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卷耳 于 2013-9-19 22:49 编辑
十六、触摸心灵
夏树用自己的行动证明,她事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
约好的时间是八点半,前一天晚上还担心自己会睡过头,可还没到七点,她就准备好了一切,然后就是在她不大的客厅里徘徊、徘徊,不时地掀开窗帘看向门口的马路,可又嘲笑自己怎么如此的不淡定……
等待的时间是难熬的,总会让人胡思乱想。她一会儿担心静留会不会临时有事取消约定,一会儿又怕静留会不会在驾车的路上遇到事故,然后又赶紧地骂自己乱想。可是越是不准自己乱想,就越是思维不受控制。
终于在时钟指向八点二十,她透过窗户看到静留的车停在她的家门口。该怎么办?如果马上提着行李冲出去,是不是就暴露了自己的迫不及待?是不是要等一等?就像舞衣说的,女孩子约会迟到,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可是她没有这么做,站在玄关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房门。
玖我夏树,再也不能让藤乃静留等待了!
可是一开门,她又后悔了。后悔得想立刻回头。
后悔的不是自己开门的决定,而是为什么要听舞衣的建议。
靠在车门上的静留也微微睁大了眼睛,只是她涵养好,没有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夏树,去伊香保那样风景优美的地方,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的。而且又是和藤乃社长同行,如果能在衣着打扮上跟她相配,一定能拉近彼此距离的。要知道情侣就是要和谐嘛。”舞衣苦口婆心地说,半是劝说半是强迫地让她穿上了这件号称气质高端的长袖丝质印花连衣裙。
可是面对一袭灰色针织外套和牛仔裤的静留,“和谐”这个词早就见鬼去了。
她们两人就好像商量好了互换了衣服。
“呵,你真漂亮,穿不同的衣服,都有不同的美。”静留反应很快,偏着头笑得眼睛弯弯的。
夏树不自然地扯了扯衣襟:“要不要……换一套?你觉得这样适合爬山?”
“完全没必要。”静留已经弯腰打开车门,优雅地一伸手,“给我一点机会,看一看你不同的样子。能在伊香保和赤城山的繁花绿树间看到你古典雅致的身影,我何其有幸。”
尽管静留温言软语,坐进汽车的夏树还是有些尴尬。幸亏没有听信舞衣的话,这家伙还提议自己穿和服去,理由当然是藤乃社长是京都世家出身的和风美人,搞不好也会穿和服出游。如果自己照做了,今天一定会被笑死,就算静留不笑,自己也会羞死。
想到这里,夏树不自觉地瞥了一眼刚刚坐进来的静留,不知怎么的,好像在静留白皙的面颊上,也有可疑的一抹红。
真是的,本来以为今天穿成这样能和夏树相配呢。亏得昨天让乃梨子陪自己买衣服,那位精明干练的助理看到自己的选择,都掩饰不住意外的目光,想不到今天还是摆了个乌龙。
不过转念一想,夏树今天的打扮,是不是也是和自己同样的想法呢?要是真的如此,可真是个美丽的误会。而在这美丽的误会下面,是两颗小心翼翼试探着想要碰撞的心。
这趟旅行还未开始,就已经如此的浪漫有趣,目的地还很远,可风景就在眼前。
“累不累?”只有最了解夏树的人,才能听出这句貌似冷淡的话里面蕴含的关切和疼爱。
从东京到群马县三个多小时的车程,因为夏树的高跟鞋,只能由静留一人担当了。她轻声问过静留,看到静留笑着摇摇头,心里更是过意不去,主动走到车尾去拿行李。
“我来吧。”静留按住夏树的手,“你受过伤,还是不要做粗重的活儿。”
“可是……”
静留的手依旧按在夏树白皙滑润的手背上,纤长的手指微微合拢,将夏树的手包在掌心:“给我个机会,让我照顾你。”
夏树转头注视着静留,她看到那双微微含笑的赤眸,眼里的柔情和呵护。她也感觉到自己眼眶的湿润,她能想象到自己眼睛里荡漾的涟漪,如果这时候她能吻过去,相信没人会感到意外,包括她自己。
可是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她不愿意让她喜欢的人把她当做和其他女人一样的轻浮浅薄,也不愿意她喜欢的人仍是玩着一场又一场似真似假的感情游戏,她要希望她喜欢的人明白,她想要的是真真正正、纯洁无瑕、刻骨铭心的爱情。
就像她和她曾经的爱情。
她背转了身,假装看不出静留那稍稍流露出的失望。
尽管还是那样笨拙和木讷,但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懵懂自我的小女孩,她看得出,她感受的到,她会心疼……
她知道静留的渴望,她比静留更加十倍地渴望,渴望那个温暖的怀抱、渴望彼此交缠的呼吸、渴望那份似水的柔情……
而她最渴望的是,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所以,她必须坚持,不能屈就。
其实粗重的工作也不需要静留去做,没走两步,伊香保千明温泉旅馆的职员就赶过来接过一切,旅馆的女将跪在玄关迎接:“静留小姐,真高兴又能见到您了。”
静留得体地微笑应答,跟在她身后的夏树心里却忽的一沉。静留好像是这里的常客,这些年来,她是不是带了多少个女孩子来这里约会,以至于旅馆的人都已经习以为常,不再有异样的眼光?
对自己说好了,不再计较她的过去,只要关注眼前。可是,她又怎么能不在乎?
就这样沉默着走进旅馆,也不管会不会有人说她失礼,她本来就不是静留那样善于交际的人,所有的心意,也只专注于她在乎的那个人身上。
“喜欢这里么?”她们已经身处旅馆的房间。这个房间出奇的大,用屏风隔成几个独立的空间,回廊外面是精心修葺的庭院,而打开另一侧的纸门,可以直接看到繁花流水,远处的赤城山草木繁茂,山谷的树叶已经开始染红,而更远处视野开阔之处,利根川环绕奔流,另一侧的榛名山和足尾山笼着薄雾,重峦叠嶂如兽脊般起伏,隐隐可见色彩斑斓,真是绝佳的景致。
“你对这里很熟?”夏树简单地问道,语气中没有流露太多的感情。
“嗯,这里其实我是我母亲的产业,我每年都会来好几次。这里冬天也是很美的,到时候白雪映着赤色的温泉水,水上雾气袅袅,让人心里也很暖和呢。”静留端坐在桌边,手捧着侍女送上的清茶,悠然神往。
夏树的却未曾留意静留所属意的美景,那句“每年都会来好几次”,以及那可能出现在言外的“每次都会有不同的女友随行”让她心头难平,不想说什么,也不可能随着静留的话往下接,只能保持沉默。
“夏树?”当她被静留的话语唤得醒过神来,看到静留关切的眼神,看样子已经呼唤好几声了,“怎么了,累了么?”
“没什么。”夏树摇摇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看来这里是你固定的约会场所。”
静留没有急着说话,而是鉴貌辨色,心下随即一片明白。她微微一笑,放下茶杯:“我是带女孩子来过这里,这没什么好瞒人的。”她说得坦白自然,毫不做作,“夏树,你是我的朋友,我更不想隐瞒你什么,更想让你知道一个完完整整的我。你可能也了解我的一些情况,我谈过不少恋爱,有过不少前女友,虽然每次都不会长久,但我必须说,我从不会玩弄和欺骗任何人的感情,也许你不信,但的确如此。”
“为什么每次都不会长久?”
“我不知道。”静留的唇角逸出一丝无奈的苦笑,“也许是她们不是我想要找的人,也许是我不懂得珍惜。但是你相信我,也许所有人都认为我只是个不负责任的浪荡女,但我知道自己,没有人比我更渴望一份长久的爱情。”
静留停住了,她等待着夏树的回答。她看到夏树低下头,蓝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垂在脸颊两侧,似乎有意无意地遮住自己的神情。静留看不见夏树的脸,她外表依旧平静,可内心是如此忐忑,眼前这个女人带给她的影响力,超过了任何一次恋爱。
静留看见夏树终于缓缓抬头,看向自己,她甚至有一种控制不住的冲动,想要说些什么,辩解什么。就在她轻启朱唇的那一刻,就听见夏树低沉的声音:“我信你。”声音虽低,却无比坚定。
她已经决定好,再也不会纠缠静留的过去。无限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她要做的,就是现在、将来、将来的将来,让藤乃静留会拥有一份长长久久的爱情,而爱情的中心只有两个人,藤乃静留和玖我夏树。
她看到静留笑了,也松了一口气。这可爱又腹黑的小狐狸,却不知道自己无需担心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她可能会失去一切,但玖我夏树的爱,是她永远不会失去的东西。
可是在玖我夏树面前失去自信,忐忑不安,患得患失,难道不也是藤乃静留注定拥有的东西?
“不过,这一间很特别,我从来没有带人来过。”静留犹豫了一下,有些羞涩地说。可是夏树还是看得出,静留的羞涩下面,是未曾浮出水面的潮湿和黯淡。
“为什么?”
静留的手摩挲着茶杯,似在晃神,又似累了,终于放下茶杯,身子缓缓伏向榻榻米,脸颊贴着草席的齐整的纹路,用如同叹息的声音说:“这是我母亲辞世之所。”
“啊!”夏树惊讶地环视这间房间,这里并不像一般的豪华旅馆那样富丽堂皇,器具崭新。房间极是整洁,陈设却是半旧的,有些年代,布置得颇有京都世家的古色古香,体现出主人典雅脱俗的趣味。可虽然美轮美奂,却有一种人气冷清之感,莫非从静留母亲去世后,这里就不再有人住了了?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母亲早已经去世了,在我十二岁的时候。”静留微眯起眼睛,从侧面看着夏树的反应。
夏树是知道的,她不好说是,也不想说谎,只能不做声。她也在看着静留。静留蜷起身子,像是一个藏身于母亲怀抱的婴孩,而神色间的孤寂,让人明白,那个怀抱,她已经永远的失去了。
“你可能还会奇怪,我是在东京长大的,为什么说话却是京都口音?”
“为什么?”她的确不知道,当年的她,还不会分辨日语口音的不同。
“那是因为我的母亲,她是京都世家出身的名门淑媛。”说到去世的母亲,静留嘴角漾起温暖又黯然的笑容,如同春日迟迟,好像回到了昔日的岁月,泛黄的时光在眼前缓缓铺开。
“我生的很像我的妈妈,也像她一样,喜欢茶道、薙刀、书法、钢琴,从小时候起,偷穿妈妈的衣服鞋子,模仿她说话的腔调,是我最喜欢做的事。而妈妈总是静静地微笑,她不大说话,可看着我的眼睛是那样沉静温柔,偎依在她怀里,就会觉得很温馨,很安全。她是那么优雅温柔又隐忍的人,即使重病不起,也从不抱怨任何人和事,从不给任何人添麻烦。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那年的七夕,她弥留之际,依旧是微笑着,用她那么瘦的手抚摸着我,轻声说:‘小静,再见了。’缓缓闭上眼睛,如同酣睡。可是她的手慢慢冷下来,她再也不会醒来了……”
静留的眼里浸满了泪水,她再也不说下去,只是将脸埋向臂弯。她还记得,那个栀子盛开,夏蝉欢鸣的夏夜,只有她和保姆陪伴在母亲身边,爷爷在纽约出席集团在纳斯达克的上市仪式,父亲和女秘书在芬兰避暑,哥哥去法国修学旅行。那样懊热的夜晚,母亲的身子渐渐冰冷,呼吸渐渐消失,终归虚无……而母亲温暖的手,再也不能温柔地抚摸着她……
小小的女孩子,过早地品味炎夏中寒冷的滋味,失去了生命中最温柔最慈爱的部分,今后只能在自己固执坚持的京都腔中,亲手冲泡的苦涩的茶汤中,想象着残存的爱与温暖……
就在这时,一只温暖的手轻触静留后颈碎发,轻柔地抚摸……
“啊!”静留倏地转过来,仰头直勾勾地看着夏树。夏树搁在静留颈间的手略微一缩,似乎想要逃离,但终究还是继续着动作,只是一抹红晕从耳后染出,出卖了她的羞涩。
“夏树。”静留开口,声音略带沙哑,“你怎么知道,我妈妈总是这样抚摸着我,她最喜欢揽着我的头颈,去抚摸我的发根?”
夏树微笑了一下,摇摇头,尽管脸色酡红,可清澈的碧眸却并不躲开静留迷茫脆弱的眼神,温柔却坚定地注视着她。
她们就这样对视着,互相在对方的眼睛里投射着自己的形象,探寻着自己想要的答案。静留怔怔地看着那清如天池之水的碧眸,突然自惭起来,自己那谑浪肆恣的人生,似乎不配被这样纯净无瑕的目光包围。
她低低地呻吟一声,自我嘲弄地笑了:“我从小就想做一个像我妈妈那样的女人,而的确我也有很多地方像她,可是最最讽刺的一点,我又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了遗传是双向的。我未能拥有我妈妈的美德,却拥有了我父亲最令我讨厌的品行,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浪荡鬼,一个连自己都讨厌却无力改变的浪荡鬼!”
静留烦躁地摇着头,却感受到夏树的手愈加深入,她的手指伸进了静留的发间,揉着静留柔软的发。静留就听见夏树的声音:“你不是,我知道的。”
“你也知道?”静留苦笑着,“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
夏树没有说话,而是用眼神回答静留,她就是知道。
静留回视着夏树,她感觉自己的心在慢慢地融化,她从未想过,这个如冰山般冷峻的女人,也会给人如此炽热的感觉,或许她并不是冰山,只是冰雪覆盖下的休眠火山。“夏树,我好像感觉……”她用带着温暖的叹息语调说,“我们好像相识已久。”她吞下一句话:“我们好像前世有缘,今生再续。”她可不想在初次的约会,就操之过急,吓退了这个羞色可人的女人,更不愿让这个女人认为,她还是个只会甜言蜜语的浪荡鬼。
她看到夏树脸颊如醉人的红枫,当真是艳光照人,却又清纯秀美,这两种截然不同风格的融合之美,让她感觉自己也要醉了。
她更觉得自己无法唐突,更无法想象如以前那样侵略性的进攻。夏树手指间和母亲一样的动作,一样的温情,一样的无法用言语也无须借助言语表达的体恤垂怜。
还没走到温泉,静留的心就已经像有温泉水流过。温泉水滑,暖意袭人,将她渐渐包围,宁愿就此沉溺。
静留重又闭上眼睛,任由夏树继续她的抚弄。她长长的叹息一声,带着梦幻般迷离:“夏树,有时候我真希望一刻便是永恒。”
她感受到夏树的手指微微一滞,随后的动作却愈加柔和,她听见夏树轻轻地“嗯”了一声,满足的笑容浮上了嘴角。
我用触觉感受你的抚摸和体温,我用听觉聆听你的声音和呼吸,我用嗅觉捕捉你的缭绕在我周围的体香,这样全身心地被爱意包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我们常常会忘记对方曾经说过什么,也会忘记曾经做过什么。但是,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那种感觉。其实就算你忘了整个世界又怎么样,我会一点一滴,一砖一瓦,胼手胼足地帮你从头建设起你要的世界,属于我们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