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形同陌路
“夏树!”舞衣手提着购物袋,从玄关走过来。
夏树依旧是保持着从上次她离开到现在不变的姿势,双臂抱膝,坐在窗台上凝视着窗外。舞衣的到来没有让她转头,因为她分辨得出静留的开门声。只要是钥匙插进锁孔的第一声,她就能分辨得出来,来人是不是静留。
舞衣坐到她身边,絮絮叨叨地说:“我买了牛奶、拉面、猪肉、笋干、玉米、海苔和虾,还有你最喜欢的美乃滋。我还带来了我独家熬制的豚骨汤,马上给你做豚骨拉面和炸虾天妇罗,配上美乃滋,一定好美味!”
不料夏树慢慢地摇了摇头,低声说:“静留还没有回来。”她的声音干涩沙哑,从她干燥裂开的嘴唇看,她这两天两夜连水都没有喝。
“夏树,你睡一会吧。”舞衣看着夏树已经布满血丝的眼睛,“你这样是不行的。”
“不,我不能。”夏树把自己抱紧,尽管在发抖,她的声音却愈加坚定,“我不能睡,我要在这里等,等静留回来。”
“可是你……”
夏树打断了她的话:“我不要像上次那样。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静留就消失了,不见了,我等了那么久,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忘了我……我不能像上次那样,我不会闭上眼睛,我再也不能让静留走了,再也不能让她忘记我了……我不闭上眼睛,她就会回来,她还是记得我的!她还是爱我的!”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可是却坚持着让自己不要哽咽。她不要哭,她清楚地记得,她哭了,静留会心疼的,会比她还难过的。所以为了静留,她不能哭,静留最爱看到的,是她的笑容。
“夏树……”舞衣不知道怎么做。作为朋友,到底是该劝她,骂醒她,还是和她一起犯傻,她无从选择。
因为这一路她陪伴夏树走过,夏树对静留刻骨铭心的深情,让任何人都无法置喙。
更何况说到底,这次静留和夏树的误会,始作俑者就是她那次倒霉的一摔。夏树没有怪她,她已经很感谢了。
“好吧,这杯牛奶我倒好了,放在这里,你要喝哦。我马上去做拉面,做好了端给你吃,你不吃东西是不行的。”舞衣卷起袖子走向厨房,来到熟悉的领地,她的心也好歹安稳些。
等到她端着一碗香喷喷的拉面走出来,看到的夏树依旧是那个姿态,爱情和思念,简直把她变成了一尊凝望的石像。
“夏树,这是你最喜欢的拉面哦。”舞衣用哄小孩子的口吻耐心地说,“我还加了美乃滋呢,吃一点点就知道多美味了!”
夏树总算没有无视好友的殷勤,但她的回应也只是摇了摇头:“我不饿。”
几番劝说未果,舞衣终于有点生气了:“夏树,你这是折磨自己么?你说过你再也不会让你的静留担心了,你要照顾她,呵护她,你觉得你让她看到你这样会开心么?你应该知道,她如果爱你的话,你折磨自己就等于在折磨你爱的人!”她把面碗往夏树身边一搁,起身就要离开。
“舞衣……”夏树拉住了她,“我不是……我只是……吃不下。”
舞衣又坐回夏树身边,放低了声音劝说:“吃不下也要吃啊,就当是为了静留。你也说过,你喜欢吃加了美乃滋的拉面,是因为静留给你做过,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手不能动,我喂你吃的时候,你说我做的拉面很像静留的手艺呢。你还说过当年你们在一起的时候……”
“舞衣,不要说了,我吃!”夏树端起面,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拉面。尽管她内心焦虑得没有任何的食欲,她还是要逼着自己吃。可是吃着吃着,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落到碗里,碗里的汤好咸……
看着伤心的好友,舞衣的心也像针扎一样,她难过地扭过头,却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原来是楯佑一的电话,一按下接听,就听见佑一平时吊儿郎当的声音分外急切:“舞衣,快、快,藤乃社长回来了!”
“一时兴起和表妹去风华度假,没有和家里交代一下去向,真的是很抱歉。”在藤乃家门口,静留对迎接她的管家含笑说。
无论何时,藤乃静留都是优雅从容,没人能从她的笑容里看得出,她此时是多么的心力交瘁,甚至都没有余力对一路上粘着她的表妹表达一丝的抗拒和反感。
紧紧挽着静留的友绘抬眼觑着即使面色憔悴却依然风姿过人的心上人,她此时的心情仿佛是偷了绝世奇珍的小偷,为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宝物而狂喜,为自己的罪行没有被发现而庆幸,也为无法公开自己的成就而遗憾。她还不敢向静留姐姐坦白她那晚的所作所为,即使她确信自己对静留姐姐是全心全意的爱,可是她无法预料她的心上人会有何种反应。但是她仍然自信终有一天会让静留姐姐知道。她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那个场景,那是她和静留姐姐相爱之后,她会在静留姐姐怀中羞涩地说:“其实我早就是你的人了。”
“静留!”一声呼唤打破了她又一次的幻想,而与那一声呐喊相对应的是,静留姐姐的身体猛地一个战栗。友绘惊慌地看向静留,静留如常的面色和眼神里的镇定让她吃惊,因为如果不是和静留姐姐贴得那样近,她根本无法发现,她的静留姐姐全身都在颤抖,极其细微的颤抖!
“静留!”一个蓝色的身影掠过友绘面前,扑入静留的怀中,冲击力让静留身子一晃,而来人随即又紧紧地拥抱着她,抱得好用力,以至于让静留不禁抽了一口气。
“静留,你回来了!你回来了!”夏树紧贴着静留的身体,好像在用生命拥抱着失而复得的宝物,与之相伴的,当然还有失而复得的喜悦。
夏树相信,只要她告诉静留实情,静留一定会原谅她。因为静留是爱她的,就连不告而别都是因为太爱她了。所有人不都是说,只要有爱,一切都不是问题么?
可是现实往往会把这些所谓的至理名言击得粉碎!
还是那样熟悉的身体线条,还是魂梦牵绕的气息和温度,可是夏树的感觉却让自己怀疑,这是她的静留么?
没有回抱,没有应答,静留的身体每个关节都是僵直的,肌肤是紧绷的,甚至在夏树拥抱她的时候,她的呼吸也屏住了,整个人像极了橱窗里漂亮却没有生命的塑料模特。
“静留……你……怎么了……”夏树慢慢放松了静留,澄澈的碧眼有些惶然地看着她的恋人。如果她看到静留的表情是愤怒、是伤心、是痛苦……她都会觉得正常,可是静留那优雅明媚的笑容,却完全出离她的想象。
“没什么啊。”静留依然在微笑。
“静留,你相信我……我……”尽管一路上酝酿了许久,可是面对静留的时候,她的解释仍旧是语无伦次,不是她笨拙,而是太在乎,太珍惜,“那天我是骗了你,我和舞衣,我们都是为了……”
夏树看到静留没有打断她,稍稍地放了一点心,可是她不清楚,她解释的情况,静留早就知道了,比她想象的知道的更多。
静留只是看着她,不流露一点情绪。可是内心却如暴风眼中的海洋,高压下的平静,不知道什么时候掀起惊涛骇浪。夏树结结巴巴的解释,这样一个骄傲又木讷的人,实在是放下自己的尊严,用尽了自己的力量,如果在以前,甚至是爱上夏树之前,她也不可能不感动。可是现在她只是在想,原来最高明的骗子不是巧舌如簧,而是用笨嘴拙舌,来显示自己的每句谎话都是千真万确的。
“静留,我说的都是真话,你相信我!”夏树的表情很坚定,可是内心的慌张却是前所未有的。从开始到现在,静留的表情从来都没有变过,就像是北极的日光,看似明亮却没有实质的温度。甚至刚才听她说话的时候,静留的笑容和眼神就像大人是面对着一个陌生又不听话的小孩子,温和有礼貌,却又不太想掩饰心里隐隐的不耐烦。
“我知道了。”即使是身在一旁的友绘,也听得出静留姐姐敷衍的味道,不由得向夏树展示了优越感十足的笑容。
“那么……你不生气了?”
静留轻轻挑眉,淡淡地说:“我?我本来就没有生气。”
“可是,你脸色这么不好,又瘦了……”尽管心里已经万分不安,对恋人的心疼占据了夏树的思想,她忘了自己有多么憔悴,却伸手去抚摸静留的面颊,可她万万没有料到静留竟然偏过头,让她的手落了空。
夏树的手停在空中,一种冰冷却从指尖迅速蔓延到心脏。她觉得自己连心尖都哆嗦起来了。
静留倦怠的面容上重又挂起了笑容,这种笑容夏树很熟悉,熟悉得让她害怕,这是她初回日本时,静留面对看得顺眼的女人时那带着诱惑挑逗的笑容。“夏树……”她听见静留柔软流丽的京都腔如是说,“你知道为什么人们常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么?”
“我……不知道……”她不知道静留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可是她本能地害怕,害怕这个问题背后的答案。
“我来告诉你吧。”静留没有让她多等,她的笑容愈甚,她凑近夏树的耳边,低声道,“因为想要浪子回头,基本上不可能。”
“静留,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静留没有理睬夏树话语里令人心痛的嘶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如果你听不懂,我再耐心解释一下。我觉得我还是无法停留在一个人身边,原谅我。”静留说完,便潇洒地扬起头,侧转过身,没有再停留的意思。
“静留!”夏树赶上去扯住她的衣袖,“不是这样的!你答应我的,你说过你会改的!你不会骗我!”
这个“骗”字出口,静留身子一颤,她咬着唇偏过头去,努力地不去看夏树。谁在骗谁呢?你骗了我,我骗了你,算是扯平了吧。我不想再追究下去,不想揭穿你,是为了我们曾经的感情。到底,我还是爱你的。
她硬着心肠说:“我也不想骗你,可是没办法,这是我的本性。”
夏树脑海中霎时间掠过结城奈绪说给她听的那个青蛙与蝎子的故事。不,我知道的,你是我的小狐狸,不是那只蝎子,我知道的!她已经无法连贯地说出她的想法,只能喃喃地说:“不……不是的……这不是你的本性……我知道……”
“就当我对不起你好了。”说这话的时候,静留竭力压住声音深处的颤抖,“你忘了我吧。”她再也不能留在这里,她怕她会心软,她怕她会揭穿事实,她怕她会彻彻底底地撕开眼前这个女人的画皮,看穿她所爱的人所有的深情爱恋都是假的,都是在骗她,这个纯洁深情的女人,是一个阴谋的主使者,而至于这个女人想要谋取什么,是她的金钱,她的权力,还是她的性命,她已经不想知道了。虽然她看到这个女人直到现在还在骗她,可她宁可忘记真相,欺骗自己,在这个谎言里,这段无法继续的恋情,全是因为她不好,是她对不起夏树。她希望在她今后的记忆里,她曾经有过一段最美好最纯洁的爱情,曾经有一个她爱过,也深深地爱过她,却被她无情地抛弃的好女人。尽管这个谎言构筑的世界,不过是易碎的玻璃城堡,也好过让她在无边的荒野中赤裸裸地承受风刀霜剑!
夏树,让我们心照不宣地维持这个谎言吧,让这个骗局有个完美的收稍吧。你还是那个纯净无瑕的你,我们的爱情还是那么真诚热烈,一切都是我不好,对,是我不好。就让我把这个无情的情人的角色扮演到底吧,这样的结局,算是我们最后的一点情分。
她狠狠地甩开夏树紧攥着她衣袖的手,洒脱而无情地离去。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
“静留,你在骗我,你只是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像是要被绝望淹没得不能呼吸,夏树仍旧竭力挣扎着说,“你说过的,你以后都会在我身边,哪儿都不去的!”
看到静留姐姐脊背不易察觉地紧缩了一下,友绘连忙挡在她们之间:“玖我夏树,我真不知道你要干什么,难道你听不懂静留姐姐的话么?她不喜欢你了,她要和你分手!拜托你留一点尊严好不好?你这样难看的姿态,是给谁看呢?”
夏树狠狠地瞪着友绘这张傲慢的漂亮脸蛋,冷冷地说:“我和静留的事,与你无关!”即使说着这样的话,她的眼睛里的泪水仍是在祈求:你不要打断我好不好,让我和静留说话,让静留听我说话!
“怎么与她无关?”背对着她们的静留突然发话,她回转身来,拉起友绘的手,看着友绘的眼神,满是温柔呵护,而转向夏树的时候,却冷淡得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夏树,对不起,你应该知道我虽然是个混蛋,却是个有原则的混蛋。我从不会同时和两个女人交往。所以我喜欢上了别人,只有离开你。你可以骂我,但请不要对我现在喜欢的人无礼。”说罢,她拉过沉浸在自己刚才温柔眼神中回不过神来的友绘,手指勾起友绘的下巴,低头吻住了少女樱色的双唇。
停留在夏树眼中最后的画面,是静留搂住友绘肩膀的背影,还有藤乃家那两扇在她面前缓缓关闭的大门。
不论白天黑夜,我好像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掉进一片无边的水泊中,接连而来的浪头不断将我压入水底。我挣扎着钻出水面,头上却像蒙着面纱,窒息、压抑,看不到一丝光明……静留,我现在明白你为什么会怕水,你有什么样的痛苦感受。可是静留,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