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步步生疑
“静留,今天我的英国同事打电话来,新药在英国的听证会提前了,这几天必须把材料准备好,看来这个星期我都要加班,晚上都不能陪你了。”
“这样啊,那我陪你吃晚饭吧。夏树这么辛苦,我要好好给你补一补。”
“不要了。”夏树连忙说,“今天晚上要和东医大的医生吃饭,讨论临床报告和数据。”
“这些可以让助手和其他人做啊。我不希望夏树弄得很辛苦,更不想影响我们的生活呢。”静留的语气含酸带涩,带着点恋爱中小女人的别扭。
“没办法啊,我也不想的!他们整理的材料和数据必须由我亲自核对,还有尖端科技的部分,除了我没人能够解决。”夏树放软了声音安抚道,“静留你乖啊,忙完这阵子就好了。”隔着电话,静留都能看得到夏树那副无奈的表情,她一定嘟起了嘴,对这种日程变动全然不满,可又得忍耐。一想到这样,静留就恨不得来到她身边,轻吻夏树那似在邀约的嘴唇,用柔软的语调安抚恋人内心的焦躁。
即使知道夏树对自己有所隐瞒,她仍然选择了隐忍。夏树曾经答应过她,等到忙完了这一阵子,就会告诉她许多,也许现在她最好的选择,就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那好吧。”静留不情不愿地说。
“嗯,你自己要好好吃饭,早点睡觉,牛奶要记得喝,维他命丸要记得吃,还有,不准出去玩,老老实实地回家,听见了没有!”
听见夏树有点霸道蛮横的语气,静留笑了:“如果我不听话呢?”她倒是真想知道夏树会怎么惩罚她。
“你……”她听得出夏树在思考,可是思考的结果是,“我不管,你要是不乖,就给我等着!”
如果爱一个人,其中的表现之一就是,就算她再不听话再犯错,也舍不得伤她一分一毫。惩罚深爱的人,就是在惩罚自己。
她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尽管夏树骗了她,但还是深爱她?
如果爱一个人,另一个表现就是,你会为她找理由,找各种理由说明她爱你。
“我会听话的,你放心。我爱你,夏树。”静留深情地说。
“静留,我也爱你!”夏树的情话并不刻意柔媚,却深沉坚定。
“静留姐姐,你居然回家,太好了!”友绘在藤乃大宅的门口看到静留,完全无法掩饰惊喜之情。
“这是我的家啊,我回来很奇怪么?”静留笑笑,可是心里也认同友绘的话,这两个月她好像只回过三四次家,更是一次晚餐也没在家吃过。
可是真是不巧,她们回家之后才听管家说,厨师请假回老家,已经走了三天了。
藤乃家的餐桌一向是寂寞冷清的,聘请的高级厨师,大部分时候就是个摆设。自从静留的兄长和祖父先后去世,原先一家人共进晚餐的情形基本不存在。藤乃广志大多数时候不是应酬,就是穿梭在不同的大胸情人之间。而静留也好不到哪里去,和夏树恋爱之前,她复制着父亲的生活;和夏树恋爱之后,她的专属去处就是夏树的公寓。若不是表小姐友绘从法国回来,藤乃家的厨师基本上可以辞退了。
友绘也更是苦不堪言。进公司以来,她被结城奈绪折腾得早出晚归。短短一段时间,小脸瘦了一圈,脸色也憔悴得很。她从小到大没吃过苦,性格又那么自我,现在这种状况,居然还能让她乖乖听话,看来奈绪是抓了她什么把柄在手。她今天早回家,不是忙里偷闲,而是昨天在公司熬了个通宵,今天实在无法继续了。
就因为这样的生活,厨师不在家三天,她们居然是第一次知道。
“这样好不好,我上次去过一家很好的法国料理店,我请姐姐吃饭可好?”
“好吧。”看着满怀期待的友绘,她还是心软答应了,反正一次晚餐,也不会造成什么后果。有人陪她吃饭,也能冲淡她内心的寂寞和疑虑。
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友绘,听到静留答应的那一瞬间,眼睛里焕发出来的光彩,将工作中的压力和劳累驱散得无影无踪。
这种发自内心的光彩,让这个本来就精致秀美的女孩现在显得分外美丽。可是她的美丽落在她的静留姐姐眼中,也不过如水无痕。无人欣赏的美丽,最后也只能花自飘零水自流。
其实静留也曾扪心自问,像友绘这样的女孩,无论是家世、头脑、容貌、学养都能在同龄人中算得上上上之选,为什么她从没有动过心,甚至唯恐避之不及?
她交往过的女孩子有很多,真心来说,能比得上友绘的没几个。让她动心的女孩子也颇有几个,可是为什么唯独没有友绘?
是因为友绘那双紫色眼眸里的欲望太深?还是她热切的态度迫得静留太拘束?或者是她无处不在的深情,让静留这样总是不紧不慢掌握情感节奏的人,感到有一种失去控制的危机感?
这些理由都是冠冕堂皇,听起来很有道理。可是说再多的话,提再多的理由,最终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不喜欢。感情的事情没有任何道理可言,只要喜欢,所有的问题全都不成问题。
而且在静留的内心深处,还有一个不愿提及的原因。那就是友绘和她的心理阴影总是密不可分。她还记得,在那个家庭的游艇聚会之夜,如果不是年届十岁友绘缠着她上甲板去看大浪,她也不会坠海,差点身亡。
后来爷爷也曾询问友绘到底发生了什么,友绘却总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她完全有理由认为,这件事一定和友绘有关。
所以直到现在,她看到友绘,就会想起那时的冰冷、黑暗、压迫、窒息,还有吞天噬地的绝望。
“听说这些天你回来得都很迟啊,还常常熬夜加班了。我还想问问你是不是适应营业课的工作,一直都没有机会。”静留语气温和地说。她的意志力向来很强,从不会把心里的想法流露在友绘面前。
“都是因为那个……呃……结城课长。”友绘吞下了那句“臭红毛”,把心里的抱怨换成脸上文雅的笑容,“我很辛苦,也学到了很多。我也很想和静留姐姐说说,可是每次回来都很迟。”她聪明地不提静留姐姐都不在家的事实。
“呵呵,没关系的。”静留带着点敷衍的笑,这几天她总有点心神不属。可是她向来藏得很深,在公司固然不会表现出分毫,面对夏树,更不能有所流露。可是这样的隐忍控制会耗费她多少精力,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忽然有些后悔今天答应友绘来吃饭,因为接下来,她不能表现的太冷淡,让友绘察觉到她的态度,也不能表现的太温柔,让友绘对她产生什么希望。
这种分寸,她相信自己拿捏得准。可是她疲倦得不想去拿捏。
好在只是吃顿饭。有美食在前,话题总是容易转移到轻松的方面。而且食不言寝不语的严格家教,也足以让她们以沉默度过大部分相处时间。
“静留姐姐,这间餐厅的蓝纹芝士是直接从图卢兹的洛克福特运过来的,你以前就喜欢用这个搭配红酒做尾食的。还记得那时候你在我家,还教我用蓝纹芝士做沙拉呢。”
“是么……你这么聪明,其实不需要我教。”此时她的脑海中却想起如果是夏树做沙拉,一定要搁三倍的美乃滋。
夏树……怎么的都会想起你!
静留内心叹了口气,百无聊赖地转向窗外,却吃惊地差点把刀叉掉落到盘子里。
是她的幻觉么?
她看到隔壁一间餐厅低一层的靠窗位置,坐着只隔了几小时不见却让她倍加思念的恋人玖我夏树。
她不是和东医大的人共进工作晚餐么?为什么她对面坐着的橙发女郎是鸨羽舞衣!
夏树,你在骗我?
夏树当然看不见对面楼上的静留,她正和舞衣说着些什么,对外人一向冰冷的面孔,现在正堆满讨好的笑容。
夏树,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你如此低声下气!
静留看见舞衣装作骄矜地扬起了下巴,而夏树则是面露求恳之色,捉住舞衣的一只手,轻轻地摇晃。
夏树,你说过只会在我面前撒娇!
舞衣好像在夏树面前屈服了,让这个向来冷艳的女郎绽放出美得惊人的笑容。
夏树……
如果不是强有力的自控能力,如果不是没话找话的友绘的声音在侧,如果不是灯红酒绿告诉她现在身处大庭广众,她怕会摔了刀叉去质问。
可是她去问什么?如果问出来的是夏树和舞衣暗通款曲,夏树在背叛她们的爱情誓言,她又能怎么做?
是摔碎一地的自尊,还是撕破脸大闹一场?还是让这段美好如童话的爱情,就此灰飞烟灭?
是的,什么也不能做,也不敢做!但是遭遇欺骗和背叛的痛苦,又焉能忍受得住!
她只有逃!
“静留姐姐,原来你在这里!”她听见友绘喘吁吁的声音,却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人行天桥的入口。
友绘看到表姐毫无预兆地突然离去,呆了片刻,也急忙扔下餐巾追出去,却在门口被侍者不失礼貌地拦住,委婉地提醒她忘了付账。她急得手忙脚乱地掏出钱夹,抽出一沓钞票扔过去,可等她追到街上,静留姐姐已经不见了踪影。
可怜她踩着高跟鞋在街道上狼奔豕突一般,终于在奔跑了好几个路口后,看见静留姐姐高挑优雅的身影。多亏静留姐姐是美得如此鹤立鸡群,让她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发现。
“啊,友绘……我……我想到有份文件忘在公司了,必须……马上去取,美国分公司那边还等着要呢。”清醒过来的静留有些狼狈地掩饰着自己的失态,回避友绘担心的目光,假作冷静地看了看表,“真是的,我居然忘了,快到美国时间上午九点钟了呢。”
友绘沉默了几秒钟。她不是看不出静留姐姐的状况,可是静留姐姐如此着意掩饰,她又怎么能拆穿。她很快地接口:“我送姐姐去公司吧,姐姐好像有点累了,还是我来开车。”
静留打开办公室的门,漆黑的空间里,浮着一团柔和的荧光。
她知道,这是她和夏树一起买的玻璃水母,她们两人各有一个。当时买的时候只想着送一个精致的礼物,等到两人正式交往后就成了定情信物。
可是现在……
友绘的一声尖叫打断了她伤感的思绪。友绘一把抱住她的胳膊,抖抖地指着那团荧光:“这是……鬼火……鬼火!”
静留没有躲开她,但也懒得回答,只是按下灯光开关,让友绘看清楚办公桌上的东西,又按灭了灯,让她自己发现。
“原来是夜光水母,我还以为是……”友绘不好意思地说。她今天真是不成体统,毁了在静留姐姐面前扮演的高贵优雅的大小姐形象。可是因此能够和静留姐姐亲密接触,静留姐姐温暖的身体,胳膊美好的线条和触感,都让她忍不住脸生红晕。已经接触到静留姐姐的身体了,如果能借着东风,进一步深入发展,那该有多好。
“喝杯茶压压惊。”静留递给神情还有些不安稳的友绘一杯热茶,“你坐一会儿就回去吧,我估计要弄很晚。”
亏得友绘出了一个小状况,让静留的情绪暂时地得到缓解。为了尽快打发友绘回去,即使心里乱得很,静留也巧妙地化解了好几次友绘想要进一步的深入。而一边说着话一边暗自寻找着话题的友绘,眼神突然落入办公室的一扇没关上的门里。这个小房间是静留的换衣间,平时也放一些重要的文件,刚才静留装作找文件,开了的门没有关上。友绘站起身走过去,眼睛紧紧地盯着换衣间里的一样东西。
那是挂在静留换衣间的一套衣服,曾经在一天之内有幸拥抱过夏树和静留两人的那套羊驼绒套装。
那一天,夏树借给她自己的衣服,而她送给夏树那瓶跌打喷雾罐……
不是忘了还给夏树,而是舍不得还。直到现在她还记得穿这件衣服时那种美好的心情。而且它是如此的合身,她穿着比夏树穿着合适多了,会让她不时慨叹,缘分真是天注定,这件衣服的主人就是和她有缘。
“静留姐姐,想不到这件衣服你还留着呢。”友绘兴奋地说,“而且还保存得这么完好,像新的一样。”
“诶?你是说这件衣服……”静留还带着笑。友绘不知道这件衣服是夏树的,当然她也不准备向友绘说明。
“我当然记得了,那是七年前你到巴黎,我和妈妈陪你去Chanel定制的,当时你还说就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了。看来静留姐姐很珍惜我的礼物呢。”回忆往事,她激动得脸泛红晕,露出少女情怀的娇羞。
可惜在静留眼中,她娇媚的容颜远不如这番话带来的震撼!
“你没记错?”静留掩饰住内心的讶异和不解,“这种套装,款式相似的很多。”
“当然不会。”友绘有些不满地说,“别的我可以记错,可是这衣领上配套的丝巾是我妈妈请卡尔•拉格斐亲自设计的,他设计的丝巾图案都是独一无二的,世上只会有一条,上面还会有他的签名。”
“是呵……”静留看似步履自然地走过去,每一步却都是沉重而迟疑的,好像她眼前是一个封印,打开封印,会唤醒一头海妖。
这段距离比她想象的还要短,无论多慢,都会很快走完。在友绘的注视下,静留伸出手,翻看了这条精美的丝巾,果然,在丝巾的一角,是那个时尚界人人都熟悉的签名。
这件我穿起来纤秾合度的衣服,果真的是我的?
又怎么会在玖我夏树那里?
这是怎么回事?
玖我夏树,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要干什么!你到底有什么秘密!!
她已经完全听不见友绘清脆柔和的声音,而是回到了那天她穿上还带着夏树体香的衣服,见到水野蓉子时她们的那番对话——
她听见那时的自己用自命不凡的腔调说:“我知道一个道理:The secret makes a woman,woman。”
接下来是水野蓉子洞察天机的话语:“但是如果有一天,那个有秘密的女人是你喜欢的对象,你就不会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