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有轰隆隆的声响穿过黑暗,远远传来,这是补给品船只靠近的声音,还有新一批部队到来的车辆行驶的声音。
明明是黑夜,却是交通频繁的,拖着弹药补给箱的大卡车,用灰色帆布的沉重的载物军舰,它们的黑色身影湮没了夜里稀疏的点点光斑。
阿尼难得的睡不着,她眯着眼蜷缩在被窝里,膝盖紧紧贴着胸口。
她想起父亲。
记不清是多久以前,在冰冷的夜晚他们没有被褥,只能这样把自己蜷在一起,躲在小巷中。
直到现在她都记得那腐烂的鱼肉的气息,老鼠从他们身边窜过。
这样的日子持续到一群穿制服的人找上他们,告诉他们某人在战场上的死讯,她不知道是谁,好像是某个曾活在世上父亲从没提及的女人。
父亲在送客之后,抱着她去了天台,跟她肩并肩平躺下来。
他染满污秽的手顺了顺她的发,然后用一条衣服上扯下来的细绳给她把头发盘在后面,虽然很不像样。
阿尼无法忘记父亲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精亮,第一次微笑着看着她说,“你真的很像她。”
然后那个男人走到天台的边上,夹杂的飘雪的风吹来,他渐行渐远,阿尼看不清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无论是视线还是其它。
隐隐约约能听见父亲嘴里哼着不知名的童谣,印象中曾经也有人给她这样温柔地哼唱过,快乐地。
他说,她的母亲从前时常会哼这首歌给他们听。
他跃起,那么快乐而满足地跳了下去,他的血液在地面蔓延,像一只美丽的红色蝴蝶。
他的歌声在阿尼的脑海里倦缅了那么久那么久。
阿尼回过神来,手指攥紧身上的被子和毛毯,不管窗外闪耀着的淡淡的红色火光,她闭上眼。
所有人都说,战争具有摧毁人心的力量,阿尼却什么都感受不到。
就像这战事爆发的第三个月,她不断重复着的事其中之一就是将其它战士的尸体投入大海以减轻军舰的质量。
哪怕是那些有意无意中给她搭过话的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消失,最终魂归大海。
“阿尼。”
沉重却柔和的声音传来,掐断她的所有思绪。
“你怎么还不睡?”
三笠没有回答阿尼的问题,只是缓缓问道,“阿尼,为什么选择参军?”
阿尼一怔,原本面对着墙壁的身体转了过去,她忽然想起三个月前与三笠的第一次接触,那个时候三笠的黑眸与黑发淹没在黑暗里,而现在她迎着红色的火光却能看得很清楚。
虽然看起来都冷漠且难以接近,三笠的五官比起她自己却柔和得多,东洋人的五官精致而小巧,那完美的线条在一闪一闪的光中映入她的眼底。
原来都三个月了。
她对三笠总存有一种特殊的情绪,她觉得她们很相似却又完全不同,这样奇怪的矛盾感一直隐藏在她心底。
“不知道。”
“没有人会没有原因就选择参军吧,这样交托性命的决定。”
“你今天话怎么这么多。”
阿尼呼出一口气,声音因为寒冷有一点点颤意,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有种被人慢慢剖开外皮,暴露出心脏的感觉。
啪的一声,她看见三笠朝她丢了一个小盒子过来,伸手抓住后她借着微弱的光看清是一盒火柴。
“划一下就好了,很暖和。”
“……你把我当白痴吗。”
三笠补上的一句话粉碎了阿尼对她刚刚上升的好感度。
阿尼转过身去,心想什么时候跟三笠关系变得这么好了,居然到了可以调侃的地步。
“明天是庆祝战役胜利的晚会,去吗。”
“睡醒了再说……”阿尼悠悠地应了一句,尾音湮没在一个轻轻的哈欠里。
三笠却没办法入睡,被外面的声响吵醒之后注意到阿尼比起平时急促一些的呼吸,才知道原来失眠的不是她一个人。
阿尼是神秘的,似乎带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秘密,独自一人站在离所有人都很遥远的地方。
或许是夜晚时候人的意志变得柔软而感性,此时此刻她的头脑愈加的清明。
她的行事比起其他人简单得几乎笨拙,所有的理由都是因为她的哥哥艾伦。
为了唯一的家人,她可以把欺负他的小孩子揍趴在地上给他道歉。
她可以舍弃考上知名大学的机会陪伴他去军校。
她甚至可以不顾自己未来地追随他来到前线。
可能就是因为这样的单调行为持续了太久,她突然对阿尼的行事理由起了兴趣。
想看清那样神秘得可以称之为秘密的人,强大却散漫的目光。
想看清那双永远无所事事的却泛着光泽眼眸下究竟存在着什么。
就像是强迫症一样忍不住去做,她把这归咎于自己的好奇心。
她抬眼对上窗外漆黑的夜空,那里的星光黯淡,苍茫却有强大的压迫力。
没有月亮的地方,星星会变得明亮。
很久以前,她这样相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