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前情往事
鸨羽舞衣面对两位大小姐,特别是姬宫千歌音沉静坦诚的双眸,终于鼓起勇气说道:“两位小姐,我今天请你们帮忙,可是我有个失礼的请求。也就是今天我所说的,请你们保守秘密,不要对其他任何人说起。”
姬宫千歌音和源千华留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那好,我坦承我所知道的一切,藤乃静留和玖我夏树的故事。”
——
我叫鸨羽舞衣,是个普通的日本女人,家里是开拉面店的。在我人生的前十九年,一直是平平静静毫无波澜的。如果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就是我的母亲在我幼年时因心脏病过世,我的弟弟鸨羽巧海也有先天性心脏病。这种家庭情况让我从小就习惯了去照顾别人,帮助别人,如果不是这样,也许就不会有我和夏树的结缘。
中二的时候爸爸决定举家迁往英国,在那里开日式餐馆可以赚得更多,英国的全民免费医疗也可以缓解巧海的病给家庭的压力。爸爸的主意真的是不错,餐馆的生意越来越好,巧海的手术很成功。因为长期照顾患病弟弟的缘故,我在高中毕业后学习了护士课程。我学业很好,平时在餐馆里帮忙,还认识了一个来英国旅行兼打工的日本男孩子,一切都很顺利。
对不起啊,我一直在说我的故事,我就是这么啰嗦,夏树也常说我啰嗦呢。
那么,下面让我说正题吧。
七年前,我的护士课程结束,来到一家高级私人医院实习,在那里,被分配给一个特别的病人。
我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没见过那么惨重的伤势,没见过这么沉默的人,没见过这么绝望的眼神。
她的臂骨和腿骨折成一段一段,肋骨也断了七八根,神经和脊椎都有不同程度的损伤,当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几乎全身都被石膏固定,很多医生,包括不少名医都断言,她会一辈子瘫痪在床,就像斯蒂芬•霍金博士。
每次看到她我都会在想,谁会这样残暴地对待这么漂亮的女孩!因为只要有医学常识的人都会看得出来,没有一场事故会造成这种伤势,只有人为的折磨!她的手脚和肋骨,是被人打断的!
据说警察也来调查过,可是无论警察怎么问,她什么都不说。不仅是对警察,她对任何人都保持沉默。甚至在那惨重绝伦的伤痛的折磨下,就算痛到无法忍受,她也只会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我曾经以为她是个哑巴,直到有一天,我听见痛到半昏迷的她,低低地呻吟:“Shizuru……Shizuru……”
“什么是Shizuru?”旁边的英国护士好奇地问。我这个菜鸟护士能被指定给这个住特级病房的病人,就是因为我是日本人,能够听懂一些她们不明白的话。
“Shizuru……”我踌躇着说,“应该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日本女人的名字。”
她一定很爱这个女人,这个女人的名字,是她唯一的发音。
日子长了,我渐渐了解了这个女孩子。她姓Kruger,听说家里很有钱,这么高级的疗养院,她受到的是顶级的治疗和护理,每周还会有来自伦敦和美国的神秘医生为她专门治疗,而医疗费每个月都会准时打入账上。可是她又是那么孤单,没有人来探问过她,没有爸爸,没有妈妈,也没有那个她心底里牵挂的Shizuru……
她神志清醒的时候,总会时时刻刻盯着房门,似乎在等待一个人,每当门打开,她的碧瞳就会一亮,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亮的眼睛,可是当看清来人之后,她眼睛里的亮光又会随之熄灭,像是两堆灰烬。
她等待的人,是不是那个Shizuru?
“Kruger小姐,今天的天气很好,我开窗给您透透气吧。”
“Kruger小姐,这次的治疗会有些疼痛,如果您有不适一定要告诉我哦。”
“Kruger小姐,您还是要好好吃东西的,我再喂您一点吧。”
……
对于我所说的任何话,她都只是报以沉默,也根本不会看我。她的眼睛只会盯着一个地方——房门。而她的眼神总是在期待——希望——失望中循环,而随着日子的推移,希望越来越少,失望堆积得越来越多,渐渐的,我看到了越来越浓的绝望。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Kruger小姐,您是在等待Shizuru小姐么?”问完我就后悔了,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像她这样重伤的病人,医生是不允许给她刺激的。
如果不是全身不能动弹,我相信她会从病榻上跳起来,即便是这样,她的全身骨骼都在咯咯作响,额头上青筋暴起,嘶哑着嗓子一叠声地说:“你认识她?你告诉我,她在哪里,她在哪里!”那双眼睛里满是泪水,流淌在里面的,是希望和绝望之间的命悬一线!
“不,不是……”
“求你告诉我!她不会这么久不来看我!她不会不理我!你告诉我,她是不是受伤了,她是不是……求你告诉我!”她的声音如此的凄厉。
我真的被吓住了,颤声道,“我真的不认识她。”
“那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的眼神在告诉我,求求你,求求你……
“我听见你说过……在……在你昏迷的时候。”
她听到我磕巴的解释,整个人像是被失望和无助击垮了,刚才紧绷身体的恶果随之袭来,她疼痛得满额冷汗,却仍是忍着一声不吭。
看到她这样子,我实在不忍心,爱为人操心的毛病又犯了:“Kruger小姐,你能不能告诉我Shizuru的情况,我也许可以帮助你。”
她抬起眼睑看向我,似乎在琢磨我是什么目的,可是她心中的急迫让她无法等待,就听见她低声说:“真的?”
“您如果不相信我也……”
“不。”她打断我,“你是个好人。”
就这样,她和我第一次说起了她的爱人。
“她叫Shizuru……”说到这个名字,她的脸上被一种无形的温润光华笼罩,即使是病痛也得让道。
“写成日文是?”
“静留,静雅的静,留心的留。藤乃静留。”
我按承诺去帮她找藤乃静留,可是我认识的人有限,又不能离开医院。这时候,我想到了那个日本来的男孩子。
“帮我找她。”我把名字写给那个看上去流里流气的黄毛青年,他放下正在吃的拉面,拿起纸条。
“就一个名字,怎么找?”
“我也只有这么多了,可是,这个人对我很重要,拜托了啊,佑一君!”我双手合十向他恳求,他看看我的样子,没说什么,把纸条揣进口袋。
“好吧,我试试。我有一个剑道师兄在日本当警察,我看看是不是可以拜托他帮忙。打听到了我就告诉你。”
“谢谢!”这家伙看上去不怎么样,其实还满可靠的呢。
从此,我知道无论她疼得多厉害,伤势多么沉重,只要在她面前提起藤乃静留,一切都不一样,一切都会变好。
“Kruger小姐,你的名字Natsuki,写成假名应该是なつき,如果写成汉字,是什么呢?”
“母亲没给我起汉字名字,但你可以用夏树这两个字,夏天的夏,树木的树。静留喜欢这个。”
“为什么?”
“因为……”夏树的苍白的脸居然泛起红晕,“静留说她是藤,我是树,藤缠树,树缠藤。”她嘴角淡淡的笑意,实在是太美了。
女人最美丽的妆容,是爱情。
我知道了很多有关藤乃静留的事,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我很了解,也很喜欢。
她是从哈佛到剑桥的交换生,美丽高贵的名门闺秀,亚麻色微鬈的长发,赤色的眼瞳笑起来不知道有多么温柔,她聪慧、优雅、睿智、宽容、忍让,有小小的狡狯和别致的幽默感,在爱情中她用自己的所有包容她的爱人,用智慧去化解所有的问题……
“真的有这么好?”
“嗯。”夏树认真地点头,“你见到她就知道了。”说这话时,她的眼神自信而温柔。我不知道这个藤乃静留是不是有这么好,可是我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完美无缺,是因为夏树爱她,深深地爱着她。
此时的夏树已经能在扶持下坐起来了,医生都说是个奇迹,也表扬我护理得力。其实我知道,这都是因为我答应帮她找静留,才让她有了无穷的动力和勇气,那些痛苦不堪的手术、治疗和复健,她是那么勇敢面对。
“为什么你以前不拜托别人找她?”有一天我问她。
她的表情立刻黯淡下来:“没有可靠的人,也不能找警察。”
“为什么不找警察?”我记得对于她重伤,警察曾经调查过,她却一言不发。
她沉默了良久,才轻轻地说:“打我的人,是静留的亲人。我不能……”她摇摇头,不再说话。
我才知道,她不是维护凶犯,而是不愿意牵连到静留,让静留因此而伤心,加上她觉得,伤害她的那些人,是绝不会伤害静留的。
我说不出话来,最后也只能按着她的手背,低声说:“夏树,我一定会帮你找到静留的!”
“嗯!”她清澈的碧瞳坚定地注视着我,那里面蕴含的希望,是她的全部生命。
“你说是静留的亲人做的!”千华留忍不住打断她。这种事对她来说简直是太惊人了。可是等她转头看向千歌音,却发现好友一贯制的冷静,冷静得简直像早就知道这些事。
“夏树有没有告诉你是谁?”千歌音温声道。
舞衣看看千歌音,又看看千华留,踟蹰了半天,终于低声说:“夏树认得是静留的兄长,不过他已经去世了……所以……”
“遥一哥哥,这怎么可能!”千华留脱口而出。她感觉今天的所见所闻就是在不断挑战她的想象力,难为她一向自诩为古灵精怪,现在却发现,现实世界远远比她在学生时代构筑的梦幻王国更离奇,比她阅读过的悲剧小说更残酷,而她和她曾经的爱情,与静留和夏树的经历相比,不过是温室里娇弱富贵的花朵。
千歌音只是拍了拍千华留的手背,示意她先不必质疑,她转向舞衣:“对不起,打断了你,请继续。”
当我终于等来了佑一,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
我还没来得及问藤乃静留的消息,就看见他板着脸把我拉进餐馆的后堂。那家伙平时松松垮垮的样子,生气起来还真有点吓人。
“你这笨蛋!你这蠢女人!”没想到他一开口居然是这句话。
我也生气了,脾气再好,也不能被人这样骂的:“你脑子有毛病!平白无故地说这样的话,我懒得理你!”
我转身要走,却被他拉住。他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说,声音里带着恳求:“你不要喜欢那个藤乃好不好?”
我觉得莫名其妙:“你说什么?”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他突然握住我的双肩,大力地吼道,“舞衣,我喜欢你。你不要和藤乃那个混蛋在一起!”
我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意想不到的爱情,突如其来的表白,还有佑一对藤乃的评价……
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佑一把我压在墙上,笨拙地吻了下去,而我,没有反抗……
对不起,我又在说我的事情。不过说真的,如果没有夏树的拜托,我和佑一不一定那么快走到一起,现在我们已经在准备结婚了。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天,当我说清楚原委,佑一的表情感动又遗憾,他被夏树的痴情感动,却为夏树的痴情错付而遗憾。
我坐在佑一身边,看着他带来的文件袋里一张又一张的照片,藤乃静留比夏树描述得还要漂亮,那种优雅的风度,隔着照片都那么迷人,可是……
照片里,她有那么多的女人……
“武田师兄帮我找到她的地址,我跟踪了她三个月,呵呵……”佑一抽了口烟,“她换了七八个女朋友!我还打听过,这位哈佛的高材生,自从一年前回来,风流韵事数不胜数,社交界的风流人物,有名的浪荡公主!”
“和夏树说的不一样呀,夏树说静留是最专一痴情的人。”我喃喃地说。
“也许夏树只不过是她玩弄过的无数女孩子之一,被她骗得到现在还执迷不悟。”
“夏树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去告诉夏树?她还等着我的消息,而这个消息,足以要了她的命!
和男友定情的喜悦,抵不住我的心酸。
我偷偷藏起了照片。
可是夏树还是会不停地问我,每次都会被我搪塞过去,可是我越来越难以面对她浸透了期待和悲伤的眼睛。
“她是不是不在了?”一天,我帮夏树换完药正准备转身离去,她低沉的声音突然响起。声音很低,在我耳边却如同惊雷。
“你说什么呢?”我躲闪着她的眼神,她的眼神里,是死一般的绝望。
“已经一年多了,静留绝不会隔这么久不来找我,她找得到我的!舞衣,你告诉我,你是知道了什么,你告诉我!我的静留,她……她是不是……”她气息阻塞得说不出话来,刚刚的那番话,简直用尽了她的体力,让虚弱的身体无法承担。
“夏树……夏树……”我连忙拍着她的背,“不会的,她没有……”
“她不在了,我为什么活着?”夏树两眼空洞地说,她惨然一笑,“我早就该去陪她。”
她说这话的时候,出人意料的镇静。我在想,如果静留真的不在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会被抽走,人世间再也没有她在乎的东西了。
从那一天起,她开始拒绝治疗,身体急转直下。任何人的劝说都不起效果。她的样子不是赌气、暴躁、偏执,那种平静,就像是她在奔向一个彼岸,她不是放弃一切,而是在等待和她心爱的人再次重逢。
“把照片给她看!”听了我的诉说,佑一咬着牙说。
“不行啊,如果她看到思念的人居然是这个样子,会崩溃的!”
“她现在没有么?她这样早晚就是死!你现在是死马当活马医,如果给她看,你还有拯救她的机会。如果不给她看,只有死路一条!”男人的思维方式,果真和女人的不同。话虽然不中听,可是真的挺有道理。
“好……吧……”
我终于拿起照片,鼓起勇气敲开了夏树的病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