的真切,却叫人软绵绵轻飘飘醉醺醺的直想睡去,也不知南吕想到了什么,忽然就住了口,低头拾掇的更加俐索。小小姐脸色更是一沉,还重重拍了下桌子,南吕停下看了她一眼,依旧不明所以,小小姐咬牙,“先生此次出游,途中不嫌寂寞么?”南吕不明所以而果断的摇了摇头,小小姐再咬牙,“先生若是寂寞,本小姐倒也可屈就相伴!”南吕瞪大了眼,“没,没必要吧?”小小姐绷紧面孔,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拍在桌上,“先生,你看这一路的花销不知够也不够?”于是,南吕向邱员外进言,道闺中女子也不妨游学人间步丈天下多长些个见识将来总是不亏的云云,居然获了批。


出得邱府,南吕再三叮嘱,小孩子一定要听大人的话,行路时不许多言,不许落下,更不许扯着衣角不放,换来小小姐一顿白眼,嗯,此时的小小姐已作了小公子打扮,扮相俊俏,华贵非常,周身透着股盘亮条顺会来事儿的气场,哪怕是个白眼,也顾盼间神彩飞扬,着实妖孽。南吕大大放心,小小姐虽闹着要与她出来,却依旧待她不甚亲近,这回怕是美男西席梦碎后出街来欲撞出才子佳人偶遇佳话以弥补这两年相对两生厌的憋屈,但看她这身富贵公子的打份,此去前途依旧凶多吉少,思及此处,南吕嘿嘿笑了两声,再看,转头又嘿嘿笑了两声,终于牵了马大步流星的往西城门去了。


刚走出两条街,南吕看着沿街叫卖的冰糖葫芦晶莹可爱,红亮诱人,打算买串哄哄小孩,一回头,哪还有小小姐踪影,顿时魂飞魄散,调转马头就往回找,走出不多步,就看到小小姐以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模样不胜娇羞的萎顿在地,面前呆立着另一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正在踌躇要不要扶她起来。南吕心往下一沉,噢,忘了,她已经很久不会心往下沉了,是要上前拖走,还是转身就走,这是一个很磨人的问题。她的脚才向前微微抬起一步,立刻收到小小姐凌厉如刀的视线,在暖风徐徐的四月天里,南吕如感寒冰塞川,不由自主向后滑了两步。小小姐这才收回了目光,继续不胜娇羞,含情脉脉的瞅着翩翩浊世佳公子萎顿在地,一旁的乌孙马不耐烦的踏步打了个响鼻。南吕再看不下去,排众而出,揪起地上的小小姐向佳公子告罪,“我家少爷给公子添堵了”,佳公子似松了口气,用眼角余光略略扫过南吕,面红耳赤的说,“是在下冲撞,累及这位公子不慎坠地,若是公子与这位,这位姑娘不弃,可由在下作东,往集贤居一聚,一则赔礼,二则……”“不去!”小小姐怒冲冲的截口而道,整好衣冠翻身上马,竟是回府的路线。南吕着急忙慌的追上去,“哎哎,你这是闹哪门子的别扭呀?”小小姐扭头眯眼睨视她半晌,“哼,本小姐若换回女红妆,姿色才不输你个半老徐娘!”南吕万箭穿心,老娘年方二十又二……




(下)


邱员外见宝贝女儿刚出了门又回转家来倒不怎么意外,反捋着胡子看了儿会南吕,笑笑回屋,倒惹得邱夫人不怎么痛快,一眼带过时含了几分阴郁,衬着天边滚至的雷云,看似有场暴雨将至,南吕闷闷不乐的呆立半晌,无可奈何只得回了厢房,此时再出门,怕是要淋成落汤鸡的。她住的地方本就离小小姐的闺阁不远,临窗都能望到小小姐是颦是笑,看到小小姐又在怒气冲冲的掀桌砸椅,突然就心生一种艳羡,这种想哭就想哭想笑就笑,任性而为的天真率性,她南吕这辈子都学不来,甚至,这辈子,怕就怕任性两字,累人累己,得不偿失。她又支着脑袋看了会儿,哎哟哟,彩花斋的胭脂,琉璃居的铜镜全给摔了,当真得不偿失,得不偿失啊。


天空一声惊雷,酝酿许久的豪雨终于落下。


第二日,南吕巴巴的赶到小小姐阁中,小小姐刚要起床梳妆,见来人是她,有些兴味索然,南吕倒不怎么觉得自己不遭人待见,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床上检视一番,小小姐脸色一变忙要将她推开,南吕殷切相询,“昨晚没尿床吧?”小小姐顺势一脚就把她踢下了床。南吕揉着撞疼的脑袋很有些委屈,若不是昨夜被响雷吵扰的睡不着觉,起身观雨时瞧见这小娃儿缩在床角拿被褥包了一夜的头动了些许恻隐之心,谁稀得起这么个大早。当然,小小姐不能体会南吕这厢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怀,正想着要不要再上去补一脚以消心头之恨,就听得前院里一阵嘈杂。她趴到窗前看了会儿,“先生,你瞧这被围起来的是不是你的别院?”南吕一听忙挤到窗前,“看着像哎……”


南吕的厢房前,邱夫人与一着祈天教道袍的道士客气道,“天师,便是此处了。”道士点了下头,阖眼并未说什么。说到这祈天教原来叫做乞天教,是承德帝继位后方为人知的隐秘教派,拜的是天地人三皇,道法神通自成一派,入世后做下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医好了当年承德帝的病,护住了本朝国祚,人宗神农院主辛丑由此官拜国师,乞天教也玉笔钦赐成了祈天教立为本朝国教,一时香火鼎盛,弟子如云,但凡行走江湖的游方道士,十有八九自称祈天教徒,鱼龙混杂,真假难辨。


南吕回头对小小姐真心感叹,“好大的阵仗,他们这是做甚?”小小姐微微蹩眉,“当然是来寻些晦气。”南吕深以为然,但一想到被寻晦气的事主儿似乎正是自己,又有些郁郁寡欢,早知道昨儿冒雨也合该出去避避风头。刚想寻个后门悄悄溜走,却不见了小小姐的身影,更叫她惆怅的是,在她吃惊犹疑间,邱夫人与那道士又将小小姐的闺阁围了个水泄不通,南吕呆立片刻急忙翻箱倒柜企图找出小小姐藏遁的秘道,一无所获,咬了牙下楼笑脸迎上邱夫人一行,“夫人好早,今晨来寻小姐早课,却不想小姐先行一步已往书阁,在下这就去书阁寻她。”“站住。”邱夫人凤目含威,声音冷冷,“把她拿下。”一旁的家丁似有怯意犹豫,邱夫人秀目一瞪,怒道,“天师在此,你们怕些什么,还不快上。”转身一瓢黑狗血当头泼向南吕,南吕躲闪不及,被淋了一身,至此,家丁们再不顾忌,纷纷上前,五花大绑将南吕绑了个结实。南吕叹息,狗血淋头除了腥臭些,也不过如此。


几名家丁进楼搜寻后来报,“夫人,小姐果然不见了。”邱夫人更是震怒。“你个野狐精,把我宝贝女儿弄到哪里去了?!”南吕一则实在不知,二则糊了满脸的血一开口粘稠的血浆便会顺势流入口中,故咬紧牙关抵死不应,惹得邱夫人更是气怒交加,“莫不是,莫不是你把她给吃了!”说到尾处,气血攻心,一口气没提上来就直挺挺背了过去,南吕这才明白过来那句“野狐精”不是骂她风姿撩人而真是拿她当了妖怪,赶紧用眼神向道士示意“你若真有本事就快些向大家解释我当真不是妖怪啊”,无奈,那祈天教的道士自始至终紧闭双目不发一言,一派仙风道骨,毫无用处。


待到晌午时,邱夫人终于幽幽转醒,一醒就又哭倒在邱员外怀中,“老爷,射(yi)儿她,射儿她……”嘤嘤咛咛,泣不成声,邱员外忙柔声安慰百般呵护,倒是祈天教的道士在府里徘徊数处,又是结下阵法又是贴上符咒,却把正厅里绑着的“野狐精”南吕扔下不管不顾,叫众人难以看个明白。正当邱夫人断断续续讲到南吕如何害了小小姐性命被当场拿住时,祈天教道士入屋朗声道,“夫人错了,狐妖实则另有其人。”南吕一时感慨万千,忙点头向道士示意,邱夫人秀眉一蹩,“天师,府上来历不明者,惟有南先生并无他人,除却是她,更待何人?”此时院中忽得一声惊响,道士捻须笑道,“有了,狐妖已入阵中。”邱夫人面色一沉,“南吕即便不是狐妖亦定与狐妖有关,不然为何妖气聚集后院,为何射儿失踪之时她会出现在射儿的闺阁,我看她定是狐妖的爪牙,里应外合,害我邱家!”“夫人一切言之尚早,不若我们先去看过那孽畜,再做定夺,何如?”邱夫人咬牙,“也好。”


此刻,受困在法阵中的是一只牛犊大小的狐狸,虽是最平常不过的赤狐,却已修得七尾,身旁正躺着小小姐,邱夫人一声惊呼,“射儿!”小小姐脸色较往日苍白,目光越过邱夫人只哀哀望着员外,“阿爹,求你,求你放了珊瑚和先生。”“射儿你胡说什么些!”邱夫人忙向道士,“天师快制住那狐妖救我孩儿!”


“母亲!”小小姐突然大声道,神色间含了极大的悲伤,“母亲,女儿有一事不明,七年前为何在我饮食中喂毒,为何一心致我于死地,明明为我取名无射,是为永无厌弃,却只肯唤我射儿,母亲,你,你恨我对不对?”


邱夫人未曾料到小小姐会有如此言论,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祈天教道士上前一步,捻须沉吟道,“贫道亦有事不明,还请阁下指教。”七尾赤狐伏在小小姐身侧已是精疲力竭,只懒看他一眼,用尾巴轻轻扫去了小小姐强忍不住的几滴泪珠,道士揖了个礼继续道,“阁下本已逃脱此地,为何却又犯险回来,”又看了眼小小姐,“至于阁下的内丹为何会在这位姑娘身上,贫道此刻方猜得一二,实乃莫大功德。”


四面八方响起各异笑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赤狐一族,精于惑人,众人刚听得声音便觉心神摇荡,情不自禁,忙宁心静气,收敛心神,那狐狸缓缓说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本天劫在际,这样一桩天大的功德摆在眼前岂能不做,若非我昨日元神受了雷火之劫,内丹又寄在无射身上,凭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小道士又如何拿我的住。”道士不以为意,谦虚笑道,“阁下说的正是。”狐狸又向邱夫人,“我等虽生而为妖,却入人世,修正道,你虽生而为人,却尽行妖孽之事,不怕轮回有时,诸般地狱走上一遭么?”


此时邱夫人已强自镇定,波澜不兴间劈手夺过一旁道童手中的桃木剑以迅雷之势刺入狐狸心脏,嘴角冷笑连连,“妾身即是你的天劫,任你再大神通也难逃此劫,至于我的射儿,你一死,你的内丹还能为她继命么,呵呵。”谁都没料到会有此变故,连邱员外都变了脸色,劈面给了邱夫人一个巴掌,痛心疾首,“当年是我一时酒后失德,但无射是无辜的,我知你下药却不声张是望你能改过真心接受无射,没想到今日你还是变本加厉,你我夫妻至此恩断义绝!”


邱夫人一言不发,只默默整好歪斜的云鬓,面无表情,一步,一步,走出了邱府的大门。


道士解了阵法,众人围住狐狸和小小姐却都莫衷一是,南吕甩了甩被绑痛的胳膊手腕回厢房洗了个澡换了套干净衣裳,检视了下存着的银两竟有二十多两,一阵痛惜,忙包着去马厩挑了匹快马,飞奔至城东破废的城隍庙中尽数扔了给里面群聚的乞丐,赶回邱府时虽然哭声震天,但狐狸和小小姐皆还没有死去。她想,英雄总是在最后登场,于是豪气干云的挤进人堆,衡量了下桃木剑刺出的伤口,似乎觉得有些不够,掏出防身的匕首一刀下去,切口干净平整,狐狸眯着眼虚弱的看她,也不见多少怪罪,倒是旁的人炸开了锅,想要上前把她拉开,却在下一刻被骇的动弹不得,他们看到南吕剖开自己的胸膛剜出一颗五光十色的石头埋入狐狸胸腔,道士一眼就震惊非常,“补天石!”他想问南吕如何会有祈天教地宗女娲祠的圣物,但南吕已缓缓倒在了地上,安静祥和的失去了呼吸。她的唇角看起来是无憾的,眉宇间又似乎还有些遗憾。


古往今来肯为弟子奉上条命的西席她不是第一个,肯定也不是最后一个,仅仅只是其中一个。


极北雪原上,一名女子枯坐在雪地里,她望着天上群星露出一份极苦的笑意。身边的弟子不解,“师父,您是开心呢,还是难过,我见您笑却比哭更伤心。”

“世间有这么一个人,为师曾两次交付给她一颗心,然而两次她都轻易的抛却了,她早已不愿流连人间,为师却强留了她在人间,如今她走了,为师是该高兴呢,还是难过?”

“弟子不知……”





后记:从前坑品太差,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以此马甲缀文者,皆为完结,请放心入坑,就算不完结也以此类短篇记,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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