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修罗狼 于 2013-12-27 23:00 编辑
文中涉及到的一些考据内容:
物部布都=布都姬
苏我屠自古=苏我刀自古郎女(圣德太子的妻子之一)
丰聪耳神子=圣德太子(又称厩户王、厩户皇子、丰聪耳)
苏我马子:物部布都的丈夫,苏我屠自古的父亲,灭掉物部氏的领头人。在朝内把持朝政一人独大,和圣德太子有合作编纂书籍,一起担任摄政王,但是对圣德太子的改革处处为难。
物部守屋:物部布都的哥哥,物部家的当家,被圣德太子的舍人(随从一类的人)射杀。
苏我虾夷:苏我马子的儿子。
“世间虚假,唯佛是真”:这句话是圣德太子在斑鸠宫卧病期间,对自己妻子所说的遗言。公元622年,2月21日,圣德太子妃去世,第二天22日圣德太子便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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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瞻彼中原,其祁孔有’布都你有听过这句话吗?”
在弥漫的烟雾中,布都看着手中的药方,眯起了眼睛。她没有抬头,但是依然能够感觉到对面霍青娥带着笑意的视线。
“这是大隋那边的古诗吧?过去曾经读到过。”
“不错,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意思是说,‘你看那中原大地,幅员辽阔什么都有’。最近我时常会想起来呢……”
“娘娘何出此言呢?”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这东瀛的岛国,总让人觉得有些狭窄。虽然也有山河疆土,但是总还是比不过大陆上的崇山峻岭。”
布都有些不屑地笑了一声。
“娘娘这是想家了吗?”
“我本是无根之人,四海为家,如何想家呢?”霍青娥轻声地笑了,幽幽地吐出一口烟雾来,“只是最近身边有个人在想家的缘故,大概我也有些受到感染了吧,稍微有点想念故土的壮丽山河。不过如此而已,物部殿。”
布都的眼睛从药方上抬起来,眼神里带着些许的怒意,然而霍青娥并不害怕,反倒是笑得更加轻佻。
只是一瞬间,布都就收回了目光,将手中的药方翻了一页。
“物部氏已经不存在了,娘娘,我是苏我布都。”
“好一个苏我布都。”娘娘不住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让布都感到无坐针毡一般,她站起身,将药方放下了。
“药方我还是明天再来看好了。”
“抓药还要时间,所以现在不急。你明日再来也无妨。”
霍青娥在弥漫的烟雾中眯起了眼睛。
“我只是想告诉你,苏我布都。‘既然现在如此后悔,当初就不应该做那些事’这种话我不打算跟你说,你有没有后悔我也怀有疑问。但是如果你藏在屋檐下的东西被马子大人发现的话,也许我就没有机会再这样和你说话了。”
布都停下脚步,怀着敌意瞪向青娥的脸。
“别这样看着我嘛。我是在帮你哦,物部殿。”霍青娥又一次笑了起来,她拿出一盏纸灯来,给布都看,“如果想放水灯的话,我可以陪你。这两天你在宫里照顾太子或许不太了解,前几日虾夷公子的下人踩坏了房顶,马子大人正要翻修房瓦,若我晚去一步,这个就会在马子大人手中了。”
“如果他知道苏我布都时隔多年还在祭奠物部守屋大人,心里会怎么想呢?而且还用的是这种神道教的手段。好不容易在战乱中苟且偷生,事到如今却又要被牵连进去丢掉性命,这可不太划算哦,布都姬。”
似乎在心里把青娥的话掂量了一番,布都的眼神温和了下来。
“出手相救非常感谢,娘娘。只是会这样帮我,不像是娘娘会做的事情,不知道娘娘有何打算,我的心中也无法放下心来。”
“哎呀,真讨厌,把我说的好像狡诈之人一样。”霍青娥嘴上这么说着,脸上倒是绽放出了笑容。
“我不是担心你,我是担心太子。太子的病情日渐加重,这些药方都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别看我这样,我也有过家室,失去至亲之人的感觉我多少也有体会。太子时日无多,除了尸解之法以外,恐怕没有能够救她的办法。对于太子来说,你和屠自古就是她的至亲,如果你在这时候出事,太子的精神恐怕会崩溃,那样一来一定无法撑到尸解术完成。”
“太子不能没有你,也不能没有屠自古,布都殿下。你我都在为太子忙碌不已,那些陈年旧事、血海深仇什么的,都暂且放下吧。如果真的想报复的话,把矛头对着屠自古,是不是有些太过卑鄙了?再怎么说,她名义上也是你的‘女儿’呢。”
“太子大人不会知道的。”
“太子什么事情不知道呢?她只是不说而已吧?如果说出来,你和屠自古必定要针锋相对一番,好不容易才因为太子的重病缓和下来的关系,马上就又会剑拔弩张了。关于你的所作所为,太子向我询问过一些事情,你把壶掉包的事,我已经告诉她了。”
“娘娘你……”
“放心,太子她并没有生气,虽然有些难过。有意思的是,她并没有要求我把壶换回来,所以现在使用的,正是你拿过来的那种东西。顺便说一下,如果你要反悔的话,现在已经迟了,已经施术过的壶,不可能再换一个了。”
霍青娥不急不慢地吐出一口白烟来。
“不过,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对太子说的话,我觉得她应该会听听的。”
布都越听越觉得不安,全身的汗津津的浸湿了小袖,她哆哆嗦嗦地拉开纸门,腿脚好像都不听使唤了,她一路跌跌撞撞地,向太子的卧室跑去。
来到太子房间的门口,布都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她停住脚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像要稳住心神一样大口地喘着气。
侍卫见布都模样如此奇怪,不由得面面相觑了。
“苏我夫人,太子妃娘娘现在正在照顾太子殿下,您不方便进去,不过如果有什么要紧事,小人可以帮忙通报一声。”
“不必了,并不是什么要紧事,我在这里等等就好了。”布都赔笑地摆摆手,她想到进去该如何面对太子,心里不由得一阵恐慌。
“苏我夫人,您还好吗?”
见布都如此心神不宁,侍卫们也有些担忧了起来。
“还好还好,没事的,只是刚才小睡片刻做了一些怪梦,心中惶恐不已,想来亲眼确认一下殿下的安危罢了。能得见殿下一面,我这心里也能放下了。”
布都随口扯了个谎,这些套话好用得很,果然侍卫们也就放下心来了。
“夫人真是心系殿下,今天殿下气色不错,午饭之后还起来走动了片刻。夫人一会见到殿下一定就能放下心来了。”
“是是是,这样最好,这样最好了……”布都长长地呼了口气,又擦了擦头上的冷汗,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里面传来侍从的声音,说是请布都进去。布都深吸一口气,踏进了丰聪耳神子的房间。
在神子的身边,屠自古坐在那里,青绿色的和服像荷叶一样铺在身边的榻榻米上,她握着神子的手,见布都来了有些惊讶地回过头来。
“殿下需要静养,你来做什么?”屠自古话中带刺脱口而出,她看了看布都身后的侍从,有些为难地改了口,规规矩矩地向布都低下头来,“母上大人。”
“咳嗯……”布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我来看看殿下。”
“母上大人好像出了很多汗,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早点回去休息的好。”屠自古想赶布都走,但是她的冷淡布都早就习以为常,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布都心里满满的都是霍青娥的声音,没有心思和屠自古斗嘴。
见布都没有回嘴,屠自古也感觉到了布都的异样。她闭上嘴,低头对睡着的神子轻声说话。
两人轻声说了些什么,屠自古站起身来。
“殿下说想和你单独谈谈。”屠自古叫来侍从们,一同出门去了,走过布都身边的时候,还不忘瞪了她一眼。
所有人都出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布都和重病的神子。
“殿下……”
“布都,你过来。”神子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向布都招招手。
布都走到神子身边,在榻榻米上跪坐下来。
“青娥对你说了什么吗?”神子的脸上没有了血色,憔悴的脸上显现出不正常的消瘦,她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对布都笑了笑,“你身上的烟味,一进门我就闻到了。”
“对不起……太子殿下……明明太子殿下病重,我还……”
“不要道歉,要道歉也不应该对我,而是对屠自古。”神子抬起手,让布都扶着自己坐起来,她坐稳了身子,舒服地叹了口气。
“青娥问我,要不要把你拿去的壶换回来,我没有要她这么做,所以这件事上,我也算是共犯了。”
“太子殿下请不要这么说!”
神子带着笑意的眼神看向了布都,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布都脸上的汗水。
“布都,你在怕什么呢?”
“你是怕我知道你对屠自古做手脚生你的气,还是担心我因为要失去屠自古而伤心欲绝呢?你啊,怕的不是这些。”
“你是怕我对你失望。你怕我不再信任你,不再接受你,你怕独自面对苏我马子。”
“布都你怕的不是我,而是苏我马子吧?”
神子笑着,用苍白的手轻轻拍了拍布都的脸颊。
“你不用担心,事到如今,我不会舍弃你的。”
布都咬紧嘴唇,深深地低下头来。
“布都,你知道屠自古为什么总是对你那么冷淡吗?”
“因为我抢走了本应该属于她的母亲的位置,而且还是物部家的人。”
“屠自古她啊,才没有那么好的脑子呢。”神子哈哈地笑了,轻轻地摇了摇头,“她不过是因为你和我太亲近,而在吃醋罢了。其他的事情,她早就不在意了,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屠自古从小就生活在那个家里,怎么会不明白呢?”
“屠自古虽然年纪小所以有些幼稚,不怎么会说话,但是直率这一点我很喜欢。你和她正好相反,明明有一肚子话,却一句都不说,不仅不说还要说相反的话。大家都说你傻乎乎的,整天像个小孩子一样,好像什么事都跟你没关系,成天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但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
“你有城府,你有超人的忍耐力,你会演戏,你有屠自古比不了的头脑。布都,我需要你,我也很喜欢你的精明。但是有时候,你也会让我觉得害怕。”
布都抬起头想要解释什么,但是神子并没有让她说出来。
“对我来说,物部守屋是我的敌人,对于杀死他这件事,我从未感到后悔。苏我马子也是我的敌人,诸事不顺对我处处为难。我能杀死守屋,却压不倒马子,看样子也活不过他了。”
“那么你呢?你也要成为我的敌人吗?唯独是你,我不想与你为敌,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你害怕苏我马子,你想逃离他,你怕他哪天突然因为你的血统杀掉你,只要在他身边你就提心吊胆。所以你来找我。你装疯卖傻也是因为怕他,我的重病正好给了你一个长期离开他的理由。就像屠自古心里只有我一样,你的心里,只有苏我马子和对他的恐惧。”
“我很怕你突然把矛头指向我,一直以来我都隐隐的有所担忧。就算是我也看不透你的表演,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神子伸出手来,握住了布都捏成拳头的手背,好像在安慰她一般。
“布都,物部布都。我会等下去,等到青娥的术式完成,我要带你走,和屠自古一起,沉睡,然后在需要我们的时间再醒来。那个时候不会再有苏我马子,也没有这些病痛和阻碍,我会东山再起,到那个时候我需要你的力量。”
“殿下……殿下因为这个,所以就算我对屠自古……”
“布都,我并没有觉得你的做法正确或是无所谓。你对屠自古动这样的手脚,按理说我应该对你大发脾气才对,实际上刚听到的时候我的确很生气,但是这并不是因为你的报复,而是你针对屠自古。你恨的人,不应该是屠自古,苏我马子健在,我也还活着,你报复我们两个我都觉得理所当然,但是屠自古是无辜的。”
“我现在多活一天是一天,你不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对我做什么,苏我马子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动,我明白,所以我不怪你。我听青娥说,你打算替我试药?”
布都猛然抬起头,想要说什么,她没想到青娥会告诉神子,一时间否定也不是解释也不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布都啊布都,我真的搞不懂你的想法。我的耳朵能同时听十个人说话,却听不到你心里的想法,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听一听你的欲望,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看出布都的慌乱,神子温和地笑了,拍了拍布都的手背。
“你不必怕我,我不会再伤害你了,如果试药是你对我的忠诚的表现,我希望我能够信任你。同样,我也希望你能信任屠自古。她是我的妻子,对我来说仅此而已,虽然有些粗鲁却是个可以相信的人。”
“青娥告诉我,用那样的东西尸解必然是会失败的,但是她依然可以醒来,作为亡灵醒来。亡灵需要一个东西作为引子才能存在,所以我不会告诉她你做了什么,当她被唤醒时,青娥会告诉她一切。她将会带着对你的怨恨醒来,你的所作所为,将成为她被唤醒时的载体。”
“如果你真想除掉她,就去告诉她这一切吧。这份怨恨将会被时间消磨,她将没有办法再次醒过来。该怎么做你可以自己决定。”
布都伏下身子,在神子面前跪拜下来。
“我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我对屠自古做出那样的事情,殿下还愿意接受我……”
神子的脸上始终都挂着温暖的笑容,她拍了拍布都的肩膀,轻轻摇了摇头。
“你在苏我家忍气吞声这么多年,居然只有这种程度的报复,老实说我很惊讶。之前我还在想,你会忍到什么时候呢?我还想你会不会等到苏我马子一死,然后就毁掉苏我氏呢?老实说,我很想看一看你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可惜,你没有这样的时间了,我也没有了。可惜,真是可惜啊……”
神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好像真的非常可惜一样。
“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对屠自古动手,我真的没想到……”
神子抱住自己的头,瘦骨嶙峋的脖颈白得发灰。
“对不起……”
“布都你先回去吧,我想睡会了。”神子说着又慢慢地躺倒下来,转过身去了。
布都扶神子躺下,向神子道别,然后走出了神子的房间。走廊上没有别的人,只有屠自古独自在那里等布都出来。见布都失魂落魄的样子,屠自古心里一下子惊慌起来赶忙跑向神子的房间。
布都伸手把她拉住了。
“殿下没事,刚刚睡下了。”
“你跟殿下说什么了?”屠自古甩开布都的手,上下打量了布都一番,“若是你跟殿下说什么过分的话让殿下病情加重的话,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我有什么理由要去害殿下呢?我现在除了殿下,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容身之所也是,活下去的意义也是,如果殿下不在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生存下去呢?屠自古,你也这么觉得吗?”
“那当然,我可是殿下的妻子,绝对不会输给你的!”屠自古敌意满满地叉起腰来,翘着嘴巴的样子就像一个茶壶。布都不由得笑了起来。
“屠自古,如果我死了,你会想我吗?”
“才不会,少自作多情了,你这个混蛋。”
“是吗?那样最好了。”布都摆摆手,向屠自古告别。
屠自古感到布都的异样,心中不免不安起来。
“喂,布都!”
“布都!”
屠自古一把拉住了布都的袖子。
“死矮子老娘叫你呢!”
“你叫谁矮子呢!”
布都忍不住怒吼了回去,就像平时一样,争吵一触即发。
但是这次并没有吵起来,布都叹了口气没有和屠自古计较,她抬起手,摸了摸屠自古的头。屠自古把她的手推开了。
“你这次又是什么毛病?”
“没什么突然有点想做的事情。”
布都突然凑上去强行吻住了屠自古的唇,因为动作太突然屠自古想都没想一拳向布都的脸上招呼了过去。
物部氏是武将一族,物部氏的成员自幼习武。布都一把抓住屠自古的手腕,把她按在墙上,屠自古挣脱再三没有成功,不由得哭了起来。
“我不明白,为何殿下会对你神魂颠倒?殿下所尝到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滋味?为什么是你?”
布都放开屠自古,舔了舔嘴唇。
啪!
屠自古一巴掌扇在了布都的脸上,她眼里含着泪花,咬紧了牙关。
“如果你告诉殿下的话,以殿下现在的身子恐怕受不住哦。”布都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露出了看上去非常开心的笑容。
“布都你这个……”
“骂我也改变不了什么的,屠自古。”布都哈哈笑着耸了耸肩,摇了摇头。
然后她收起笑容,非常郑重地向屠自古弯下腰来。
“殿下就交给你了。”
“那当然,我是不会让给你的!”
“说的也是。”
布都很放心地点了点头。
“那么再见啦,屠自古。”
“快滚吧!”
屠自古嚷嚷着,对着布都的背影踹了一脚。
那天晚上,斑鸠宫里传来了苏我布都的死讯,据说布都神情安详面色如生,为了验明死因,她的尸身被为太子治病的医生霍青娥接手。
不久之后,公元622年,厩户皇子去世,谥号圣德太子。在太子去世的前一天,太子妃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人们都说太子殿下是随太子妃而去的。
4年之后,公元626年,苏我马子去世。
“最后,布都除了名字什么都没留下嘛。”
霍青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翻着手中的《日本书纪》。
“中臣家也是的,不是和物部氏关系不错的吗?也不多写两笔。不过现在应该叫藤原家就是了。”
青娥从书本上抬起头来,招呼不远处正对着飞蛾流口水的从者。
“芳香,你在做什么呢?”
“娘娘!”听见青娥叫她,芳香好像很高兴地做出了回应。
“我们该走了哦。”青娥向芳香叫到身边来,一同走向了地下的巨大墓穴。
“娘娘!”
芳香连蹦带跳地来到青娥的身边,青娥赞赏地摸了摸她的头。
“好啦,我们也该好好睡一觉啦。芳香也和娘娘一起沉睡下去吧。”
“娘娘!”
芳香顺从地把头靠在青娥的胸口上。
“好孩子好孩子,芳香最可爱了。”青娥抱住芳香的身子,她抬起头望了望神灵庙巨大的石门,安心地合上眼睛。
“世间虚假,唯道是真。但愿醒来的时候,你们能够斩断恩怨,重新来过。”
“希望不要等太久就好了。”
“你们说是吧?”
“三位尊贵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