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再度相逢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你对静留做了什么?”
这句平平淡淡的问话,声音也轻如微风,可是却如一个霹雳打在遥的头顶,她身子一震,可是连跳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她呆滞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什么?”
对方不说话,她根本不想浪费力气重复自己的问句。她清楚,珠洲城遥不是没有听清,所以她此时的沉默,更是一种让遥必须自我拷问的压迫方式。
她从来不做无准备的事,在此之前,她已经非常了解珠洲城遥。珠洲城家名为藤乃集团的董事,实际上她的祖父是藤乃宗一郎创业时的助手,算是藤乃家的家臣。珠洲城遥和藤乃静留自小就认识,她把藤乃静留当做赶超的目标,也是她崇敬的对象,所以看上去她们关系不睦,实际上她是藤乃静留最信任的朋友。
可是七年前,藤乃静留的性格巨变,珠洲城遥也变了。原本性格火爆的她,居然忍气吞声鞠躬尽瘁地为藤乃一系列风流韵事善后,而她和高中时代就情投意合的恋人菊川雪之的关系,却突然停滞不前。
所有的这一切表明,如果不是被抓住了把柄,就是她心中有愧。
当然是后者!
所以她不急,她耐心地等待。人类所有的力量,就是时间和耐心。她有耐心,她的武器是时间,时间如层层累积的沙砾,最终,珠洲城遥会被自己的良心和愧疚击垮。
终于……“是我对不起静留,我出卖了她,欺骗了她,是我害了她!”
珠洲城遥一直是藤乃静留最信任的人,即使她吼静留最凶,在人前对她最不恭,也经常被她耍的团团转,但无论何时,无论是她和静留,这个想法从没改变。
所以当静留遇到困难,第一个想到要找的人,就是珠洲城遥。
那个英国的冬夜,静留态度平和却又深挚不移地告诉遥,她爱上了一个英国的女孩子,她已经向爷爷摊牌,面对爷爷的反对,她决定暂时离开,以便让她的爱人拥有一个不受打扰的生活。
“这是不可能的!”遥跳起来大声道,“你也知道老先生对你寄予的希望有多大,我都听我的祖父说过,老先生甚至想要让你在他有生之年直接继承集团的会长!”
“你放心,我绝不会放弃继承权,绝对不会!”静留平静地端起茶杯,语气温和,眼神却铁一般的坚定,“这就是我想拜托你的。虽然知道逃避是不好的,但我们会离开一段时间,让爷爷消消气。也请你帮忙,说动你的祖父,他是爷爷最信任的人,拜托他劝慰爷爷,让爷爷不至于太生气,伤了身子。”
“即使这样,老先生也气得够呛。你真的愿意为那个女人,伤害自己最亲也最崇敬的人?”
“没办法,我爱她,她也爱我,我们都不能没有彼此。”静留笑了,只要稍稍地提及那个遥未曾谋面的女孩,她的笑容就足以融化窗外的风雪,“还有,希望你借我一笔钱,爷爷已经断绝了我的经济来源,可是我必须安排好她的生活。”为了那个女孩,她已然窘迫如此。可即使身处困境,她依然从容不迫,不见分毫落魄之态。
“好吧……可是你答应我,一定要记得回来。”
“相信我,我会去面见爷爷,谋取他的谅解的,我一定会做到。但是我必须先保护好她,她是我唯一的弱点。”静留的眼神有些忧郁,又有些若有所思,“度过了这段时间,还有很多事等着我解决呢。”
……
“你不知道‘她’的名字?”黑暗中的人又冷不防地问。
“不知道,我只是听说她姓Kruger。”遥摇了摇头,“静留对她保护得很好,她还再三叮嘱,不要让我泄露她们的所在。”
“可是你没有遵守承诺。甚至你做得更多!你真是个好朋友!”对方冷冷地说。
“是的。”遥痛苦地说,“老先生要我找她回来,遥一也找到了我。遥一说这是为了静留好,静留现在是昏了头。只要带静留回来,她就会明白过来,爷爷的希望,家族的荣誉,对静留才是最重要的。而且……而且遥一还说,只要让静留回来,求得爷爷的谅解,继承了藤乃家的事业,她和那个女孩才有前途。”
“说得真好,不是么?”对面的人冷笑起来。
“是……我又去找静留,她完全没有防备。我用藤乃遥一给的药迷倒了她,把她交给了遥一……”她低下头,把脸埋入掌心,“等到我再次见到她,已经是一个月后,她躺在医院,昏迷不醒,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等她醒来,她对英国的那段日子什么也不记得了,对于她的恋人,她完完全全忘记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听说……我听说……遥一找到静留,静留为了那个女孩子,签了协议决定放弃继承权。可是争执中那个女孩子出意外死了,静留自杀……还好救过来了……可是她再也……”
不堪回首的往事让遥再也无法维持她看似坚强实则脆弱的甲胄,她深深地埋下头,失声痛哭。
在自己的哭声中,她听到对面的人毫不同情的声音:“也许有一天,你必须重复今天说过的话。你最好用你的良心来作证,否则必一生不得安宁!”而那人的最后一句话却似叹息似无奈,“但愿那一天永不到来。”
可是没想到那一天这么快到来。
“那个黑暗里的人,你认识她?她是什么样的人?”遥心有余悸地看着千歌音。
千歌音却反问:“你没有看到她?”
遥茫然地说:“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我抬起头,灯亮了,而对面的椅子却是空的。”
“你希望见到她?”
“不,不!”遥急急地摇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见到她,她比曼菲士王的诅咒还要令人恐惧。”
“不是曼菲士王,是图坦卡蒙王。”千歌音在心里默默地纠正。可是她此时的心情,就像当年打开金字塔的盗墓人,打开了这个扑朔迷离的大秘密,不知道有什么命运在前方等待。
“对不起,静留!”
面对着跪在她面前痛哭流涕的珠洲城遥,静留说不出一句话。她是不是宿醉还未醒,给她带来一个天大的噩梦,还是,还是……她看着眼前一个个的人——姬宫千歌音、鸨羽舞衣、珠洲城遥,这几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难道联合起来凑成一个大骗局,让她上当?
她今天被千歌音邀约至此,却看到面色苍白神情闪烁的遥,还有她根本不想看到的鸨羽舞衣。她原本想转身就走,可是千歌音刚柔相济地挽留住了她,让她耐着性子去听,时时刻刻调节着她的情绪。夏树的选择时没错的,除了姬宫千歌音,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如此拿捏分寸,控制全局。
可是即便如此,静留的脑子里也无疑爆了一颗核弹头。饶是她向来睿智过人,也难以在一时之间理清这千头万绪,爱恨情仇。
这是真的么?如果她们说的是实情,那么自己的记忆又是怎么回事?与她关系素来不睦的哥哥真面目竟是如此?亲爱的爷爷为了让她回家会做出如此残忍的事?还有夏树,她面前摆着夏树当年的医疗病历、夏树给她吃的药的成分化验单,以及夏树在帝国理工大学药物研究的全部报告,难道她真的是自己七年前的恋人,跋山涉水为了寻她而来?
“我真的失忆过么?”静留捧着头,心里满是怀疑,“可是我记得,我七年前我在哈佛,我没去过英国,而且……而且那时我的恋人是Samantha,我前不久还在杂志上看到过她……”
“我知道。”千歌音放低了声音,带着理解意味的平和语气,力图使静留平静下来。她当然知道,Samantha是江利子的另一个名字,在欧洲时用的名字。“Samantha是我们七年前一个共同的朋友,我也无法解释你为什么会把她当做恋人,但是你相信我,她和你仅仅是朋友而已。”
“不……不……”她心下一片混乱,只是摇着头,“我还记得我和Samantha在图书馆的约会,一起去听巴赫的交响乐,她教我泡大吉岭红茶,做她最喜欢的花生黄油和蓝莓果酱夹心三明治,她喜欢吻我的耳廓,她低笑时的眼睛……这怎么会是假的……”
千歌音低声道:“我也无法解释这一切,或者,你爱过她,只是搞混了时间和地点。”
静留依旧是一片迷茫,她也不知道此时她到底想要搞清楚什么,她像是坠入深海的溺水者,无数个浪头要把她淹没,苦涩的海水灌入她的口鼻,几乎让她晕厥。可就是在这时,仍有一束光在海中冉冉升起,让她不至于沉没,指引着她浮出海面。对,那是她一直追寻的,有了这道光,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管不问!
夏树,是夏树!
静留听见千歌音柔和稳重的声音:“静留,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信不信夏树?”
“我……信!”
相信她,因为爱她!或许今天这些人告诉她的全部事实,都只是为一个小小的原因而服务——给静留一个理由,一个说服她相信夏树的理由!她只需要一个理由,即使这理由后面的事实有多么难以置信埋藏着多少阴谋黑暗,她也暂时管不了顾不了,统统都可以退后。现在的她只想要抓起这个理由,奔向被她伤得身心俱损的恋人,那个为了她痴心守候付出所有的恋人!
她的夏树!
她站起身,面对着鸨羽舞衣。那苍白的脸上闪着幽深光芒的赤眸让舞衣吓了一跳,可是她却管不得了,颤声问道:“夏树,她……好不好?”
舞衣摇摇头:“她不好,很不好。”
“她在哪儿?”
舞衣迟疑了一会儿,把视线投入窗外。在她们呆在温暖的室内谈话的这么长时间,窗外早已经扬起细雪,这是今年的初雪。
静留再也不迟疑,她连外套也没有穿,就投入了屋外雪的世界。
在昏黄的路灯下,一个高挑瘦削的身影站在那里,好像她一直在那里,从来没有离开。
细雪不紧不慢地下,地面是薄薄的积雪,而对面的长发丽人的发上、肩上也似落了一层白霜,竟让静留脑海中掠过一句话:沧海桑田,青丝成雪。
东京的第一场雪,让气温陡然降至冰点,夏树却只是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大衣,更衬得脸色苍白,伊人憔悴。
那是她的恋人,她从未去计算她们分离了多少日,好像很久,久到在记忆存在之前,可当她见到她的时候,又好像她们从未分离。
静留慢慢地走近,夏树默默地等待,等到她们真正地面对面,却发现她们想说的有很多,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只是感觉到彼此的心在相遇的那一刻就在一个频率跳动、颤抖、共鸣……
“夏树……”“静留……”
当她们脱口而出彼此的名字,静留的眼泪夺眶而出,夏树却笑了。
可是夏树的下一句话,却让她愣了:“笨蛋!”
静留呆了呆,嗫嚅着:“我的确是笨蛋……”
“天冷,你不穿大衣……”
原来如此,想到她会生气,会责怪,可是唯一的怨,却还是为了自己,静留的眼泪和着雪花簌簌落下,哽咽道:“你不怪我?”
夏树摇摇头:“是怪你。留着慢慢怪你。你回来,就好。”她声音沙哑,寒冷和虚弱几乎让她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可是脸上的笑容明亮如阳光,这午夜里的阳光。
“是我不好,我让你一直在等我!”
“我习惯了。”
夏树微微笑着,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是再也平常不过的事,可是只有静留听得出其中的辛苦、忍耐、付出和默默的守护,还有,那是自己有多么亏待她,亏待这样一个爱她至深至重的女人!她再难抑制,猛地将夏树拥入怀中。什么阴谋诡计,什么逻辑道理,有多少还需要她思考的问题,还解释不通的谜团,她统统不管!就算下一秒钟迎接她的是死亡,这一秒钟她也要将这个女人紧紧地抱住,深深地爱她!这个女人的身体、灵魂,就是她的全部世界!
被拥入静留怀抱的夏树,似乎难以置信地僵了一下,随即更加用力地回抱静留。她像是要把自己融入静留的怀抱,藤缠树,树缠藤,她想要和她生长在一起,长成一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连理枝!
而此时的静留,却不得不从炽热的情感中敏锐地感受到,她怀中熟悉的身体,已经不复原来纤浓合度的线条,身心的煎熬让她的恋人瘦得不成样子,还有,隔着大衣,她都能感觉到夏树灼人的体温。
夏树病了,病得很厉害!她能站在这儿,本身就是个奇迹!
这个念头刚跃入静留的脑海,她就感觉到怀中的身体往下一沉!她急忙抱紧依旧靠在自己肩头,身子却已软弱无力的夏树。借着昏黄的灯光,静留看到夏树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气息细若游丝,几不可闻。
夏树晕过去了,忍受过这些日子生不如死的煎熬,放下忐忑不安的牵挂,倒在她恋人的怀中。
这个执着又骄傲的女人,终于等到了她的恋人,等到了那个让她可以随意展示脆弱、伤痛,包容她放肆、任性的人,终于可以无牵无挂、有依有靠地倒在她的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