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情多情薄
静留双手环抱，靠在电视台演播室的导播间，看着夏树正仔细地和主播核对即将进行的访谈内容。
趁着主播低头看稿，夏树回头看向隔着玻璃的静留，略带紧张羞涩的笑容里是对她满满的依恋，静留点点头，回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如果是平常，她一定忍不住会跑到夏树身边，至少也会去说几句话。可是她忍住了，不仅因为采访马上就要开始，还因为今天上午的那一幕，像无形的丝线缚住了她的手脚。
当她动作优雅地把那个喷雾器递还给鸨羽舞衣时，她注意到了那个橙发女人眼神里的紧张慌乱。看来这女人并不是一无所知，舞衣可能知道自己和夏树的关系，甚至知道这个东西是她送给夏树的！
是的，那是她送给夏树的第一个真正的礼物！是她们的开始！
谁也不会知道，当她带着温和的笑容离开的时候，内心压抑着何等的气恼！
一个上午她都在反复思量是不是要向夏树质询，可是午休时来到预定的餐厅，隔着玻璃窗看到夏树抬头发现自己，那原本清冷的面容上盛放的笑颜让这个阳光黯淡的中午一下子明亮起来，她就再也无法说出口了。
她发现她爱夏树，比她想象的还要爱。就连她选衣服时的眼神，从试衣间走出的姿态，甚至一个背影，一个手势，发丝的轻拂，走路带过的微风，都让她沉醉得不可自拔。
她是如此爱她，爱到无法有东西隔在她们之间，更不能让无关的东西让她们的爱情产生裂罅。
“你的女朋友？”一个声音冷不防在静留背后响起，可是静留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自从八岁相识，她们有差不多二十年的交情了。
静留反问她：“你不是在意大利么，怎么这么快回来了？”
“电视台接手了藤乃集团宣传的大案子，我怎么能不回来看着点？”站在静留身旁的纤细女子，黑色长发及腰，即使导播间光线昏暗，也看得出她神情潇洒，容色清艳夺目。她就是这家电视台的少东，也是静留的好友源千华留。
千华留看着进行中的访问，又微笑道：“你女朋友很漂亮。”
“虽然我知道你一向聪明过人，可是这又从何得知的？难道你看我的背影就能知道我和她的关系？”她和夏树的关系，连身在日本的圣和千歌音都不知道，不用说远游意大利的千华留。
“我看不见你的表情，可是我看得见刚才她看着你的眼神。像她这么矜持的女人……”千华留向接受访问的夏树扬扬下巴，“能用那种眼神看你，一定非同寻常。”她也看向静留，看到静留沉默而温柔的眼神，注视着聚光灯下的略显拘束的美人科学家。即使她们眼神没有交汇，却挡不住爱意的传递。她心里突然感觉好没意思起来，幽幽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苦情的形象可不适合你啊。”
“不过是看到美好的爱情，再联想到自己，羡慕嫉妒恨而已。”
“美好……”静留平静的声音下面是一丝犹豫，想到因为一个罐子而对夏树至今未释怀的疑隙，她不知道该是不满还是惭愧。
千华留并没有看穿她的想法，淡淡地说：“你爱她，她爱你，两情相悦，还有什么不美好的？何况还有悲剧的我和你对比，你知道的，我爱的人从来都不爱我。”
静留看得出她散淡表情下的哀怨。千华留说的是事实，她上高中的第一年，爱上了一个同年级的帅气女生，可是还没真正恋爱，就被那女生以前途为由拒绝了。而她接下来从高中一直爱到现在的女人，心里始终深深地爱着别人。
“所以你举报静马醉驾，难道下一步你准备报复社会。”
“你怎么知道？”看着千华留平静的面容上浮起讶异，静留暗暗地笑了。连千华留这样聪慧的女人，自己也懂得窥破她的想法，调节她的情绪，可是只要是面对夏树，自己就那样的笨拙无措。
“我请警视厅的熟人打听过，打举报电话的时间，正好是你登机的前一刻。而第一个赶到的媒体就是你家的电视台。你别告诉我这是巧合。”
千华留苦笑道：“你这么容易猜出来，看来大家都知道我做了这么龌龊的事。”
静留摇摇头：“不会，因为只有我会对这种事情敏感。我曾经和静马相似的情感生活，让我也总是防着某个前女友会对我来一手。更重要的是，除了我，谁也不知道你喜欢的人是六条深雪。所有人都把怀疑对象瞄准了静马的前女友们。”
“对，谁也不知道，连深雪也不知道。或者说，是不想知道。”千华留的苦笑愈发惨淡，“我不仅是想教训一下静马，她实在太伤深雪的心了。我还想试一试深雪，只要她对静马的态度有一丝的失望松动，我想我都会毫无保留地去追求她。可是我手下记者告诉我，接到消息，深雪是第一个赶到警署的，比花园家的人还早，即使她看到静马的车上还有个女孩子，忍着两眼泪也甘心在保释文件上签字！对，是在她们两个人的文件上签字，交两份保释金！”她这样意态高远的人，说到这里竟然已经无法再说下去。
静留静静地看着她，尽量不显露出任何的表情，也不做安抚的动作。她知道，千华留内心的愤怒、伤心和无以复加的自怜自伤，是无法被人安慰的。
为什么，她可以为那个无情的情人低到尘埃里，却始终不肯转头看我一眼！这对于骄傲如孔雀的源千华留，不啻为最大的羞辱。
而此时若是有人同情她，这更是羞辱中的羞辱！
正在这时，一个电话缓解了气氛，静留转过身去接，她说的很少，都是在听。挂了电话她看向千华留，看到她的好友已经恢复了平和之姿。
“有不愉快的事？”她的朋友也同样目光如炬。
“助理的电话，工作上的事。”静留回之以微笑。她们都是很擅长控制情绪的人，鲜有失态，同时也很了解彼此，不会追问。
“静留，该是我做出选择的时候了。”千华留轻声叹息，既有无法挽回的失落，也有解脱枷锁的轻松，“也许放弃是最好的选择。放弃了一段无望的爱情，选择更广阔的人生。”
静留挑眉：“放弃？放弃曾经如此深爱的人不觉得可惜么？也许坚持下去，你终会获得深雪的爱情。”
“静留，每一个人的爱情都是不同的。我不想低三下四地去做明知道会被拒绝的表白，也不会用苦苦的守候最终获得一份施舍来的爱情。静留，我得说我不够勇敢，更不是个痴情的人，我会爱，但绝不是跪着爱的。也许比起爱情，我更爱我的自尊和骄傲。”她扬起傲然的笑容，“就像你说的，苦情的形象不适合我。虽然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中，不走运的事情居多。”
“不走运？”静留失笑。源千华留和藤乃静留一样，被人们视为命运的宠儿，她们含着金匙出生，天生就是幸运的。
千华留耸耸肩：“我爱的人从不爱我，爱我的人我不爱他。我天生招小萝莉喜欢，偏偏我不是个萝莉控。我这个人连在高中演话剧，都会在最后一幕前扭伤脚，把掌声平白送给别人。”
“想不到被人视为完美知性的源千华留，居然会在意观众的掌声。”
“我并不像人们看上去那么洒脱，就如同你不像人们看上去那么浪荡。”千华留拍拍静留的肩，“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一旦动了真情，会是多么执着。我也看得出……”她看向镜头前的夏树，“你对她动了真情，而她也是那么爱你。静留，我失败了，不等于我不相信爱情。所以，请珍惜这两情相悦的爱情，不要冲动，不要怀疑，不要退缩，学会信任对方，学会好好相处，让我看到你幸福的样子。”她看到节目已经结束，冲着正走向这边的夏树微微一笑，又对静留附耳说了两句，潇洒地转身离去。
“她是谁？”夏树看向那个纤细的背影，还是有些在意刚才千华留对静留的亲密举动。
“我的好朋友，算得上是青梅竹马。我想过不了多久，我准备好了，就会把你介绍给我的朋友们。”静留解释着。她突然又想到，夏树在意她和千华留的事，是不是就像自己在意夏树和鸨羽舞衣的关系，只是热恋中人的过分敏感而已。也许夏树和舞衣，就像自己和千华留那样而已。
夏树咬了咬嘴唇，冷淡地说：“要做什么准备呢？那你慢慢准备好了。”说罢闷着头直直地朝前走。
夏树突然转变的态度让静留呆了一呆，但她立刻就明白过来。见她的朋友还需要准备，在夏树看来也许就是：“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够好，配不上你？更不配见你的朋友？”夏树绝不会说出口，但静留能够感觉得到，夏树真的是很敏感，冰山美人玖我博士，在恋爱中也只是个小女人。
“怎么会呢，你不许乱想！”静留连忙赶上去柔声说，“不是因为你，是因为我的朋友们都是古古怪怪的人，怕她们吓着你。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告诉你她们的故事，保管有趣。”
这一晚夏树窝在静留的怀里，听她说她的朋友们的故事。静留生动的描述和风趣的语言不时逗得夏树开怀而笑。从完美如神祗到跌落凡尘，让静留最喜欢也最讨厌的姬宫千歌音；外表高贵冷艳，实际上浑身是槽点的小笠原祥子；大叔气质浓厚，其实内心善良脆弱的佐藤圣；整天一张扑克脸，却有一颗少女心的弘世堇；激情洋溢和冷静温柔交织的矛盾体源千华留；还有那个见到美女必出手，以情爱为食粮的饕餮巨兽花园静马……
“这个人和你很像。”夏树轻蹭静留的鼻尖，半真半假地说，“一样爱伤人心的坏孩子。”
“我才不像她，我比她好多了。”静留吻住夏树，流连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不想说朋友的坏话，可是比起仍旧在花丛中沉醉于不停征服的她，我知道你有多么珍贵，我知道和你共度一生是多么美好的事，更重要的是，我对你付出真心，毫无保留。我发誓，我再也不会伤你的心了。”
“我知道。”面对静留的真心表白，夏树只会以如此简单的话来应答。可是她的话却深挚沉着，字字发自内心。
“那么……”静留歪着头看着夏树，“我都把我的朋友介绍完毕了，那么夏树是不是也应该向我说说你的生活圈子呢？有时候我发现，我其实对夏树了解的不多呢。”
夏树迟疑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抿了抿嘴，说：“我的生活圈子很狭窄，也不像你有这么多朋友，我的朋友很少。”
“很少，但不是没有。其实我也觉得交友无须多，只要知心就好。我相信能让夏树认可的朋友，一定是非常值得信赖的吧？”静留水汪汪的赤眸闪着貌似天真好奇的光。
“算是吧。”看到静留期待的眼神，夏树眼神飘忽了一下，有些不情不愿地说，“其实你也知道吧，告诉过你，庶务课的鸨羽舞衣，是我的好朋友。”
听到夏树承认，静留心里略略松了口气，既然可以坦白，就说明并无私隐。她依旧是不经意地说：“怪不得，我今天早上帮鸨羽课长捡起一个喷雾罐子，好像是我上次送你的，心里还正奇怪呢……”她已经觉得自己是多虑了，本来自以为洒脱的藤乃静留，也不能在爱情中免俗啊。
夏树急忙说：“啊，上次舞衣腰扭伤了，我就借给她用。没有其他的。我也要她好了就还给我的。”今天舞衣打电话给她，急急地说静留发现了那个药罐，她这一天一直在想怎么开口解释，好在静留主动提及了。
静留温然一笑，不介意地说：“帮助好朋友是应该的，我怎么会这么狭隘？对了，你和舞衣是怎么认识的？”
“嗯……一年前，我来到日本……她人很热心，帮了我很多忙……”
“是么？”静留依旧是淡淡地笑。
“嗯，真的。我骗你干嘛。”
夏树说了一些有关舞衣的事，静留依然是微笑着回应她，可是她已经不想再听了，因为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她今天和千华留在一起时接的那个电话，来自助理二条乃梨子。和夏树共度良宵之后的第二天，她就让乃梨子委托人调查鸨羽舞衣。乃梨子什么也没说就应承了，连好奇的表情也没有做。不管她的上司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和保护自己的恋人，还是受困于爱情必有的附赠品——嫉妒。
乃梨子委托的毛利侦探事务所效率很高，那位年轻的女侦探很快发来了第一阶段调查结果。鸨羽舞衣一家是日本迁居英国的侨民，她本人高中毕业后学习了护士课程，曾经在一家高级疗养院做过护士。而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七年前，她是一个病人的专属看护，那个年轻的女病人的名字叫做——玖我夏树！
她们早就相识，根本不是一年前才认识的！
夏树，你为什么要骗我！
静留低头凝视着怀中已经睡熟的夏树，她今天的确是太累了，不喜欢抛头露面的她，光是应付电视台的访问已经耗尽了她的精力，更何况……更何况她还要花心思来骗我！
静留觉得一种无力感侵袭了自己，她缓缓地把夏树放回枕上，尽量不惊醒她。
骤然失去恋人温暖怀抱的夏树，在睡梦中也有所知觉，她本能地向静留方向靠拢，低声呢喃：“静留……”
静留的心一阵牵痛，她是那么喜欢夏树呼唤自己的名字，夏树也是那么喜欢将静留的名字缠绕在舌尖，在睡梦中，在云雨时，或者什么也不做的时候，她的名字是夏树唇舌间本能的选择，而这种选择时来自心灵最深处的依恋。夏树能把她的名字唤得那么美，就像第一次从夏树舌尖逸出这三个音节，让她觉得父母给她起了这个名字，天生就是准备让夏树呼唤的。
每次听到夏树唤她，特别是睡梦中模模糊糊的呢喃，都会让她的心甜美如蜜，那是夏树对她最深的依恋。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将恋人轻轻搂入怀中，用羽毛般轻巧的吻表达她的轻怜密爱。
可是现在的她，只是默默地转了个身，这是她们同床共枕以来，她第一次背对着夏树，用这样疏远的姿态对待她的恋人。
她不想在夏树睡着之后，还用虚假的面目来对待她，她已经伪装得够累了。她是那样的爱着她的恋人，爱到不能容忍她们之间有间隙，更不能容忍有这样打不破的隔膜。
而她转过身，也是因为别有心事，今天千华留临走时说的两句话让她百思不得其解：“你现在这模样好珍贵，好像让我看到了七年前没变化的你。”七年前的她是什么样子？还不就是这样，又能怎么变化呢？这是她最不愿意提到的话题，可是今天被失败的暗恋打击得失去了自制力的千华留又重提了。很多人都说她不一样，圣、千歌音，还有千华留，可是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她却最不知道！令人愤怒的不知道！
莫非因为七年前她在美国爱上那个混蛋女人，那段恋情是不是无形中改变了她的人生，让她本人都无法察觉？而如今爱上夏树，夏树没有她的过去，只拥有她的现在，这样的爱情让她感觉温暖安全，可是现在这份爱情，又会让她遇到什么波折？
“静留……”她又听见背后夏树又一声低语，她的心又是一痛，可仍是倔强地没有回头。
不到一会儿，她感觉身后的夏树轻轻翻身，温暖柔软的胸部贴住了她的脊背，手臂自然而然地搂住了她的腰肢。
耳畔夏树的呼吸依旧轻柔绵长，她没有醒。睡得沉沉的她，在睡梦中本能地贴近她的爱人，将她的爱人搂入怀中。
越是无心之举，越是真情流露，夏树，我可不可以解读你的行为，是深入骨髓的爱？
可是爱情最需要的坦诚和信任，你却又做不到，为什么？
是不是因为我的过去，让我还不值得你信任，你内心还对我有所保留？
是不是我还不够好，比不上你以前爱过的人，让你对我失望了？
对，一定是我不好！那么我可不可以问你，需要我做什么，你才能完完全全地信任我，把你的心交给我？
可是我又怎么去问你，告诉你我真的你在骗我？
或者就这样无视，任凭心中的这根刺长成一片荆棘？
沉稳睿智的藤乃静留，面对她多舛的爱情，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她是如此地爱身边这个女人，以至于把所有的责任归咎于自己。
在如此甜美柔软的温柔乡中，伴随藤乃静留的却是一夜无眠。这一夜，她只是个伤心的人。
——————————————————————
我的感冒非常严重，连车都不敢开了，所以最后的黑体字片段也不想动脑筋去写，希望大家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