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命中注定
“为什么自从德富芦花先生写了《不如归》之后,伊香保的神社就变成了爱情神社?”夏树随着静留走在伊香保闻名的石阶上,听静留说起伊香保神社的特点,不解地问道,“书中的浪子和武男不是悲剧收场么?这里的神社怎么还保佑天下有情人?”
“这个嘛……”静留边想边说,“可能就是浪子和武男的爱情太悲惨了,让善良的神灵动了恻隐之心,所以立志保佑天下有情人。不过也可能是他们太不幸,就像是手气太差一下子把神社里的下下签都抽走了,结果把上上签都留给了我们。”
“静留,后一种是你瞎掰的吧?”夏树忍着笑看着静留,本想对这个胡说八道的家伙瞪她一下,可是却又挡不住眼神里的宠爱。
“可我觉得后一种更好呢。”静留一本正经地说,“这更能体现两位主人公牺牲小我,成就大家的美德啊,也不枉我妈妈最喜欢这部作品呢。我已经决定了,如果他们今天保佑了我,我一定捐款为他们在神社塑铜像。”
“笨蛋……”除了这一句,也真没什么可对这个家伙可说的了。可说看着这个笨蛋笑得满脸得意的样子,心里也是止不住的高兴呢。
秋日的上午,温暖和煦的阳光下,和自己喜欢的人手牵着手熙熙攘攘又充满浪漫传说的石阶段上,耳边还能听到她的闲扯,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幸福?
“在哪里……在哪里?”一边低头看着签上的编号,一边嘟着嘴茫然地在签板上寻找对应的签文,静留这样子意外地可爱。
“在这里。”夏树一手撕下了纸条,相比静留,她对数字和方位要敏感得多。
“给我看嘛!”看着静留专注的样子,她真的是很信吧。刚才抽签前祈祷的时候,自己偷眼看她,那双手合十低头默诵的虔诚模样,真让人爱怜万端。
夏树慢慢展开了手中的签文,她其实心里也满是忐忑,她们头凑在一起,签文上一行笔触秀美的字同时映入她们的眼帘:“再续前时未了缘。”
“呀,这真的是……”夏树已经掩不住兴奋。
“是啊,这回真不一样呢!”静留也是喜上眉梢。
“你说什么?这回?”
还正在玩味这句签文到底有什么深奥含义的静留陡然听见夏树沉下来的声音,已经明显察觉到夏树的不悦:“我是说……”
“你以前有很多回么?”夏树语气冷淡地说。
“没有。”静留笑容可掬地说,被夏树冰冷的目光一逼视,声音又弱了几分,“也没有几回……”
“那有几回?”
“三四回……”
“是么?”夏树上前了一步。
“四五回?”
“你在问我么?”两人已经近在咫尺。
“五六回吧……”静留已经清楚地看见夏树碧眸中的火花闪闪,好罢,她认命地说:“反正不超过七回。我说过不会瞒你什么,而且这都已经过去了。请你相信我。”说到最后,声音带着几分恳求。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夏树淡淡地说,背转过身。她心里闷堵地难受,本以为会是和静留独一无二的经历,却只能无奈而痛楚地发现,这条石阶,这个神社,于她而言是唯一,可是对于静留,不过是几分之一而已。
“夏树……”静留在她背后低声下气地唤她,“别生气了,我会改的。”
“我说了这不关我事!”夏树仍是冷冷的,把手足无措的静留扔在背后。
夏树不知道,如果是以前的静留,会怎么做。可是以前的她们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静留是那么深情专一的女人,就算因为太过优秀而总是被人属意,可是她根本不会有任何不信任静留的念头。可是现在的静留……
静留也不知道如何处理,虽然这种情况以前见多了,但是只要略施手段,没有哄不回的女孩子,可面对夏树,她觉得“手段”这个词,莫说施加在她身上,就是想一想也是一种玷污。可那又怎么办,难道只能僵着?感情的事,最不能僵住呢。
“看啊看啊,这是不是小律你说的那种吃醋的脸,但是这也很好看啊!”一个女孩子大惊小怪地叫起来,有点蓬松的褐色短发显得傻乎乎的。
“那是因为人家长得漂亮啊!”另一个带着黄色发箍的女孩子大大咧咧说,“哇,真漂亮啊,两个人都很漂亮呢。”
这两个活宝身边总算有讲道理的人:“这么盯着人家看很失礼呢!”这个说话的女孩子一头黑色长直发,高挑俊秀,非常惹眼。
“可是……可是,她们好像真的是情侣呢!”而那个金色长发,看上去很高贵的女孩子,却双手握拳,死死盯着静留和夏树,表情比谁都激动。她声音不大,可是堪堪地能让静留和夏树听见,让她们想无视也难,终于确定这几个古怪的女孩子是在说自己。这四个女孩子穿着各色浴衣,像是来度假的大学新生。
“那就是真的在吃醋咯?”傻傻的女孩子继续傻傻地说,“她这么漂亮为什么要吃醋呢?”
夏树轻咳一声,觉得自己脸开始温度上升。
“你没看到站在她身后的恋人太有魅力了嘛,肯定很招桃花。”那个叫小律的一副专家的样子,“你看像我,因为小澪没有什么魅力,我就从来不吃醋。”
刚才那个温文尔雅的长发女孩语气突然冷下来:“律,你这是在作死啊!”她的行动比她的语言还快,就听见“砰”的一声,律已经抱头蹲在地上了。
“啊,这回真的是失礼了。”金发女孩子急急地对着目瞪口呆的静留和夏树说,“我们不是在说你们,请不要误会,我们马上走!”说罢拖着同伴们慌张地离开,一会儿就混入了人群。
这下连夏树也忍不住笑了。静留似乎也松了口气,轻声笑道:“真的是吃醋么?”
“哪有!”
“可是人家都说了,说了不止一次呢。”
“小孩子的话怎么能相信!”
“我相信啊,因为人家说夏树很漂亮,夏树的恋人很有魅力。所以她们一定很诚实,很有鉴别力。”
夏树转身看着静留满是笑意的赤眸,强硬地说:“谁是你的恋人了?”可是说完这句话她又后悔了,为什么要否认这个呢,难道她苦苦追求的不就是如此么?心里不由得一软。
静留机灵地鉴貌辨色,抿嘴一笑,悄悄转了个话题:“可是我知道,这次是我命运的转机,因为我抽过几次签,可就像是命中注定,每次都是奇迹一般的雷同,每次都会是同样一句话。”
夏树禁不住问:“什么?”
“那句话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静留笑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无奈,托这句签文的福,每次的恋情都无疾而终。”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难道神灵也知道,她和静留的那段无法忘怀的爱情;神灵也知道,即使失去了往昔的回忆,在静留心里深处,却仍是痴迷在爱的海洋里,即使取次花丛,想要寻寻觅觅自己的人生伴侣,她却再也无法再对其它女人真正动情,她的心仍在暗暗等待着一个人,唯一的,最好的人——玖我夏树。
果然,今天就是,“再续前时未了缘”。
缘分注定,她又何须生那些闲气?
“那好,让我看看你的签是什么。”静留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夏树其实刚才就看到了位置,她停顿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拿了下来,慢慢打开……
静留刚想开口问,却发现夏树突然脸色大变。她心中一紧,连忙凑过去,就见夏树把签文揪成一团,扔在地上:“不对,这个不准,我再去求!”
看着夏树惶然疾奔的背影,静留满心疑惑,她从地上捡起那个纸团,在掌心展平,却发现纸上的那句话也让她一字一惊——“此情可待成追忆!”
怎么会是这样?
夏树祈祷的是和谁的爱情?如果是为了那位英国情人,这句话的潜台词是不是应该让她欣喜,可是夏树的反应,却无疑让她心头一沉。
可是如果夏树祈祷的爱情是为了藤乃静留呢?难道这段情还未开始就是终结?
无论如何,这样的签文出现在伊香保的爱情神社,无疑是下签中的下签!
听到脚步声碎,沉思的静留回过神来,连忙将手中的纸团攥在掌心。她看到夏树又急急地从签板上取下签文,站在身后的她这回看得清楚,即使夏树手抖个不停,她依然分辨出那七个字:“人到情多情转薄。”这又是一个下下签!
“为什么是这样?”她听到夏树干涩颤抖的声音,她想劝慰,却张不开口,更想握住夏树的手,将她搂入怀中,可是刚刚伸出手,夏树又一次掷下纸条,毅然说:“我不信,我再去!”
静留满心的苦涩,难道她刚才说的戏言被应验了?她们就会像浪子和武男,一次性地抽走所有的下下签?那么她自己刚刚抽走的是什么,“再续前时未了缘”,难道不是良缘佳缘,而是孽缘?
所以当她看到夏树伸出苍白战栗的手去摘下又一个签条,那种无力感和心痛是以前从未品尝过的。
“为什么,为什么……”静留听见夏树喃喃地说。
她握住夏树的手,从那冰冷无力的手指间拿过纸条,看到一行字:“彩云易散玻璃薄。”
此时一阵风吹来,吹走她手中的薄纸。秋风瑟瑟,正如这句话气象萧飒,冷清无着。
“这是什么意思……”
静留勉强笑笑,想缓解夏树的情绪:“这句话原本应该是……”
“不用你说!我自己知道!”夏树尖锐凄厉的声音让整个神社都为之一滞,那些满脸喜气的恋人们,都吃惊地看向她们。而刚才几个对她们俩瞩目的女孩子,都惊诧得嘴都合不上。
异乎寻常的安静让夏树也醒过神来,她在干什么,她在吼静留,吼她最爱的人!
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她总是会把事情弄糟?为什么连神都不帮她?
“对不起,夏树,我不该多说的。”她看到静留居然向她道歉,以前的,现在的,静留总是这样无限制地包容她。
“我才是对不起……”一阵哽咽堵住了她未说出的话,她只能落荒而逃。
风掠过榛名山顶,顺着山麓如温柔的手轻抚着树顶,枝叶摇曳,带来满山木叶的清香。耳边尽是阵阵树涛声,如同婉转的吟唱,在风中舒卷张弛不定。
自然的力量如此宏大,即使不是狂风骤雨,也能深入人心。
在这种蓬勃又静谧的环境中,坐在后山的石阶上的夏树,也渐渐平静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身边有静留的陪伴。
不管夏树理不理她,静留就在这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她温润静雅的声音,与这里的环境毫不违背,让人觉得如果自然之神要说话,也一定是用静留这样的声音腔调说出来的。
——
“啊拉,其实只是几步之遥,竟然大不相同。如果不是夏树,我怎么能在万丈红尘中寻得这样僻静幽雅的所在呢。”
“人生就是这样,寻寻觅觅的东西,也许就在最接近的地方。其实很多时候,幸或不幸,就在于人是否愿意去转一转身、回一回头。”
“你看今天山上的叶子,相比昨天泡温泉的时候看到的颜色变化了呢,东边的那一片已经开始染红了,这种层层叠叠的色彩真像是油画,而且时刻变化的景致,比层林尽染更美呢。”
“对面赤城山顶的云也涌起来了,每到这个时候,赤城山都会被云雾笼罩,白云也会被山上的叶子染成五颜六色吧……”
“就像是《不如归》里浪子看到的云么?”一直没有开口的夏树突然说,声音却满是消沉,“到了黄昏就会被风吹散,上下分飞,越飘越远?”
“夏树……”静留慢慢搂住夏树,将她拢向自己的怀中。也许是太疲惫,也许是太无助,也许是昨夜的亲密接触让夏树依恋这个怀抱,夏树没有反抗,缓缓靠向静留的肩头。
静留的温暖让她情不自禁地想多呆一会儿,想要闭上眼睛,不管未来,不管命运,若是停留下来,真的让这一刻永恒就好了。
此时,她听见静留长叹一声。
“静留,你……”
“我知道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静留淡淡地说,“可是夏树,你信命运,信神灵,信书中的暗示和伏笔,甚至会信每个似是而非的细节和预兆,可是,你唯独不信的,就是你和我。”
“我没有不信你。”
“夏树,看着我,听我说。就算命运摆在那里,我也相信一句话,我命由我不由天。”静留捧起夏树的脸庞,真诚炽热的赤眸注视着忧伤如水的碧瞳,“你记住,神灵没那么闲,我们也没那么伟大,会让祂费力淘神去管我们人生的每一个细节和走向。祂把命运的入口丢给我们,让我们有缘相遇相识,祂就已经仁至义尽了。接下来的,就是我们自己去找路,自己去走路。你会因为别人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就不走么?”
“那么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夏树的眼睛里是满满的渴求一个答案的无助,她看起来像一个被欺负了的孩子,一只流浪的小狗狗,让静留心中猝然一痛,又随即柔软得像要融化开来。
她摇摇头,低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会听从心的指挥。”她停了一下,眼中的柔情如烟云弥漫,汇聚成熠熠霞光,“我的心让我问你,我可以吻你么?”
小的时候,我也曾喜欢那些写在纸上的或痴绝或伤情或哀婉或悲凉的句子,可是现在我希望看过之后会尽快忘掉。因为我知道那些句子的背后,是有些人一生的故事,我承受不起。夏树,如果我们也有故事,我们的故事也写成诗,我希望只是平平淡淡的一句:一生平安喜乐,不知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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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云易散玻璃薄”这句,原本是“彩云易散琉璃脆”,但为了照应标题(好像写作文),就用了《孽海花》里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