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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無際的海洋,藍白色基調的建築,路邊慵懶瞌睡的貓咪,她騎著Vespa PX150E,身後女人緊緊環抱她的腰際。「Doppler(都普勒),妳的夢想是什麼?」那軟膩的聲音撫順了往常伴隨她的不安,三笠藏在墨鏡之後的眼睛笑彎了,她的夢想真的很簡單,但是對她而言卻有難度:「我想要和一個人廝守到老。」
身後女人伏在她背上,聽見她的話,爽朗地大笑起來:「那個人是我嗎?」
三笠就著後照鏡看見女人隨風飄散的長髮,女人臉孔模糊,但三笠知道她笑得開懷,就像個孩子般…
「是呀─」
來不及說出口的名字和那副和諧的景象隨著劇痛襲來而飄散遠去。
三笠睜開眼,察覺到自己身上冷汗浸溼了床單,口舌乾裂使她難受地咳了一聲,卻不慎牽引胸口還穿著縫線的傷口,三笠無聲地喊痛,躺在床上忍受疼痛漸漸趨緩。發現有人把呼叫鈴放在床邊,三笠伸手抓住,按鈴呼叫護士。
但出現的人是漢吉,一臉喜悅向她宣布:「實驗手術很順利,我們的新型肺支架和妳殘缺的左半邊肺部吻合成功,再生時間大約需要一到兩週,恭喜妳獲得新生。」
「實驗…手術?」三笠有些無法理解漢吉丟過來的訊息。
「是啊,我那時不是叫妳要看清楚手術內容,妳是我們小組這次手術發表成果的實驗對象。」沉浸在喜悅之中的漢吉滔滔不絕:「在這之前,我們從老鼠到猴子一路實驗上來,再生肺就已經有相當的穩定性,這回初次應用在人體上,沒想到意外的順利,之後就得觀察妳的再生肺能維持多久。」
三笠差點沒讓怒氣衝破胸口,她緊抓住被單,按捺想跳下床痛毆漢吉一頓的衝動,沉聲說:「這可和利威爾當初告訴我的不一樣,你們說要讓我恢復到之前的狀態,現在妳卻告訴我,這個再生什麼的鬼東西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
漢吉推推眼鏡,出聲糾正:「再生肺。」
怒氣當頭卻無法下床揍人,三笠忿忿咬住乾裂的嘴唇,淡淡血腥味在口中漫開,令她有些作嘔。
漢吉不畏三笠充滿殺氣的目光,大搖大擺走過來一屁股坐在床邊,衝著她嘿嘿一笑:「別擔心,妳可是我寶貴的實驗體喔,我不會讓妳這麼容易死的。」
三笠眼中射出寒光,內心盤算以現在虛弱的狀況要用被單悶死漢吉需要多久時間,但很快就想到漢吉也能夠輕易掙脫現在的她,只得放棄殺人的念頭。都怪自己當初沒看清楚手術內容,簽下作為實驗體的合約,但是有些好奇,若她不簽字,現在下場又是如何?
「如果妳不簽字會怎麼樣?我漢吉‧佐耶決定的人選就非妳不可,妳的際遇會促使妳同意簽字的。」漢吉雙眼閃閃發光,臉上又出現愉悅的潮紅,對三笠說:「在資料庫用關鍵字搜尋出來的妳,完全就是對我的實驗有迫切需求的狀況。」
「什麼關鍵字…?」三笠越聽越被混淆,漢吉為什麼總不會好好地將一件事情完整陳述出來,老是賣弄一些關子,就算是實驗體,她也有求知的權利吧?
「A mercenary with amnesia, helpless, desire and rebirth(一個失憶,無助,渴望,重生的傭兵).」漢吉說出這些關鍵字時,眼中約略閃過一抹憐惜,但她並沒有動作,只是看著三笠呆然的神情。
「我不太明白妳說的…」三笠困惑地開口,卻忽然想到那個錯亂的記憶,她沉默下來,漢吉遞來水杯和吸管,柔聲說:「喝吧。」
三笠乾癢的喉嚨正需要水的滋潤,她有些著急的喝完水,漢吉已從外面拿了薄被進來,對上三笠滿是疑問的目光,漢吉逕自走向旁邊的沙發床把薄被扔了下去,才說:「不介意我睡在旁邊吧?妳就算說了什麼夢話,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
「…那個資料庫,是什麼?」三笠隱約猜出漢吉為什麼會睡在旁邊,但她不太想承認漢吉是個體貼的怪人,知道自己害怕寂寞,所以才會守在病房外到她醒來,現在又說要睡在旁邊。
「現在還不能告訴妳,等到Trident正式承認妳之後,總有一天妳會知道的,晚安。」漢吉摘下眼鏡,翻過身背對她。
「……」三笠也躺了下來,關掉了病床的大燈,留下床頭燈,扭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側面倒映在白色地板上,傷口的疼痛看來讓自己無法再安然入睡了;她想起好久以前第一次出戰就在環境惡劣的沙漠,她被蠍子扎中小腿,那種火辣辣的灼痛和腫脹感讓她癱在沙漠上無法起身行走,三笠驚慌不已,卻無法發出聲音求救,一個全程亦步亦隨的隊友這時揹起她跑去找醫護兵。
三笠的命就是他救回來的。
「我是約翰。」那個隊友一直陪在病床旁,後來成為了三笠隊上的左右手;最後一次共同出任務之前,約翰問她:「妳為什麼捨棄自己的身份?」
「我15歲開始就是一個人生活了,我拋棄身份,因為我不需要身份。」三笠坐在直昇機上俯視底下的黃塵飛沙,又回到了沙漠,不知為何她對這次任務感到憂心,而她的直覺一向準確。
「…如果這次我們還活著─」約翰眼中閃著某種渴求,敏覺的三笠舉手擋住他的目光,突然一陣近距離的爆炸聲響起,直昇機讓這股爆炸產生的氣流撞得偏離航道,有的小隊成員差點被甩了出去,約翰揚臂抓住她,那充滿依戀的目光卻讓三笠內心一揪。
她推開約翰,板起臉向小隊下令:「民兵開火了,直昇機開火掩護,我們低空垂降!」
民兵正在屠殺一個村落,壯年被砍斷手腳,婦女遭到姦淫凌虐,老人小孩被放到平地,民兵在後頭用噴火器燒著這些奔跑的村民。
在火與濃煙交織成的戰場,三笠和小隊分散躲在殘破的建築物擊殺民兵。四處槍火迸發,民兵的數量出乎意料的多,三笠立刻向基地要求增援,有人發現她的蹤影,扔來一顆手榴彈,三笠靈活滾避,衝進另一處民宅。
裡頭傳來女人的慘叫聲,三笠看見兩個民兵把一個赤裸的女人壓在地上,遭到殘酷毆打的女人身上盡是利刃切割的痕跡,哭叫著遭受民兵的侵犯,她馬上就地處決了兩個民兵,那女人受的傷太嚴重,三笠不忍地蹙緊眉頭,她無法在這種危機四伏的情勢下帶著重傷的女人殺出去。
突然有一個小孩的驚叫聲傳來,三笠回頭看見一個10歲左右的男孩睜大了滿是驚恐的眼睛,雙唇顫抖說不出話,直向她和女人跑來。男孩跑到三笠面前才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好像看見了救星一樣撲上來抱住她,三笠隱約覺得不對,這男孩死命抱住她不放手。
「別哭了,我想辦法帶你出去!」三笠說著推開男孩,但男孩又一次撲上來抱住她,三笠無可奈何,只能讓男孩抱著,提心警戒外面的情勢,她可以背著這男孩衝出去,如果他真受上帝眷顧,就會在這場戰爭中存活下來。
一截硬物突然壓在三笠胸口上,她頓時寒毛直豎,連忙舉槍抵住男孩額頭,看見他嘴噙詭異的微笑瞪著自己,三笠一咬牙扣下扳機,男孩的半邊頭顱在她眼前爆開,血沫肉屑濺了一臉─
同時三笠一口氣也提不上來,她低頭看著自己胸口也被轟了一個血肉橫飛的大洞,疼痛壓過意識讓她眼前開始模糊,三笠責怪自己的粗心,這裡長年內戰,很多民兵組織吸收了孩童作為手下,她竟然沒有想到這一點,活該在這裡送死...
約翰的臉忽然在她眼前放大,流著眼淚鼻涕抱起三笠往外衝。
「自己跑啊…」三笠虛弱地擠出話來,約翰不理她直往村落外狂奔,很快成了民兵的目標,三笠看著子彈貫穿約翰胸膛噴出一條血線,他仍是咬牙往前跑,殘存的小隊隊員看見約翰抱著重傷的隊長往村落外跑,也一擁而上護住約翰和三笠,和追擊的民兵持續開火交戰。
「撐住!增援要來了,我們回去以後,我就要和妳求婚!!!」約翰的大吼把她的神智拉回現實,他從來不曾對三笠流露出明顯的感情,但三笠知道他好像是喜歡自己的,只是約翰從來沒有表示,卻總是亦步亦隨在身邊。為什麼會喜歡她? 自己被諸多男性傭兵評論為過於強悍的女子漢,是他們的情敵,因為女人常會為她著迷。
在撐不住失血過多昏迷過去前,三笠混亂的腦中只想到要問清楚約翰為什麼會喜歡她…
三笠甦醒時,約翰並不在病床旁守候。
醫護兵過來交給她小隊隊員所有的軍牌項鍊,這些軍牌不是毀損就是沾了怵目的血漬,意思很明顯,全隊只有她存活。
軍醫接到醫護兵的通知過來探視,他十分平靜地告訴三笠第一個噩耗:她的左邊肺部嚴重毀損,失去了功能。眼見三笠並沒有太大反應,精神狀況應能承受第二個噩耗,軍醫又告知她:「妳很幸運,妳的心臟位置偏右才沒有被子彈直接擊中,還有妳的隊員們十分忠誠,他們用自己的肉體擋下民兵的追擊把妳送上直昇機。」軍醫簡短交代完三笠昏迷之後的狀況,遂又轉身去探視其他傷兵。
三笠緊握著所有人的軍牌項鍊,她能諒解軍醫冷靜如常的反應,他們常年在生與死之間交戰,早該對生命無常看得透徹,但是…為什麼只有自己活了下來?為什麼? 顧不得身上各處傷口的疼痛正噬咬著自己的神經,三笠克制不住情緒激動,將痛覺全轉換成淚水,又咬住嘴唇不願哭出一點聲音。
因為她的疏忽、判斷錯誤,才會造成他們的犧牲,三笠止不住啜泣而雙肩聳動,看著自己包紮的胸口開始滲出血跡,醫護兵緊張地要她平靜下來,三笠抬起佈滿血絲的雙眼問他:「我的身體狀況有沒有辦法再進行一場手術?」
三笠第一次萌生了倦意,她的小隊為了救回她,不惜一塊把生命葬送在這份她曾引以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工作上。區區半邊肺部和左胸的缺陷怎麼能夠補償自己虧欠的心理,三笠要求了將自己右胸的**一併挖除。
留下最大的醜陋缺陷給苟活的自己,當作贖罪。
如果你有幸碰到Private military company的傭兵,可以向他們問問黑森是怎樣的一個人?
大部分的人都會回答:「是個可敬的女子。」
少部分的人則會回答:「是個無法擺脫過去的悲傷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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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生肺的生長情況良好,一週時間過去,三笠的心肺功能已回升至60%,漢吉簡直欣喜若狂,如果三笠身上沒傷口,她早就撲上來一把抱住三笠轉圈圈了。「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啊!」漢吉愉快地爬梳三笠的頭髮,把她的分線撥到中間,又將瀏海中分,然後自得其樂地咯咯笑著:「我第一眼看到妳就想這麼做了,喔呵呵呵呵─讓我拍張照傳給利威爾看。對,就繼續用這種死氣沉沉的眼神看鏡頭。」
三笠搶過漢吉的手機扔到一旁,被關在醫院一星期可把她悶壞了:「既然妳這麼閒,就帶我出去走走。」
「妳要去哪?」漢吉跳下床撿回手機,然後一臉慎重向三笠強調:「我可不閒,我手上還有一個研發案要做,我一天要當兩天用,我可是─」三笠揮手打斷漢吉的廢話連篇,和漢吉這樣近距離相處幾天下來,雖然這傢伙認真起來還是魄力滿點的,但她知道漢吉的話很多時候只能聽聽。
「帶我去看艾倫。」三笠說著下床去衣櫃找出便服。
來到塞爾利亞街時已近傍晚,艾倫和一個鬍鬚老人,大概是阿爾敏的爺爺,坐在房子外面走廊下西洋棋,聚精會神的他沒有發現三笠出現。
三笠走近後才出聲叫喚:「喂,這麼認真?」艾倫回頭看見三笠,從椅子上跳起來就想給三笠一個大擁抱,但漢吉把艾倫架開,免得他把三笠的傷口弄裂。
「過得習慣嗎?」三笠難得面帶和煦地和別人說話,艾倫興奮地點點頭:「爺爺對我很好,告訴我很多我不知道的事!」三笠看往鬍鬚老人,向他點頭致意;艾倫拉住三笠的手,墨綠色的眼眸燦爛閃耀:「留下來吃晚餐,阿爾敏等等就下班了,他說晚上要吃義式燉菜!」三笠回頭向漢吉徵詢意見,漢吉伸手點在自己左腕手錶上,微微搖頭。
三笠揉亂艾倫蓬鬆的短髮,和藹地說:「艾倫,其實我是向醫院請假出來看你的,所以我得回去了。」聽見醫院這兩個字,艾倫原先開朗臉色立時不見,著急地問:「妳怎麼了?為什麼我沒聽妳說過?」三笠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抬眼示意爺爺過來帶走艾倫:「我只是動個小手術,沒事的。過幾天我再來。」
漢吉率先上車發動引擎,三笠也只得匆匆和艾倫他們告別,回到車上。
「所以妳來一下又要走了嗎─喂!三笠!」艾倫追過來拍打車窗,三笠降下車窗,伸出手觸摸艾倫的臉頰,柔聲說:「我答應你,過幾天我會帶你出去玩的。」聽到能出去玩,艾倫馬上點點頭,伸出小拇指要和三笠打勾勾:「不許騙人。」
三笠也伸出小拇指勾住艾倫,微微一笑:「嗯。」眼中不自覺閃過一絲歉疚,這孩子的人生都毀在她手裡了,總覺得不管怎樣都無法彌補艾倫,有些時候三笠真的很希望自己能就此一眠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