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来去如风
“酒量不够就不要瞎拼,年纪轻轻的,还是身体要紧。”这天结城奈绪正趴在洗手台狂吐,身边传来悠悠的说话声。
酒廊的女用盥洗室和别的地方不同,因为这里除了酒廊的小姐,不会有生人。而这个腔调特殊的声音,一定就是那个带着牛郎泡小姐的藤乃静留了。
若是平时,结城奈绪一定伶牙俐齿地驳回去,可是现在她气喘得都开不了口。打开水龙头把秽物冲走,想接几口水漱漱口,一个玻璃杯出现在她面前。
藤乃静留的纤纤玉指拈着一杯水,在她面前晃悠,玻璃杯上方是她勾魂夺魄的笑容。“谢谢。”奈绪接过玻璃杯,心里狠狠地想:“这副容貌要是去做公关,一定是银座的头牌。”
漱完口连带洗了把脸,还没等她抬起头,腰上猝然一紧,已被一双手臂抱住,身体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真美呢……”背后的人儿发出梦呓似的语调,对着镜子,奈绪看到自己洗净铅华,犹带水珠的脸蛋,素颜是那样清纯动人,而身后的那个女子眼神三分迷醉三分挑逗,更多的是欣赏。
一瞬间,她也随着那目光沉醉了,那个柔软温暖的怀抱,贴合的身体曲线,恰到好处的拥抱力度,以及那深邃如睡眠的眼神,都能够让她疲惫的精神和身体沉下去、沉下去,她甚至就想这样闭上眼睛,靠进她怀中,就此沉沦。
这个女人的怀抱,似乎天生就是为她准备的。
哗啦啦的水声惊醒了她暂时的沉迷,对这个女人原有的心理屏障和她的自尊让她猛然挣脱了环绕着她的双臂,冷冷地说:“藤乃小姐,请你自重。”
“自重?”她吃吃地笑,在歌舞伎町说这个词,简直是天方夜谭。
奈绪整了整衣裙,她知道这个笑声中的意味,但还是直视着她:“你并没有点我的钟。何况,我也不是你想买就买得到的。”
藤乃静留抱起双臂,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那么,请问,要怎么样才能买到?”她的京都腔带着一丝浮滑。
奈绪深吸了一口气:“我在做一份工作,我在出卖自己的青春、精力、笑脸和言语,可是我不出卖我的灵魂。而且,即使要卖,也要是我想卖的时候和想卖的对象。”
“你会的。”静留淡淡地笑,看不出被拒绝的恼怒,“我藤乃静留从不勉强别人,我会让你心甘情愿。”
“你试试!”奈绪贴近了她的面孔,又在她想要将嘴唇贴上她的时候突然抽身,扭动腰肢款款步出洗手间。那短短的一截路,奈绪走得很快意,她知道那女人一定会用着带着笑又欲求不满的眼神看着她,而被那样的眼神注视,她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Nodan”照例午夜两点打烊,不出外场的公关在化妆间里卸了妆,带着一身倦意,三三两两地散了。酒廊的霓虹灯逐渐灭掉,人烟散尽的欢场,有一种莫名的凄凉意味。
她还能做多久?还需要做多久?以后又能如何?……
烦恼的事实在太多太多,而她只是个孩子。
可是现实还来不及让她伤感,还没等她走到路口,眼前就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朝她直扑过来。
她不是动画里的机甲女郎,唯一的选择就是逃跑。跑到大马路上往左拐一百五十米,有个巡警站。
可就在她跑了两步,前面巷子里又出现了一个男人,逼得她只有一条路可逃,偏生该死的高跟鞋让她跑起来趔趔趄趄,最多十秒钟,她就会落入两个醉汉的魔爪!
天!谁来救我!
就在她念头刚一萌生,就听见由远及近的引擎声,一辆敞篷保时捷从她身边掠过,一个急刹车,就听见熟悉的声音喝道:“上车!”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上帝,上帝显灵也未免太快了!
她想也没想,用最快的速度跳上车,驾驶者一踩油门,跑车瞬间加速到100码,轻松地把两个男人的叫骂声远远甩开。
“谢谢你……是你!”待奈绪惊魂甫定,才发现稳稳地把着方向盘、秀发飘舞的,是那个嘴角总是带着一丝笑容的美丽女人,此时她不管车速已经在150码以上,只是笑吟吟地看着奈绪,比起以往,笑意更深。
“怎么,很意外?”
“怎么会……”奈绪有一种刚出狼穴又入虎口的感觉,难怪刚才有点怪怪的,现在想起来,那两个男人好面熟,好像就是静留曾经带过来的牛郎。
“我说过,你会心甘情愿的。”静留凑到她耳边说,敞篷车开得太快,风声呼呼的。
“你这叫骗!”奈绪气愤地说,“放我下来!不然我跳车了!”
“你试试看?”静留继续嬉皮笑脸,又加了一脚油门。
她气极了,一刹那真想不管不顾地打开车门跳下去,可是她的头脑又刹住了车,她还有需要照顾的妈妈,如果跳下去,以前所有的努力都完了,她犯不着和这种人玩命。她只能把头偏过去,不想理这个讨厌的人。
静留把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她的样子,奈绪被她的烧灼似的目光看得无所遁形,气哼哼地道:“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儿么?”
静留耸耸肩:“见过,见过很多,比你好看的也有很多。”
“那拜托你去找她们好了,为什么缠住我不放?”
“那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可是很受欢迎的,到哪里都有很多人追求。”
奈绪忍不住翻了她一眼,这个人还真自恋呢,不过以她的容貌风度,追求者众多也是正常的事吧,嘴上却毫不停留:“那是因为他们看上了你的钱,你以为对你是真心的啊?”
“是么?”静留轻声道。奈绪明显感觉到,她的车速慢下来了。
终于,她一脚刹车,跑车停在彩虹大桥上。
“喂,这里不准停车。快开车!”
“刚才要停车的是你,要开车的还是你,可真难缠呢。”藤乃笑着,点了一支烟。“我倒要看看有没有警察把我抓走,我还想尝尝被抓进警署的滋味呢。”她说完又嘘了一口烟,烟雾丝丝缕缕,将她缠绕其中,犹如一个谜团。说实话,她抽烟的姿势很好看,不带半点风尘之气,潇洒大方中又有着淡淡的迷惘。
“你是个疯子,我可不想陪着你一起疯!”嘴里说着这样的话,可是这里也无法下车,除了在车里陪她,别无他法。
“我回答你刚才的问题,我知道她们看上我的钱,我知道她她们在骗我。可是……”她又抽了一口烟,又缓缓吐出,“可是,这能让我……即使只是一瞬间……有一种被爱的感觉。我需要……或者说是让我自己觉得,有人爱我。”
这个高高在上骄傲如公主的人,突然让人感到有种说不出的寂寞凄凉。
“怎么可能没人爱你。”奈绪冷冷地说,这种含着金匙出生的人,居然在她面前说缺爱,真是矫情,“我听说你有那么多有钱的家人,有那么多人追求你,他们哪个不爱你。”
藤乃笑了笑:“傻孩子,你不懂我的感觉,我就像是玻璃之城里的人……”
奈绪打断她:“我不懂是玻璃城还是黄金城,我现在只知道我被你骗了,我要回去!”
藤乃突然说:“你是个有牵挂的人,所以才会处处落在下风。”烟雾中的她,突然有些忧伤。
本来不想理她,可是似乎被她意外的忧伤惹起好奇心,奈绪不禁问:“你呢?”
“我?谁能让我牵挂?”桥上突然刮起一阵风,吹散了她身边的烟雾,也将她的笑声四处播撒。朦胧中的藤乃陡然清晰,秀发飞舞,目似寒星,这冲击性的美让奈绪一时不能呼吸。
正在她发呆的时候,一个电话唤醒了她,接完这个电话,她已面无人色。
“拜托,把我送到东京慈惠会医院,快点,求你了!”
静留第一次看的这个桀骜不驯的女孩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人,可是看到她顺着脸颊流下的泪水,放弃了调笑,踩下了油门。
好在只是虚惊一场,等到她们到达医院,奈绪母亲的危险已经被解除了。
“这就是你去那里工作的原因?”静留站到奈绪身边,也隔着玻璃看着ICU里面。奈绪点点头,她突然有点小小的感激,因为她注意到静留细心地用“那里”取代了一些敏感的词汇。这是在医院里,不能让医生护士知道她挣的是什么钱,即使是面对昏迷的妈妈,她都羞于提及那个词。
“你很疲惫呢。”静留握住她的双肩,轻轻将她扳过来,怜惜地说:“看,黑眼圈那么重,粉底都快盖不住了。白天还要来照顾妈妈吧?上学怎么办呢?”
“已经不上学了。”她低下头,心里分外难过。眼前的这个人是那么温柔,在她的世界里,一向只有自己扛着一切,这个人的温柔,让她快受不住了。
“那可不行啊。要是你妈妈醒来,问:‘小奈,现在上该上高中二年级了吧,功课好不好啊,有要好的朋友么?’你回答说:‘亲爱的妈妈,为了你我不上学了,现在工作呢,钱有的是。’你妈妈什么感受啊?”她听见藤乃用京都腔讨人嫌地模仿着她和妈妈的对话,刚才的好感突然被怒火蒸发成雾气,消失殆尽。她攥起拳头,向她狠狠打去。但是很不幸,对方比她身手敏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牢牢地控制住了她。
静留还是微笑着,淡淡地说:“想一想,你妈妈醒来,知道这些,她会觉得自己不如一辈子不醒来。而且,你很快就要面对这个问题。”
奈绪呆呆地看着静留,心情复杂极了,静留的话里传达给她两个意思:一是妈妈一定会醒来,二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这个女人,轻轻的一句话,就同时给了她最美好的希望和最残酷的现实!这是何等的睿智和毒辣!
奈绪觉得自己不仅是心,连身子都在下沉,如果不是那个女人还牢牢地握着她的手腕,她一定会瘫倒在地。
藤乃静留将她轻轻向怀里一带,将她搂在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说:“没关系,不用担心,有我呢,不用担心。”她的身体很柔软,她的怀抱很温暖,她带着百合花的淡淡清香,她的声音带来令人安心的气氛。尽管她是那么不良和狡诈,总是给人狠狠的一击,再给人难以抵御的温柔,可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在她身边,替她遮风挡雨,甚至,即使什么也不做,只是这样静静地在她身边,那该是多么的幸福。
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拥有这令人憧憬的一切的人,却是那个不负责任的浪荡女藤乃静留?这个情场老手,一放一收,将她的情绪掌控得牢牢的,她甚至可以想象她这一秒的获取,接下来是下一秒的抛弃,她微笑背后的嘲弄,她一直想买她的愿望,会在她最脆弱的时候达成。
果然,她听到她说:“我买你,好不好?”
奈绪登时觉得心如寒冰,富家的浪荡女,果然是趁人之危的小人。她推开她,抬起头,用绝望的眼神迎接她的微笑。果然,她只是想买,到底,她还是要卖!
她听见她说:“买你三年,多少钱?”
“五千万!”她咬着牙说。
“真不便宜呢!”她耸耸肩,眼神在奈绪脸上转了两圈,用轻浮的声音说。她放开奈绪,走到一边去打电话。
她看到她的背影,风姿俊秀,贵气逼人,可是想到她刚才的眼神,她的微笑,还有偶尔流露的伤感。
她是胜利者,她是俘获者,她是驯服者,她为什么会忧伤?
正当她怔怔地出神,静留已经走过来:“好了,我们来签个协议吧。”
“是包养协议吧?”她讽刺地想,Nodan常有姐妹被富商政客包养,以至于都有专门的律师拟定这样的文书。内容不仅是包养的费用、生活待遇、女人的封口令,甚至还有提供性服务的频率。如果能包个十年八年,或是在包养期间生个一儿半女的,就可能成为对方的侧室,一辈子就有靠了。当然也有被撵出去,重回银座卖笑,落得凄凉下场的。
藤乃静留转眼间就写好了协议,协议是写在医院的便笺纸上的,格式不比律师的差,她是个很精明能干的人吧,可惜不务正业。静留已经签好了名,就差结城奈绪签名了。
奈绪仔细看了看大致内容:包养三年,期间不得从事任何职业,特别是色情行业,签字后立付两千万,三年内每年付一千万,三年后钱迄两便,不得互相干涉。
静留一手支颐,悠悠地笑道:“记住哦,这三年你可要老老实实的,因为签下字,你就属于我了。”
奈绪冷笑了一声,夺过她手中的钢笔,签上自己的名字,接过她已经开好的两千万支票,问道:“藤乃小姐,我是不是今天就开始服务呢,你为我准备好公寓了么?”
静留笑了笑:“没有,你还是住你家吧。”
奈绪心里一惊,那是她和妈妈的家,不是包养的场所!难不成以后还要在妈妈面前……
藤乃静留像看好戏似的欣赏她面上的惊讶、愤怒、后悔之情,然后在她就要吼出来之前做了一个手势,懒懒地说:“没办法呢,今天是我在日本最后一天了,明天就要回美国,而且是三年内不许回国。”她看着奈绪面上表情的变化,忍不住笑了:“我老哥答应给我钱时开出的条件,真讨厌啊,这样防着我,好像我留在日本要出大事一样,我又不会和他争财产。”
奈绪讷讷地问:“你三年不回日本,那怎么包养我?”她突然像发现什么似的惊叫:“难道你要我和你去美国?”
静留吃惊失笑道:“你这么想?难道你真的早已经爱上了我,一时一刻离不开我么?”她有些无赖地调笑,看着奈绪难看的脸色,笑笑又说:“算了,在美国供应你的生活,现在的我可负担不起这个费用。你还是老老实实在日本陪你妈妈吧。还有,回学校上学吧。”说罢转身挥了挥手,“再见。不过,你也许希望再也见不到我。”
“为什么?”奈绪对着那个潇洒离去地背影喊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明明知道自己要离开,还要签这个协议?
藤乃静留站定,转过身看着她,她听见她用迷离的声音说:“你有一双美丽的绿眼睛,我不想看到它的悲伤。”
她不懂,喃喃的说:“只是这样?”她看到那个人说这话时,酒红色的眼睛里酿得浓浓的悲伤,突然心疼。
静留忽地又笑了,“是呢,花了五千万,总得要你做些什么。过来!”她用命令地口吻说。
女孩顺从地走过去,将要离别,她忽然发现她很舍不得,这个奇怪又充满魅力的人,她的触感、她的气息、她轻佻又温柔的语气、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样子。
静留挑起她的下颌,凝视着她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我好像见过,又好像不是。”她恍惚了一下,随后微微低头。
她吻了她。
她温润柔软的唇不是落在女孩已经做好期待的红唇上,而是轻轻触到她那双苍翠的眼睛上,一下,两下,很轻,很柔,像吻一片雪花。
就像第一片初雪落在地面,随即融化得无影无踪一样,她飘然离去,没有再回头。
小时候摔倒了,恨不得让所有人看见,找一个能哭的理由。长大后,遇到不开心的事,也要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有就爬起来,没有就哭。静留,即使我再怨你恨你,也要感谢你,曾经在我一个人默默哭泣的时候,给我一个肩膀,让我觉得还会被这个世界温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