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3. Absolute Zero
───絕對零度(Absolute Zero)，是熱力學的最低溫度，在熱力學的經典表述中，該溫度下所有熱運動停止。然而，根據熱力學第二定律，絕對零度永遠無法達到，只可無限逼近。
Turn down the lights, turn down the bed
關上燈吧，床都鋪好了
Turn down these voices inside my head
將我腦海中的那些噪音也一併關閉
Lay down with me, tell me no lies
和我一起躺下吧，別對我說謊
Just hold me close
就抱緊我
don’t patronize---don’t patronize me
不要憐憫---不，請別憐憫我
伸手轉大音響的音樂，貧保田紅葉一臉享受的沉醉其中。和外表那付邋遢的模樣截然不同，渾厚帶點滄桑的嗓音婉轉動聽，不論是日式演歌或者西方情歌都朗朗上口，讓人恍惚的產生置身於午夜時分小酒吧中的錯覺，輕鬆自在中帶著一絲寂寞的氣息。
其實櫻市子是喜歡她的歌聲的，和自己略微甜美的聲線不同，唱起那些老歌來別有韻味的那道嗓音，但是…若是這樣一直沉浸在這傢伙的歌聲之中，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將期中考試的分數登記完啊！？
「我說妳，小聲一點啦！等下不是還會有學生來上課嗎？」
「妳還敢說，好險這兩堂課是體育課，杏子老師又願意放妳過來這裡，不然我一個人怎麼弄得完這些該死的平時成績啊！」
「啊？妳現在是在怪我的意思嗎！？」
「因為有人啊，開著冷氣又很安靜就常常把這裡當成寢室來睡，喜歡翹課又不幫忙做事情！啊，大名鼎鼎的資優生櫻市子也會翹課，這件事要是被你們的班導山吹老師知道了一定會很傷心啊！」
「妳閉嘴！要不是妳老是找藉口叫我搬這個搬那個的我哪會那麼容易累啊！」
櫻市子用力的翻過幾張考卷，留下幾道可怕的皺褶。
儘管嘴上抱怨，卻仍然一私不苟的繼續工作，能夠一邊應付紅葉和她拌嘴，一邊確實的達到進度這點也非常讓紅葉嘖嘖稱奇。有的時候，特別是像這樣與她單獨相處的時分，紅葉會忘記兩人之間相差了足足七歲年齡的這件事，也許是市子孤獨而逞強的模樣、又也許是她竟然沒有半點畏懼自己的模樣，還能對她的惡作劇見招拆招甚至嘗試反擊，都讓紅葉感到有趣、想更加的接近她。
身為教師，貧保田紅葉不像學校中那些食古不化的教授們覺得必須在學生面前豎立威嚴，主張讓他們懼怕以達到最佳的教學品質。的確，她不否認威儀恫嚇的成效，不需要適時參雜笑料替學生放鬆醒腦，只需顧著怎麼樣讓學生最大限度的吸取教學內容，對她而言可謂是最輕鬆的上課方式。
但是，在那以外的，她自己的心情和學生們的心情對她來說才是最重要的。
說句老套一點的話，她更在意的是如何教導那些孩子們的心，而非照本宣科的灌輸他們一些考完試後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會用上的艱澀知識。同樣的邏輯，套用在她自己身上也是相同的，比起陳舊的教條，她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心意，只因她曾經在失去身邊最親近之人後才曉得把握的重要。
透過掩藏在鏡片下的單眼凝視正在埋頭作業的櫻市子，她手上書寫的速度逐漸放慢。
───只是不曉得該如何開口。
許多猶豫和躊躇牽絆著她的真心，的確她現在對於櫻市子只是產生了粗淺的好感，並不是非要待在那孩子身邊或者得到什麼承諾的那種程度，真要歸類的話，大概算是習慣了櫻市子的存在並且希望能夠進一步的確認這份模糊不清、逐漸成形的感情。
當然，所謂的確認僅止於她自己能夠了解的範圍之內即可。
※ ※ ※
剛才的那節外面的理科教室有課，紅葉走出去上課後市子就坐在裡面直到登記完紅葉所有教授班級的五份平時成績和期中段考成績，而後想著終於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便舒展筋骨後趴在桌上睡著了。
被肩膀上有些沉重且悶熱出汗的感覺弄醒───是她常穿著的那件白色長外套，櫻市子有些不知所措的，像是發現小昆蟲停在肩膀上那樣又羞又急的將外套給拉了下來，四處張望尋找對方的身影。
五坪小的休息室擺放有一套辦公桌椅和雙人座的小沙發以及和此沙發配成套的小矮桌。畢竟除此以外，教師們各自有各自的單人辦公室，所以這裡的一切陳設從簡，偏偏那人從來沒有使用過那位於理科辦公室中的寬敞位置，只要待在學校的時刻就是成天窩在這處毫不起眼的角落。
而此刻，那人正對背自己，向門縫外窺伺。
「在幹嘛啊？」
不自覺得靠到對方身邊去，市子好奇並且毫無半分遮掩的大聲詢問。
「噓！」
側過臉對市子比了個噤聲的動作，紅葉讓出位置來意示市子可以靠過來看。臉上不喜不怒，只露出單邊的眼神斜眼睨著她，倒是看上去有些神秘。
櫻市子罕見的順從的湊了過去。從門縫中向外看去，起初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就只是午後陽光斜射而入的空無一人的理科教室，她看見桌面上有一些沒有收拾歸位的酒精燈和試管。正覺得困惑時，忽然眼角餘光掃到了某樣在晃動的東西。
───那不是隔壁班的…！！！？
實驗室中寂靜無聲，只有極力忍耐的細微喘息隨著陽光穿堂入室所照射到的懸浮粒子不規則的四處飄盪。擁有一頭短髮的少女看上去有些神經質的盯著教室門口看，但是她的注意力並沒能集中太久後就渙散了。
「蒲…蒲公英，拜託……不要…在這裡…啊」
少女的身影隱藏在放滿實驗器材的大型儲藏櫃下方，直到市子發現之前都像是陰影的一部份那樣毫無破綻。只是因為難以忍耐而別開臉頰的小動作引起了市子的注意。
擁抱著短髮少女，被稱作蒲公英的另一個女孩同樣也是隔壁班的學生。因為個性喜怒無常又曾有暴力前科，在學校中算是和櫻市子齊名的風雲人物，關於她的故事整間學校傳得沸沸揚揚，有人說，她曾經因為不滿在學校和同性牽手被老師糾正而打斷了老師的鼻梁、又有人曾經看見她恐嚇國中部的學弟妹…然而這些傳聞，市子都僅是略有耳聞，她既不關心事件的真偽，也不在乎那些隱藏於流言蜚語之中的惡意。
只是，此時映入眼簾的真實模樣卻和那些閒言閒語相去甚遠了。
如今在市子面前的蒲公英看起來就只是個小心翼翼呵護著心愛之人，卻難忍情欲的普通女孩。
市子身軀有些顫慄，的確身處這座貴族學校之中，什麼樣荒腔走板的八卦她都聽說過，但是親眼所見同性之間的愛撫、親吻、甚至更進一步的……對她來說是個相當大的衝擊。
差點因為驚訝而低喊出聲，紅葉卻適時的從她身後摀住她的嘴。
她靠得相當的近，幾乎挨著市子的耳邊悄聲說話。對抗炎熱酷暑而高高捲起隨意用原子筆紮在腦後的包頭露出纖長而白皙的頸項，很少看見她在頭髮或者服裝上做變化，市子不知該放在哪裡的視線最後落到了紅葉耳根下方。
「因為這裡地方偏僻，除了來上化學課的時間以外幾乎沒有其他人會過來。聽說，在學生們之間，大家都將這裡稱作『秘密基地』。」
「對我們來說，好像也是呢。」
透過鏡片凝視著市子的雙眼，像是想要從那之中找出任何一點能夠說服自己的蛛絲馬跡，就算只要能看見自己的身影被照映其中也好───可惜的是，那雙瞪大淺綠色眼眸中什麼也無。
市子先是掙扎了幾下，揮開她的手後落荒而逃的往後退去，砰的一聲撞在沙發側邊和門所形成角落。
嘴巴蠕動了幾下，似乎是想責罵紅葉幾句諸如：「突然靠得那麼近做什麼啊？」之類的話，卻因為顧忌外面的人而硬生生吞回去。
───這樣啊。
紅葉的神色逐漸黯淡，某些衝動的不顧一切的星星之火無聲消逝於她的胸口。抉擇如同她此刻所表現出來的行動，緩緩退縮。
───就到此為止吧，屬於妳和我之間的絕對零度。在這道距離為止，以下的所有熱度運動皆面臨終止，無法發生。
接下來的時刻，還不算太過難熬。外面的女孩們互相傾訴只有彼此才能聽見的愛意。而她們則各據辦公室內的一角，鞏固著地盤那樣，同時小心翼翼的鞏固著自己的情感，無法為對方所察覺的情感。
直到日落西沉，那兩個女孩也不知所蹤，市子則在維維諾諾的道別後離開。
孤身一人的休息室內，只剩下收音機裡傳來的歌聲陪伴著她。
Cause I can’t make you love me if you don’t
因為我無法迫使妳愛我
You can’t make your heart feel something it won’t
妳也無法勉強妳的心去感受它所無法感受
Here in the dark, in these lonely hours
在這片黑暗之中，這個寂寞時分
I will lay down my heart and I’ll feel the power
我會讓心放下，去感受那份力量
But you won’t, no you won’t
但妳不會，不，妳無法感受
Cause I can’t make you love me if you don’t
因為我無法迫使妳愛我
※ ※ ※ ※
櫻市子，十六歲高中一年級，單身，獨居。
從學校返家後通常第一舉動是將屋內依序點亮，廁所、客廳、臥室，然後打開電視，無論正在播放什麼樣的節目，才放下遙控器開始做自己的事。
晚餐是順路買回來的，不熟悉家事烹飪一類，也似乎無法在這一類的事情上感受到樂趣，畢竟再怎麼變化也只有自己一人。打開裝有晚餐的塑膠袋，剛出爐的可樂餅歷經一趟舟車勞頓早已發冷變硬再也引不起任何食欲。
手還停放在紙袋上，滿腦子裡想的卻全是下午發生的事。
她的臉靠得是那樣近，近的幾乎可以透過眼鏡去一根根細數她眼瞼上的睫毛。
自己大方承認不喜歡洗澡的傢伙，身上卻透著一股淡香，青白色的膚色隱約透著細密的血管。從來沒有這麼近得靠著她，感覺到她的肩胛骨緊緊抵著自己的左臂，平時看上去洗衣板的身材卻出乎意料的柔軟。
───「對我們來說，好像也是呢。」
對『我們』來說？『我們』，指的是我和她嗎？『好像也是』什麼呢？像蒲公英和金色姬一樣嗎？好像其他將理科大樓實驗室當成『秘密基地』的學生一樣嗎？
胃部一陣陣的抽痛，那絕對不只是因為自己沒有吃晚餐的緣故。
在今天之前，那些關於同性之間的神祕的曖昧的難以言喻的情感，櫻市子從來沒有思考過半分。她的確隱約察覺到那個站在講台上的身影超乎想像的吸引著自己的目光；她的確隱約感受到那個穿梭於課堂中和自己擦身而過的身軀出乎意料的左右著自己的心跳。
但是她，從未有過半分踰矩的想像。
如今，都已經離開那間實驗室那間休息室這麼久了，一旦想起她僅有萬分之一可能的弦外之音，胸口卻依然緊縮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