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人在归途
“停下来,请送我去文京区本乡町。”闭目靠在车后座的藤乃静留,突然对司机发出这样的命令。
司机默默无语地转了个弯,他知道这位大小姐虽然看上去温文尔雅,却向来自有主张,从来不喜欢人多问,而且当她一旦作出决定,是没有人能够阻止的。
这个为藤乃家服务二十多年的老员工,根本无法想象大小姐软弱退缩、犹豫不决的样子。
因为这种情况根本不会出现在大小姐身上。
如果刚才司机没有被打发走,那么他一定会以为自己老眼昏花或是神经错乱——藤乃静留大小姐居然在一幢普普通通的房子前徘徊不定,甚至额头抵住门边粗糙的拉毛水泥墙,手指几度放在门铃的按钮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不错,这幢她熟悉的房子,她好几次恋恋不舍地目送一个美丽的背影走进去,直到那扇门合上,她的目光也会眷恋好久。
可是,她现在连进去的勇气也没有。
可就算再害怕,她还是要来。今天这个夜晚,也许是血液中的酒精,也许是水野蓉子的故事,也许仅仅是头顶的月亮,驱使着她去做一件事。而即使酒意不浅,她心里也明白得很,最最重要的,让她心头如同火烧的,可以让她敢于战胜的,是她对玖我夏树的爱情。
前面所说的一切可能性,都在让她越来越明白,她爱玖我夏树,她对她的爱情,纯粹又浓烈得像最纯净的伏特加,再加上一点温度,会让她燃烧成一朵外表平静而内在猛烈的蓝色火炬。
水野蓉子的话又模模糊糊地在她耳边响起:“如果命中注定……就算我们在一起要不幸,分手会痛苦,我都不在乎,让我再来几遍都可以!……在她还记得我的时候,尽一切可能,抓住一切机会,告诉她,我爱她!”
天,藤乃静留,你还没有告诉过夏树,你爱她!
你真是太过分了,藤乃静留!
“叮咚”,尽管这一声在深夜也算得上轻,可把她吓了一跳,原来是按在门铃上的手指无意中用了点力。
看来是躲不了了,人有的时候就应该被推一把呢。
静留连忙整整衣服,羞涩笨拙得像个初次约会的高中女生。可是该死的,身上的酒气怎么掩饰的了?
夏树会不会讨厌我,会不会有别的想法,我该不该躲起来,让她以为不过是过路的孩子的恶作剧?还没等她乱乱的脑子想出主意,门开了。
“静留?”穿着家居衣服的夏树,开门看到形容落拓的静留靠在门边,冲着自己莫可奈何地笑笑,心中就有种说不出的怜惜和柔软。
看见夏树,静留所有的小念头都立时消散,突然一阵强烈的依恋感涌上心头,控制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只想抱着她,窝进她的怀里,什么也不说,不要解释,就这样好了。
等她发现自己的想法,她已经在夏树的怀中。而夏树也只是温柔地拥抱着她,什么也不说。
静留将脸贴着夏树的肩颈,深深地吸了口气,夏树清爽的体香让她稍稍回过神来,这是多么干净温暖的女人啊,她是多么想要她啊!如果谁让她离开这个女人的怀抱,她死也不能从命!
夏树默默地抱紧了她心爱的女人,尽可能地用自己的怀抱容纳这个难得会如此软弱、彷徨、渴望依赖的女人。只有她知道,平常高贵优雅、冷静聪慧的静留,总是极力掩藏隐忍的脆弱和动摇,而让静留展示出她的脆弱与笨拙、缺点与不良,毫无顾忌、不用隐忍……这不也正是玖我夏树作为爱人最大的权利和义务么?
静留把头深深埋在夏树的颈窝,夏树能感到静留灼热的呼吸摩擦着她敏感的肌肤。她疼爱地搂紧了静留纤瘦的身体,同时又嗅到了静留身上复杂的味道,有她熟悉的体香发香,醇厚的红酒味,淡淡的烟草味,还有一种她说不出道不明的气息,浓烈到有些刺鼻的脂粉香水味。
她的心猝然一痛,静留是从来不会用这种格调夸张俗艳的脂粉的,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
可是她还是没有问,只是更深地把静留拥入怀中。她不再是七年前那个脾气刚硬的十九岁大学女生,更不是她们初相遇时那个任性反叛、从不顾及他人,一味地需要静留小心翼翼、隐忍静默地去呵护的十七岁女孩了。她经历了分离的痛苦,跨越了时间的风霜,最终静留还是能回到她的怀抱,这是上天的恩赐,她还能要求什么呢?最重要的是,静留教会她什么是爱,何为包容……特别是现在,在静留已经不完全是静留的情况下,即使她的心疼得缩了起来,她第一个想到的是,静留更需要她的原谅和爱惜。
本来,每个人都会犯错,若真的深爱一个人,无论她犯什么错,你都会去原谅,甚至为她找理由。你若不爱一个人,对方连呼吸都是错。原谅这种事,只和爱的深浅有关。有多少爱,就有多少原谅。
过了好久,静留才缓缓抬起头来,眼神羞惭地看着夏树清洌到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睛,陪着小心地说:“你不问我从哪里来?”
夏树摇了摇头。
“如果我告诉你,我还是你最讨厌的浪荡鬼,我没有洗心革面,又叫了一帮小姐陪我喝酒,你会怎么做?”静留的声音颤抖沙哑,赤眸里盈满泪水,像是随时都要委屈地哭出来。她真的不是惺惺作态,她第一次这样诚实,也是第一次这样恨自己,她知道说出这样的话会让她心爱的夏树伤心,可是让夏树伤心,她会更伤心,伤夏树心的是自己,她更恨不得杀了自己!“夏树,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
“你说过你会改的……”夏树虚弱的声音听起来有心碎的痛楚,可是她依旧强撑起微笑轻抚着静留的脸颊,声音低沉而坚韧地说,“我相信你!只要你……只要你还记得回到我身边……就足够了……”说完这句话,她的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告诉自己不哭的,可是到底还是忍不住。
静留积蓄已久的眼泪也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抱住夏树坚强又纤弱的身体,低声诉说:“再也不了,再也不了……我以后都只会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了!”
“夏树,我有话告诉你,你要听我说。”好不容易收住了眼泪,静留拉住夏树的手,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平时总带着三分狡狯的赤眸认真地看着夏树的眼睛。
“嗯,你说,我听。”
“我说的是我的心里话,是我真真实实的想法,也许会不讲道理,或者会让你觉得不中听,可却是绝对真诚的。”
夏树只是点了点头,露出一点微笑,似在鼓励她的恋人。
“夏树,我从来不会否认在我认识你之前,我的生命中有过很多很多……可是我遇见了你,尽管我想说,我感谢你,你来到我身边,可是我又想怪你,怪你为什么你来得那么晚。可是现在我只想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来晚了,我在乎的是,你来了之后还会不会走?”
她带着那样小心和不确定的眼神看着夏树,不知道是酒意还是内心的忐忑,她的心跳得好厉害。她曾是那么骄傲的人,在每一段感情,都是高高在上,可是在夏树面前,她哪里顾得上其他,她只顾得上爱。
她有过丰富的情史,现在看来,都不过是她在等待这个命中注定的女人时的过往风景,是为了告诉她,她眼前的女人有多么珍贵,多么不可失去,多么让她爱。她在红尘中辗转,等待了这些年,盼望了这些年,像是前世的印记,为的是今生的缠绵,如今终于被她守候到了,尽管这个女人姗姗来迟,她却只愿她来了,走到彼此的心里,再也不走了。
夏树张了张口,她想告诉静留,她从未迟到。她们早就相遇、相知、相爱、相守……在她们花开半朵的美妙年华,她们的爱情已经如八重樱盛放了整个春天,可是狂风骤雨却摧断肝肠。她经历了多少苦,她说不出来,也不想说。爱情中本来就无所谓亏欠,她在艰苦地跋涉,静留在迷茫地守候,当她们终于跨越了人海天涯找到了彼此,再也不离开了,这就够了。
“除非你赶我走,否则我哪儿都不去。”夏树眼含热泪,薄唇微启,逸出这样一句话。
“天,你当我会发疯么?我怎么会赶你走!”静留睁大眼睛说,她终于放心地把头重新靠向夏树的肩头,喃喃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会这样做,我一定是先放逐了自己。”
“静留,如果你被放逐,无论到哪里,我也会跟着你的。”
静留笑了,她抵住夏树的额头,带着点无奈的幸福笑容:“真是的,我爱你,夏树!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爱你!我就是死了,踏进了坟墓,只要有你呼唤我,我也会转回来再看看你的!”
“不许这么说!”夏树的手突然收紧,严肃地看着静留的眼睛,那眼神里的一点点凶还着实让静留吓了一跳,“不许这么说……”她的声音又沉下来,带着点喑哑,“我不许你说那个字,我要你在我身边,好好的,好好的……”
“不但好好的,我还会乖乖的!”静留乖巧地举起右手,做了个发誓的庄严手势,成功地逗笑了夏树,冲淡了刚才沉重的话题。让她忍不住把这个优雅中透着妩媚,妩媚中又带着乖觉,却总是能直击人心的恋人拉近自己,深深地吻下去。
“今晚我喝酒开不了车,看来没办法走了呢。”静留带着点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夏树,“怎么办?”
刚才一番热吻缠绵,几乎剥夺了夏树的思考能力,但看着那双赤瞳里闪烁的狡猾,夏树还是会意地挑起了眉,“要不要我牺牲一点,换好衣服开车送你?”她可不是以前的玖我夏树了。
“夏树……”静留的声音满是婉转的娇嗔妩媚,夏树若是听不出来她的意思,真是个傻子了。
“刚才还说要乖乖的呢。”夏树轻啮了一下静留的唇,“可还是这么弯弯绕绕,我是直线思维的理科生,可听不懂什么言外之意。”
“啊拉,夏树还真是没有情趣呢。”静留撅起嘴,“那么人家就直白地说,我爱你,离不开你,我只想深夜里拥着你入睡,晨曦中看着你醒来。”
静留总是拿捏得那么稳妥,情话少一分就太薄,多一分则露骨,她真是天生的最佳情人。
夏树抿着嘴笑了笑,推开紧贴着她的静留,站起身。
“夏树?”看到夏树居然会离开,静留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
“我去给你放洗澡水,你必须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我要仔细检查的!”夏树露出点凶狠霸道的样子,“我可不许你在我身边,还带着别的女人的味道。”
“遵命,我等着哦。”静留笑了,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躺下,声音却愈加缠绵,“不过人家喝了酒,身子软得很呢,夏树待会儿要……”
“你给我住嘴!”即使爱她至斯,夏树仍是忍不住红了脸,可是上扬的嘴角,告诉自己,她很幸福,真的。
“静留,可以了……静留?”夏树从浴室出来,看到眼前的情景,放轻了脚步。
静留在沙发上睡着了。也难怪,这一夜激烈的感情碰撞,再加上一瓶后劲十足的Chateau Margaux红酒,精力充沛如藤乃静留,也已疲惫不堪。
不要叫醒她,就让她好好睡吧,有自己在身旁陪她,就足够了。
“静留……”夏树坐在沙发旁的地板上,让自己能直视无碍地注视着静留熟睡的面容,就这样注视着,脸上的表情,半是明媚,半是忧伤。
她就这样撑着头,静静地注视着沉睡中的女人,而眼睛里的感情,却一览无余地倾泻而下。可也只有在这入夜之时,她的爱情像梦境的白色翅膀,夜莺美妙的歌喉,在夜色掩映之下,毫无阻隔地翱翔、歌唱。
终于,她俯过身子,在离静留最近的地方,耳语般地低吟一声:“静留,欢迎回来。”一个轻柔如蝴蝶翅膀的吻,轻轻落在静留润泽饱满的双唇之上。当她们嘴唇甫接的那一刻,眼泪落下,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
以后不会再有眼泪了,因为静留回来了。
回来了,夏树感觉到,她的爱情真的回来了。
我曾听人这样说:有时候,等待一分钟也太长,如果等待的那头有你;有时候,等待一生也不算长,如果等待的那头有你。静留,如果我终究能等你回来,那么等待中的所有苦涩,都会在看到你的身影的那一刻变为甘甜。静留,谢谢你,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