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今宵一夜
“夏树,你怎么了?”静留一手按亮了电灯,惊问道。
刚才隔着一道门,快速想好一套无懈可击的说辞,静留深吸一口气,拉开了纸门,可是随即被眼前的情形惊住了。
她刚才听到的喘息和低吟,此时更加清晰可闻,而且听得出,夏树在咬紧牙关努力压着自己的声音,可是已经难以自控。何况屋内虽然昏暗,但借着窗外皎洁的月色,她还是能清楚地看到睡在房间中央的人,即使仅仅看见身形,她也能分明地辨析出来,夏树不是做噩梦,也不是被魇着了,而是确确实实的很不舒服。
灯亮之后,静留两步便赶到夏树枕边。她看到夏树长长的睫毛抖动两下,睁开微阖的双目,又像是受不了骤然而来的光线眯起了眼睛,静留见状连忙用手挡在她眼前。这个贴心的动作让痛苦中的夏树微微笑了,可是就算是发自内心的笑容也掩不住她脸上的病容,这么苍白的脸色,连嘴唇也是白里透青。
“你是……不舒服么?我去叫人来请医生。”静留立刻就要起身。
“不用……”夏树声音微弱地阻止她,“只是骨折的……老毛病……没有用。”
“到底是什么样的?”静留的声音比夏树还要颤抖,她不知道该不该问,不是因为怕涉及隐私,而是目前的夏树说话太困难了。
夏树只是简洁地说了一个字:“疼。”静留看出来了,她疼得厉害,已经不能多说什么。这个女人无力地躺在床褥上,可是还是那么倔强,不摆出任何撒娇的姿态,紧紧咬着发白的嘴唇,连疼痛的神情也不愿露出来。
她倔强得让人如此怜爱。
静留跪坐到她身边,才发现她的额头已经有一层细密的汗珠,想伸手替她拭去,可就见她微微偏过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可是又转过头,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静留。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不疼。”静留执住夏树的手,手很凉。
夏树摇摇头,依旧带着点微笑。她也没有料到久未发作的骨伤后遗症会在今夜造访,会不会是不适应伊香保的赤色温泉,更可能是今天内心受到的巨大冲击,让疼痛由心入骨。可是她已经无暇考虑原因,这种深入到骨头里的疼痛是普通镇痛药剂无法缓解的,除非是麻醉类药物,可是深谙药物学的她知道,这些东西是碰不得的。“会过去的。”她轻声说。
“可是现在你过不去。”静留皱着眉说,心疼她,可是又没办法,真的很困扰。
夏树看着静留烦恼的神情,想说什么,可还未等她克服疼痛说出口,就见到静留站起来,解开了睡衣的带子。
“静留,你……做什么。”她惊讶地抬起了头,甚至一时间忘记了疼痛。
“为你止痛啊。”静留狡黠地笑了一下,她关上灯,只穿着内衣便钻到夏树身旁,抱住夏树发冷的身子,“我的科学家小姐,难道你不知道,爱情可以止痛,效果甚至可以媲美海洛因。”
“爱情?”夏树看着近在咫尺的静留,讷讷地问。这个问题太深奥,以至于她都忘了要红脸。
“难道夏树认为我们不是?”静留带着点委屈说,可是又想到夏树是在病中,还是不要耍手段逗弄她了,于是止住了下一步就要泫然欲泣的戏码,柔声道,“你嫌弃我自作多情也好,认为我一厢情愿也好,可是这个时候不要拒绝我,让我为你做点事,要拒绝我,等明天。”她的话语停了下来,可是下面的话却在心里对自己说:“即使明天你拒绝了我,我会很伤心。”
“可是……”
“你放心!”静留连忙补充道,“我什么也不会做,真的!”
夏树张了张嘴,可是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静留见她没有拒绝,方才小心翼翼地拢住了双臂,身子贴住了夏树微凉的肌肤,感受到夏树的肌肤紧缩了一下,她没有再动作,温柔地等待着,终于,她感到怀中的夏树慢慢地放松了身体,如初春第一片新绿舒展了叶片,她们就这样肌肤相亲,胴体依偎,暗暗传递着体温和情感,就像是树干中的脉络相通,生命汩汩流动。
静留搂着,不,她几乎是捧着怀中的女人,像是保护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那般的小心,那般的用心。
如果是从前的她,即使仅仅相隔一个月前的自己,从某个时光隧道穿越过来,见到此情此景不知道是该摆出惊讶或是好笑的神情。一个月前的藤乃静留,想的是如何因兴趣而挑逗这个女人,如何因气恼而报复这个女人,如何因骄傲而征服这个女人,如何因情欲而媾合这个女人。可是一个月前她梦寐以求的机会就在自己的怀中,这个美丽高傲又倔强的女人,现在卸下了所有的防卫,虚弱无力地伏在自己的怀抱里,她的掌心笼罩着她薄薄的蝴蝶骨,她的身体轻贴着她微凉的肌肤,可是她一个月前所有的目的,却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
这是不是她寻觅已久的爱情?或是爱情的本来面目?这无关乎外表,无关乎欲望,即使她的心跳伴着她的心跳,她的呼吸缠着她的呼吸,而心里却只是希望她的心跳和呼吸能在自己的心中找到庇护,在爱中交融,而她们共同的生命就此启程。
“夏树……”她想说什么,可是又觉得此时无声胜有声。
“嗯……”听见怀中的人性感的鼻音,似在问她,又似在答她。
不需问,不需答,爱情这么复杂的问题,有时又异常简单。复杂到不是一问一答可以解惑释疑,简单到不用回答,感觉已经告诉你一切。
可是静留还是有一点不能不介怀,为什么刚才拥她入怀,她却一声叹息?
究竟是我还不够好,还是介意我的过去,抑或是到底到底,我还是不能取代她心中的那个人?
她内心也叹息一声:夏树,我不能轻易地给予你承诺,我不知道这份爱情会有多久,也不会轻佻地答应给你最美妙的爱情体验,我只知道我会爱我所爱,尽我所能。
夏树不知道静留在想些什么,因为她只知道,当她的肌肤和静留紧紧相贴的时候,她的心也就融化了。
跋涉过万水千山,经历过撕心裂肺,如果仅仅是为了重新回到她的怀抱,你说这值不值得?
值得!
原谅我不会用言语来表述我所能感知的一切,而我的感觉却告诉我,那就是我想要栖息的家园。
她拥住我的那一刻,我缩紧了身子,不是抗拒,而是狂喜下的恐惧和不知所措。尽管想象了多少次,梦到了多少次,我仍然难以相信,这是真的么?会不会只是我的错觉,会不会只是我多年来的梦境,梦醒来就会被打得粉碎?
不,是真的!我的静留,正在珍重无比地拥抱着我,就像我们最后一个夜晚,她温柔地将我搂住,用她轻松和悦的嗓音说:“夏树,你是我这一生唯一的宝贝,没有你,我的生命就没有了意义。”
我记得当时我居然撅起了嘴,不是不感动你的话,而是不满你说这样老套的话,还嫌你说这些话的时候,竟然没有用深情的口吻。
记得当时你笑了,没有再说什么。
直到很久以后,在一个孤独寒冷的深夜,我被骨骼的剧痛折磨得无法忍受,只有靠想你来捱过漫漫长夜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你洒脱自在外表下面深藏的真挚郑重,你的轻松随意,只是不想增添我的负担,你不希望我感到,你为我们的爱情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又是在以多么包容和体贴的心在爱我,引领我,让我懂得爱,学会爱……
当我明白的时候,却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当我明白的时候,你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失去了之后,我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每件事,每一天;你的每句话,每个眼神和笑容,原来都是我最应该珍惜的东西,可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可是我知道我不会忘记!就算我头脑失去了记忆,我的耳朵、我的嗅觉、我的触感、我的每一方肌肤,我的每一寸神经,都有记忆,独一无二,只会为藤乃静留保持的记忆!
静留,我的静留!
听到你说:“我什么也不会做,真的!”我想笑又想哭。我知道你是被我打怕了,可你知不知道,打到你的那一刻,我把我的心也打碎了。那种痛,痛到我眼前发黑,比骨头的疼痛厉害百倍千倍!
你又知不知道,我其实想说:“你做什么都可以。”可是我还是没说。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像其他女人一样轻浮,因为你和我不同,我对你有厚重到无以复加的回忆,而在你看来,我不过是相识不到一个月的朋友,或者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如果我让你不快或失望了,原谅我好么,我的静留。
当身体随着温度的传递慢慢舒展,和你毫无间隙地相偎相依,那被恐惧、激动、惊喜、怀念这一波波浪潮冲击得已经无力还击的身体,开始平稳而迅速地沉入了睡眠的前调。为何如此的渴睡?我无法用心理学、内分泌、神经系统学等等科学原理去解释,我只能说我身体里每一个细胞,在承受无数个痛苦、紧张、不安、渴盼、焦虑的白天和夜晚之后,终于可以歇一歇,停一停,找到了梦中的憩园。
静留,让我们一起入睡,明天一起醒来。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只知道今夜,蚀骨的疼痛也无法攫取了我。七年了,我会第一次睡一个安安稳稳的觉,就像流浪的船儿找到了港,海浪会温柔地拍着船身,而船儿会枕着海浪,微笑着闭上眼睛。
身边,有你的温暖;鼻端,有你的气息;梦里,有你的声音。
“你醒了?”唤醒夏树的,不知道是外面潺潺的水声,风吹动叶子的声音,还是身边人温柔的呼吸。
还未睁开眼睛,就能感觉到身边的状况,想象中的滑腻温暖的身体并不在自己身边,心中略感失落。夏树眨眨眼睛,看到静留跪坐在一侧,回头看着自己,笑意融融的赤瞳映着外面的青山翠谷,别有醉人的韵味。
夏树坐了起来,静留的特殊疗法的确很有效,昨日的疼痛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身体带着睡眠充足的饱满和惺忪。她用手指轻轻地搔了搔脸颊:“你……起来了啊……”不好意思问她为什么会起得这么早,更不好意思问她为什么没有躺在自己身边。
静留笑了笑,回转头面对着外面的风景,态度闲静风雅,如在赏景,可说出的话却是答非所问:“看来我们来早了呢,本以为能看到红叶,结果还没到季节。不过这样也好,看到红叶似染非染的样子,也是别一种风景,可能是更难得的记忆。”
夏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即使是那样了解静留,有时候也会觉得她有一部分是自己无法触摸的。静留有时候坦白得惊人,有时候含蓄得可怕。还记得那时候她会对静留的收藏性格闷闷地表示过不满,而静留则是从身后搂着她,用的带笑的声音说:“如果我是一本书,我希望能让夏树读一辈子,如果一开头就剧透了,我怕你会不要我呢。”
她怎么会不要呢?静留是本好书,值得一辈子去读的书,每一章都有惊喜,每一页都是温情,她也认为自己会有很多时间来读,可是没想到,她刚读了个开头……
回头见她怔怔的,静留微挑眉头,转过身来:“还不舒服?”
夏树摇摇头。
静留笑了:“我早就醒了,看你睡得那么沉,你嘴角含笑的样子,真美!”
“是么?”夏树的脸又红了,静留侧着头欣赏地看,好像刚才遗憾看不到的红叶美景,竟然在这里看全了。“你一直在看?”
“原谅我……”静留声音低沉,似乎在压制着某种情感,“我原想在屋外的榛名山秋色和你的睡容之间选一样风景来欣赏,或是二者兼得,可是我几乎没有抉择的余地。我不得不承认,只是在你醒来的前一刻,我才转过身来,装模作样地看着外面,为的是让你觉得我不是那么……万一你会嫌弃我呢?”
“那现在为什么要承认?”
“我总觉得。”静留深深地看着夏树一碧如洗的眼睛,“每次我装腔作势,你总能看透我,我在你面前,就像是一个透明的玻璃人。所以,我还是诚实一点好。而且,诚实的孩子有奖励,是不是?”她顽皮地笑了。
“就算是玻璃,也会有光的折射、反射和散射,不会通通透透的。”夏树也不甘示弱地回答,看到静留看她把话题再次引向科学那副懵然的样子,她忍不住又笑了,“那么你要奖励,什么奖励?”
静留侧着头想了想,那样子活像一个小孩子:“我没想好,留着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她站起来向夏树伸出手:“来,我们去吃饭,然后去伊香保神社。这个神社,可是会有惊喜哦。”
夏树微笑仰头,握住了静留柔软却有力的手。
对,以后的日子长着呢,命运能让我们再次相逢,就一定会善待我们,我此生别无他求,不过是你和我岁月静好,缱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