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餐,被端了上来。
那是两分牛排,皆用白色的瓷碟盛放着,旁边还装饰着几朵小花,显得别样的精巧雅致。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里面的主角了——对面的那份正冒着些许热气,而我面前这份则冰冰冷冷,还有些鲜红。
“请问需要什么酱汁?”
坐在我对面的女人,一个我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她名字的女人,要了黑椒酱,而我摆了摆手,表明我不需要什么酱汁。
侍者端起酱汁壶,在对面的那份牛排的上空流畅地转了一圈。因为表面过高的温度,牛排在与酱汁接触的瞬间,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听着十分有食欲。一份美食,既可以不管不顾其他感官专注于味觉,也可以在五感上皆做到极致。
我拿起刀,在用叉子固定好的牛肉之上轻轻一划,肉坚韧的质感通过刀叉传达到我手中,不一会儿,一块切割成小块略带血味的肉就消失在我眼前。于瞬间,只有两分熟的牛肉鲜嫩得直接在舌尖融化,慢慢咀嚼几口后,蕴含在其中的奇妙液体渗出,同牛肉经腌制后的淡淡香草味完美融合在一起,让人连舌头都想一起吞掉。不属于身体的异物经过喉咙,滑过食道,直达胃里。早就被开胃酒刺激起来的胃部已经分泌好了胃液,等着它的大餐。
我确实没想到,在网上随意挑选的这家酒店的食物竟然会如此美味。
一块又一块,盘子之中的牛肉渐渐消失,胃部逐渐被填充着,但还远没有饱胀的感觉,这说明,我控制的相当好,毕竟主菜还没上,在这之前就被餐前小点填饱肚子影响之后的进食,那就可惜了啊。尤其在我面前的这个女人,真人远比视频里漂亮,已经能符合秀色可餐的标准了。
我喜欢食物,喜欢吃,不论是高级酒店精致的餐点,还是街边小店看似粗糙随意的简餐,我都喜欢去试上一两口,甚至于一些在其他人看起来很恶心的食物——譬如昆虫、腐肉,我都尝试过。当然,我尤其喜欢肉类。
虽然蔬菜瓜果我也喜欢,可它们同肉的差距却是决定性的,好比说美味的食物很多,还是有许多人却偏爱吃那咬起来咔嚓作响的膨化食品,可能是因为便捷、便宜,甚至是一些听起来很不可思议的缘由——据说那声音能满足人的攻击欲。
真正好的食物并非只有美味就够了。
构成一道食物的要素有色香味,以及形。有些食物,比如那些精致至极的和果子,分量虽不多,制作却复杂:严格优选树木作物、牲畜肉食,严格把关每一道工序,在每一个环节皆要做到极致,有余力的再添加那么些匠心,光是摆在那边便已经是令人惊叹的艺术品了,及到下口,纵使淡然无味,却也蕴含别样的余韵。
当然,吃是一件双向的事,食客本身也是品尝美味的重要元素。想想看,在一个高雅的餐厅,桌上备好了适用于各种情况的刀叉餐具,在一份牛排端上来以后,坐在桌子旁边的人却不去使用旁边的餐具,直接用手抓、用手撕扯,那样成何体统呢?可是,反过来说,也许食物加上一点的离经叛道,会更加美味也说不定?但不管怎样,对真正的美食家而言,自己的心态、身体状况、情绪、行为等等也是影响食物的重要因素。
“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呢。”在我沉浸于食物与自己的思绪之时,对面的女性打断了我,我这时才惊醒,我是不是因为对于这远超想象的大餐高兴过头而得意忘形了呢?
我停下手中正切着最后一点牛排的刀叉,抬起头注视着说这话的女人反问道:“是这样吗?”
“是啊,比起面前的美女,还是牛排更有吸引力么?”
她手中的叉子正插着一个小巧的小西红柿。她并不急于将西红柿吃下去,充满色泽的红色椭圆倚靠在同样充满色泽的微微开阖的红唇之上,充满了挑逗意味。西红柿的红色艳丽,内里多汁,味道酸酸甜甜,也难怪过去会将其视为禁忌与诱惑的有毒之果——它简直是她最好的佐料。
能说出这样亲昵的话,做出这般挑逗的动作,估计谁都想不出我同她还是第一次见面,连认识都算不上的陌生人吧。不过,或许正因如此,才无所忌惮。眼前这女人,同我一样,平日里的假面带久了吧,所以我们才会出现在这里,这座偏远城市的酒店之中。
“人的欲望有三种,你知道是哪三种么?”
女人略一思索,说道:“睡欲、食欲、性欲吗?”
虽然她用着疑问的语气,我却知道她早就确定了答案。
“是的,这三种欲望,而且这三种欲望还是递进关系,只有满足了前一种,才能更好的满足下一种。”我举杯,向女士致意。
她也像是明白我的意思,也举起了杯子。
在轻轻的碰撞之后,我们将杯子中的酒一饮而尽。
在吃过巧克力甜点之后,我们一起走出了酒店,上了车。这辆车是我从东京大老远开来的。
等我同我的女伴都坐在该坐的地方之后,车启动了,刚才未曾关闭的车载收音机在通电的瞬间,又继续播放着节目。
“又到了一年交配的季节,森林里的……”
“哇,味道好香……”
“宫古议员您……”
“你才绝情,你才残忍!”
“近期日本……”
连续转了几次,都是一些扫人兴致的节目。好在,我还是找到了远离城市喧嚣繁杂的电台。
在舒缓的轻音乐声中,我驾着车驶向今天晚上的目的地,一座被群山环绕的西洋别墅。
别墅的主人可以追溯到我三代之前的祖先——在那个时候,我的祖先便已隐藏在暗面,或以金钱、或以权利、或以美色……总之用各种各样的东西在幕后操控着许许多多人的命运,也在不知不觉间丧失了对自己命运的操控。现在家族虽已没落,前代们遗留下的资产还是足够挥霍的,也因此这地处偏远,周围也没什么名胜的别墅,除了每两个月固定的打扫外,应该没有人会来了——不过几天前我请人又打扫了一次。
进入别墅之后,我的女伴似乎很满意这处地方,她东摸摸西看看,那好奇的样子,不由让我忘记了她一直维持着的冷艳,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热气的女高中生。
“喜欢这里吗?”
“喜欢!”她的语气充满着兴奋,“这种完全的欧陆风格……一定是很早之前建造的吧。”
这座别墅建成的时期,似乎确实是日本最崇尚欧美国家的时候,同现时流行的日式欧风确实大有不同,但具体的,我就弄不太清楚了。之后,她又说了一大通我不太懂的同这栋建筑相关的话。
看样子,她是个对建筑抱有浓厚兴趣的人啊,不过,我不能任由她无限制的表达她对这栋建筑的喜爱,毕竟在今天,建筑只是容器,真正的主角——是她才对。
我一口吻住了女人。她在短暂的诧异之后,也有了回应,手开始在我的身上摸索着,当然我也一样。
拉下她连衣裙后背的拉链,肩膀上两边的带子被我扯下,手掌在下一刻便已抚摸着她丰满的**。相比之下,我穿的西装就难脱了许多,尤其是那一排纽扣。她略带暴躁的扯了下我的衣领,可惜剩余的纽扣还固定在原位,接着她又用上更大的力道,这次纽扣被拉扯开了。我知道她为何如此心急,我能闻到,那原本不存在着的味道正从她身上散发。
我的手顺着她背部的脊梁骨凸出的曲线一路下移,来到了腰部。她应该经常锻炼,腰部的曲线透着平常女人所没有的坚实紧致。
这份独特,让我不由微笑了起来。
在那么一刹那——我同他说出“我爱你”的一刹那,环抱住我的人的心脏上跳动的火焰竟然散发出璀璨瑰丽的光芒。我实在是忍受不住那份美丽的诱惑,伸出了手,将这我窥探已久的火焰取了出来。
“啊。”
在发出这短短的音节之后,抱住我的男人动作明显滞了一滞,之后瘫倒了下去。
我对那具只剩呼吸排泄本能的空壳完全失去了兴趣,满心欢喜的盯着在我手掌之上跳跃的火焰——如樱桃般鲜红的火焰。不知道它尝起来是不是也是樱桃的味道呢?
美。
实在是太美了。
长久的等待和守候终于产出了美丽了结果,我都舍不得将其吞咽,任凭它在我手中静静燃烧。
可是,才高兴了没多久,我又开始后悔,是不是应该再忍耐忍耐?忍耐到这人的灵魂之火变得更美丽的时刻……
我就是如此贪婪的人,不论是多么美丽的火焰,我都期待着遇到更加更加好的。
在感慨纠结完之后,我对它的热情没有几秒之前那般多了。轻轻一挥手,我手掌之上凭空出现了一樽玻璃瓶,原本跳跃的红色火焰就在这之中跳跃,如果没有意外,它将永远永远的这样跳跃着,没有变化、没有自由,维持着它离体一刻的状态,虽然美丽,却也无趣。
就这样,霍青娥的灵魂藏品又多了一件。
将新收藏揣入怀里,我拿出了自己的发簪准备离开。
因为身为仙人以及所施法术的关系,在这别墅之中所发生有关我的一切信息,能证明第二个人的影像、毛发、指纹……所有的证据都不会存在。
坚硬的水泥墙壁在发簪的尖端下,松软得像豆腐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墙壁上出现了大小可容一人通过的洞。在我刚通过洞后,那洞就消失了。现在,我的身后出现了一个真正的密室,一个以科学来说,完全无解的杀人密室。
我已经可以想象,在警察处理这个难以断定性质的事件之时会多么的焦头烂额。
在如今这个科学的社会,人因科学看得更深、更远,也因科学而障目。
在空中飞行了一刻钟左右,我已经能看到我的目的地,一座很普通的公寓。公寓同周围的建筑都被黑暗笼罩着,只有偶尔一两户还亮着朦胧的灯光。任谁也不会想到,现在睁开双眼,打开窗户就会看到漂浮在天空的人类;任谁也不会想到,仅仅在一刻钟之内,有人就飞跃了千里,在东京和一座无名小城间往来。
我突然很希望有什么人能打开他的窗户看向天空。我想知道,那个人看到我的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不管怎么想,都觉得很有趣。
可惜,直到我钻入我的房间,这独属于静寂的夜晚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已经一周无人回来的房间灯自然是关着的,可是房间却不显得黑暗,摆满整个房间橱柜的玻璃瓶子们正散发着各种颜色各种强度的光芒。光线们一点一滴的汇聚,就算是普通人在房间内,也能将周围的物件看个大概。
我环视着四周,直到找到一个感觉合适的角落,将我的新藏品摆放上去后才将房间的灯打开。在强烈的白炽灯灯光下,魂火们霎时黯淡了下来,但我能还是能感受到,那些灵魂们散发着的光芒和热度,尽管微弱,却真实存在。
不过,现在我还有其他的事要处理,因为明天——不对,已经是今天了,名为霍青娥的中国留学生将要任职她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这也是为何我选择在今天,对那男人的灵魂进行采收的原因。我对新生活可是期待满满,满到对玩腻的游戏已经感到无趣了。
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文件,我再度确认着上面的内容,就像一个刚出校门对未来生活充满希翼的学生一样。
作戏要作足,这是我的游戏原则。
写着“聘任书”的文件,内容同我记忆力的完全一致,再过三个多小时,我就会成为富山市公立医院的精神科医生。
“今天上班,没什么问题吧?”
坐在我面前办公桌后,面带犹疑的男人,正是这所医院的大原副院长。他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之下的双眼却很无神。仔细看的话,可以看见他眼睛周围有一圈淡淡的黑色。
也正是这个人,组织了我参与其中的那场面试。当时他就问我,为何一个不错的医科大学毕业还有亮眼的精神心理双料的医生会来这没有什么前途的小医院就职。我当然不会告诉他,我所有的证件都是伪造的,只胡乱编造了些由头,搪塞了过去。
“没有问题。”
“好……那今天,你先熟悉一下环境吧。”
“是。”
之后,在几句简短的寒暄过后,大原副院长叫过早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年老女性。看她那身同年龄不太相称的护士服,应该是护士长一类的人吧。
“佐藤护士长,就劳烦你带她去了。”
因此,我就跟随佐藤护士长将未来一段时间内我要工作的医院转了一圈。
富山市公立医院,也是富山市唯一的一家医院。不知为何,医院建成了“L”型,一边是医生诊治办公的场所,另一边则主要是安置住院的病人。在两侧的楼之中,是一座大花园,从上面看去,零零散散有些病人或医务工作者正漫步在其中。而医院的四周,除了正面对着马路的一面外,三面皆环绕着森林。
是的,这是一件建立在偏远城市的偏远城区的偏远医院。
也正是因为远离大众的视线,我才选中了它。
将医院大大小小的科室巡回拜访了一遍后,佐藤护士长将我领到了一件办公室之前,看到上面“心理咨询室”的门牌。
“霍医生。”
“是。”我毕恭毕敬的回答。
“这里就是你以后办公的地点了,因为刚装修的缘故,可能还有些气味,希望你不要介意。”佐藤护士长说完这句后,又交待了几句就说有事,先离去了。
我有些不解,我要去的难道不该是精神科吗?
等我推开门,果然一股漆的味道还没有散去。用手扇了扇,我捂着口鼻,径直朝开在办公桌之后的窗户走去。
当窗户打开的时候,和煦的微风打在我面上,一同来的,还有草木清新的气息。我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住惯了大城市,这种我呼吸了千年的空气的味道,倒是快忘记了呢。
保持窗户和门的开启,我坐到办公椅之上,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间属于我的办公室。
有些出乎意料,这间办公室竟然装饰得和心理医生的咨询室一样,木质的橱柜,还带着可以仰躺的皮沙发,墙壁四周也并不像普通医院那样清一色的白,而是挂着几幅色彩靓丽的水粉画——我有些想将它们都换成水墨画。
我应聘的职位明明是精神科医生,看来,似乎要兼职了啊。
不过这样也好,工作环境比精神科医生好太多了。
于是,我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时间就在我的无所事事中一点一点流逝,直到壁钟的时针和分针分别指向五和十二。
“果然没人来啊。”我伸了个懒腰。
会有这样的结果并不奇怪,我的这间办公室,在这座医院里,也着实很怪异。更直白的说,简直像一个多余的配置。
很难想象,这座人口仅有二十五万的小城,会有多少人来到这间非专职,也仅有一名医生的公立医院寻求心理或精神方面的治疗。
当然,这也是我会出现在这的缘由——想探个究竟。
“霍医生,打扰了。”
听到门外有人嫩生生的叫着我,我停下整理包的动作,抬头看来人。
那个一个年纪约莫在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小护士,她的胸牌上写着宫村。
“是、是这样的……”她手舞足蹈,脸涨得通红,看样子非常紧张。
我为她倒了一杯水,“别紧张,慢慢说。”
她也不管那是不是一次性杯子,真一口灌完我杯子中的水,然后长舒口气。“谢谢……啊啊啊,对不起!!”
“呵呵。”我笑出了声来,“宫村护士真是有趣的人啊。”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脑子看样子缺根筋的宫村,对我行了一个九十度的大礼。
之后,安慰了她许久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是想告诉我我今晚被排到值班了。
想来,会由她这个不相干的护士来告诉我,是受到欺负了吧。不用说,不论她这样的新手护士,还是我这样的新人医生,都是他们欺负的目标,尤其我这么一个同医院发展完全扯不上关系的精神科医生。
送走宫村后,我向食堂打了一个电话,准备尝尝这医院食堂的手艺。
黑夜,很快就降临了。
我没有选择回家,一直留在医院。今天,这突如其来的排班是在晚上十点开始,一直持续到明早八点,主要的任务虽然没人告诉我,我多少也猜得出来:在深夜有病人来的话,多少有个医生能应付。自然是应付了,我实在不知道我一个精神科医生,若是遇到什么人命关天的紧急情况,能发挥多大作用。
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
医院主楼里大部分的灯光都已经熄灭,而病患楼只有一二楼有零零散散的灯光还亮着。
将手里的书本丢在桌上,我决定到天台透透气。
医院的天台,原本我以为会是锁上的,可等快到楼顶,我听到外界气息的喧嚣——门没有关。
一步,又一步,我在台阶上走着,在心中揣测着,在我到达上方后会看到什么景象?空无一物的天台,还是……
我看到了——淡蓝色,在摇曳中仿佛随时都要淡去的火焰,在门的另一端燃烧着。
在目光与目光交汇的瞬间,火焰变成极亮的白色,整个世界仿佛都被照亮了。虽然它很快就熄灭,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可我能感受到,那淡淡的火焰蕴含着的美丽——就算其中有那么一点黑色也无碍于它的美丽。
我驻足,任由这火焰占据所有的视线,连呼吸都摒住,生怕一口气重了,就将它吹熄。
“今天的月亮真美啊。你也是来赏月的吗?”
等回过神,才发现那火焰的主人已经近在眼前,脸上充满着好奇。
“我是这里的医生,你是?”我反问道。
那人扯了扯身上的病号服,答案实在是太明显了啊。
“我是这里的病人。”
那病号服实在是太大了,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再加上病人那看着白净的脸庞,在黑暗中乍看下实在是难以辨别出性别,不过那温润的声线出卖了她——这是一个女孩子。
“你为什么会在这?偷跑出来的么?”
“不是哦。”她摇了摇头,“我夜晚出来是被允许的事。你一定是新来的医生吧?我听他们谈过你,却没想到竟然是这般年轻呢。”
“他们”指的医院里的职工吗?眼前这个看着很年轻的少女,会是个长期住院的病号么?可是又不像。
她比我还高出半个头的高挑的身材,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也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更像久未照太阳的白。那裸露在外的手臂,比一般女生要结实许多,一点也没有第一印象的那种羸弱感。她的气息很平稳,灵魂火焰也没有丝毫污浊,反而清澈纯粹得仿若无色。这样的人,会得什么病而长期住院?
我任由女孩走近,对她伸出的手毫无防备。我感觉到几根冰凉的手指在我面上摩挲了几下。
"你不适合化妆。"
留下这一句后,这远离大城市喧嚣的天台上方,唯留我一人,以及满天的繁星。
闭上眼,星星的光亮被隔绝了,但脑海之中,有那么一抹跳跃着的火焰虚影越发明亮。
——那团美丽的火焰,是我的了。
在我医生生涯的第二天,副院长进入了我的咨询室,还带来了我第一位病人。
在看到对方的时候,我稍微惊讶了一下,看对方的表情,她倒没什么惊讶,从昨天的话来看,她早就知道我的到来了吧。
“霍医生。”
“副院长。”我站起身来。
“这位……”大原沉吟了一下,似乎在脑内组织着言语,“这位是宫古芳香小姐。”接着他的视线看向了宫古,“这边这位是霍医生。”
“宫古小姐你好。”
“霍医生你好。”
我和她两个人握了握手。简单的寒暄几句后,大原把我叫了出来。
“宫古小姐是本院重要的病人,希望霍医生你好好对待。”虽然黑眼圈的颜色似乎更深了一些,大原的眼神却无比的犀利。
我顿时了然,在我们身后的那人,也许正是这精神科成立的原因。
“是,请交给我吧。”
“嗯,”大原点了点头,“你就进去吧。”
等我重新进入了咨询室,看见宫古她正在书橱前面站着,看样子对那书柜很有兴趣。
“喜欢看书吗?”
对我的问话,她头也不会,只轻轻答了一句“喜欢”。
“不过,这里的书籍都是些专业类型的,估计你看不下去吧。”
“不会的。”她轻笑了起来,而后伸出了手指,在自己的太阳穴旁转了一圈。“你也知道,会出现在这个房间的病患都是什么人。”
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她的疾病一定不同寻常。
“你……很早就察觉到自己的不同吗?”
“是啊,很早,之后就一直在看各种心理或是精神疾病的书,当然……”她的姿势一动不动,精神像是去了远方,“没有用。”
“有用的话,我也就失业了呢。”
这么说着,我走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怎么会。”她也一样,坐到了我的对面。
“你的症状是怎样?”
我翻阅着大原刚才一同带来的病历。果然,里面许多应填写的内容都空白着,使得在一片空白之中,那娟丽笔画书写着的“宫古芳香”异常显眼。
性别,女。
年龄,22岁——看着实在是不像。
其他什么内容都没有了。
“不能告诉我,你的症状吗?”
“不能提太多。”她的笑容有些苦涩。
我点了点头,让她将能说出来的都说给我听。
症状——嗜食。
诱因——性欲。
听到她将诱因说出来的时候,我一时间觉得十分好笑。
光看她这副模样,实在不像是个性欲强盛的人啊?
不过,会将性欲转化成食欲的人,一般都是处在性压抑状态的人。虽然她这症状有些不一样,大致上……应该是差不了多少的吧?
可是挺奇怪的是,她看起来并不胖。也许是那种女人特别特别羡慕的吃不胖的体质吧。那这样一来,她就根本没有来到这里治疗的理由了,除非,她喜欢吃的是非常特殊的食物,比如毒品、比如……
“你不会喜欢吃人吧?”我仔细观察着她的神色变化。
“是啊,我最喜欢吃漂亮的女人。”她的神色如常,施以反击。
“比如你。”
“我算吗?”
我和她的声音一同响起,而后是笑声。
“看样子我危险了呢。”
“是啊 。”
“不过也很开心呢,竟然说我年轻漂亮。”
身为仙人,我的外貌是可以随意变换的,不过同大多数仙人一样,我一直维持着成为仙人那刻时的样貌。在我成仙的时候,年龄也将近三十了,再加上施抹的化妆品,说是三十岁绰绰有余了。
“你的手,和你的脸一点也不称。”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那里有着同脸部完全不同的细致肌肤,也是我故意露出的破绽。
“所以说你不适合化妆。”
“你真细心呢。”
“过奖。”
而后,我们又聊了许多许多。
宫古她,确实同我第一眼看到时的感觉一样,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那看似平静的躯壳之下,埋藏着普通人感受不到的热度,就像她那淡得随时要消失,内力却用着恐怖能量的火焰一样。
那时不时闪着激烈光芒的灵魂之火,美丽异常。
霍青娥,真是一个美丽的人。
在那天的天台上,虽然隔着一些距离,可是我还是能闻到掩盖在化工制品糟糕气味下的丝丝气味。
不知道那掩盖之下的味道,能否让我沉寂已久的心再度澎湃?
当我的手指抚摸过她的脸颊后,我可以感受到,在粗糙的颗粒之下柔嫩的肌肤。我的指尖,从她的脖颈间划过,同想象中一样的好触感,同精致的豆制品一样光滑细腻。
哪怕在离开天台后,我的指尖依然牢牢记着那美妙的触感。难以想象,若是将手掌直接覆盖在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之上,将会是如何令人颤抖啊?
等回到属于我的病房,我没有像往常那样关灯睡觉或是读书,只是呆坐在床上。
在这医院度过的两个月,少得根本不足果腹的食物,让我的胃已经习惯了饥饿,甚至已经麻木了,可是现在,沉寂已久的胃部又活了过来般……不,它本来就没死吧,不然,我也会成为一具尸体,就像她们……
等到第二天,如我所想,我再度见到了霍青娥。
在白天,我能将她看得更清楚。短短一步的距离,我甚至能看清楚她脸颊上的细细绒毛,还有随着呼吸优雅起伏的鼻翼。
等副院长走之后,室内就会只剩下我同她。
……只有两个人。
青娥她同副院长大原一起离开了房间,我有些不安,环视了一圈后,目光落到了书柜之上,试图清空自己的思想,不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门再度被推开,在那瞬间,室内好似充满了香味——我不明白,这气味究竟是我的错觉还是真有其事。
之后,我们两个很平常的聊天,她时不时会问一些问题,在旁人看来也许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在相亲吧?
想到这,我不禁笑出了声来。
“我刚才说的有什么好笑的?”
“不是,你不觉得我们这样的对话很像是在相亲么?”
“哦?”青娥一条眉毛,露出一脸意外的表情,“看来你经常去参加相亲了?对方都是怎样的男人啊?”
“男……男人……”我差一点把口中的茶水喷出来。和男人相亲我还从未想过,因为……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出了理由,反正这在面前的女人来说也算不上什么吧?
“我……我喜欢的是女人。”
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发现了这点。我喜欢的是女人,没有任何原因和借口,总之就是喜欢。相比于男人的身体,还是见到女人的身体更让我兴奋,相比和男生在一起,还是在女生旁边更让我开心。在书店寻找参考资料的时候,我的目光也会有意无意的瞄过前面站着许多畏首畏尾、时不时露出猥琐笑容男性的书柜。等到上了大学家里管束不那么严时,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人,便也更确定这点——我喜欢的是女人。
在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我很注意青娥的表情变化。看得出她并不怎么惊讶。
“哎呀,看来我真的危险了。”
她又一次露出非常可爱的表情,可爱到与她气质一点也不相称。可这种反差,却很适合她……
我刻意低下头,不想再去看她,哪怕我觉得她是个怎样也看不厌的女人。
她能摆出这样的表情,只能说她还没认知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吧。我不想打破她面上的表情——目前还不想。
我不知道我能保持这样的状态多久,可是能够这样想的我,多少有了点人类感觉吧?
就像肚中的饥饿感一样,实实在在,我活着、我还是个人类的感觉。
诊断的时间过得非常快,在回到自己的病房后,我摒住呼吸,呼出,如此往返了几次,希望能静下心来。可几次被我拿起的书本又都被放了下去。
我一直维持着这样乱糟糟的状态,等困倦袭来后我才发现夜已深了。其间只有送晚餐的人来过一次。我的食谱全都是些蔬菜瓜果,在寒冷的天气不马上清洗也没什么问题,所以这些餐具都是等第二天早上送早餐的时候顺带收走的,因此在吃过晚餐后,我这里基本不会再有人来了。
在独自一人远离人群的时候,时间总是那么容易被忽略啊。
我在心里感慨着。
等我洗漱完毕后,那个叫宫村的小护士出现在了门口。我这才想起,今天是她值夜班。
在我一个月前进入这间医院的时候,宫村也刚进这家医院没多久。应该是被老人欺负了吧,那天我出去散步的时候看到她躲在林子下偷偷抹眼泪,之后我们就像普通朋友那样,偶尔会聊聊天,特别她值夜班时,总是会跑来找我聊天。
而我因为太在意霍青娥的缘故,完全忘记了这档事。
“我是来还书的……”
借书、还书,这就是她来我这里用的最多的借口。
原本她是个不看书,更对和歌没有任何兴趣的人,在同我聊了几次后,估计是想讨我欢心——我知道她喜欢我,还特意找了些相关的东西看,最后竟渐渐摸出了些门道出来,还特意向我借了些书看。
虽然她经常冒出许多“高论”和不着调的话,可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已经真正喜欢上了和歌,我也乐于同她解释她不理解的内容。
可这次,我没像往常那样有耐心。她那涂抹了许多化妆品才显白皙的肌肤,此刻看来简直味同爵蜡。而她口中吐露的内容,也是一点也无法吸引我。
我不明白这究竟是为何?为何我现在看到每一个女人,总会不自觉的将她们同青娥相比?
估计被我今天不太友好的口气吓到了吧,她精心修饰的睫毛下的眼睛大睁,我稍有些心软,可……
心软吗?
也许对她来说,我的心硬一点才是好事。
为了稍微改善一下气氛,也为了自己那点私心,我若无其事的问她新来的医生到了吗,她的精神也一下子振奋了起来,毫无保留的说着自己对这医生的认知。
霍青娥,中国来日本留学的学生,大学学的是神经外科,还修习了心理学作为第二专业,之后不论是精神科还是心理学的执照都一次考到手了,可以说是非常优秀了。之后,在几间医院工作过,后面不知为何选中了这家偏远城市的偏远医院,成为了这里的外科医生。
这些内容宫村之前零零碎碎的都有提到,只是我没有怎么在意罢了。
“可是,当时好像说是外科医啊,怎么办公室上写的是心理咨询室呢?”宫村的脑袋上写满了疑惑。
我笑了笑,没同她解释我所知道的原因。
不论是开设精神科,招收精神科医生,还是将精神科取名为心理咨询室,这都是因为我。
芳香可以得任何疾病,可以做任何事情,但是宫古芳香——不、可、以。
这种认识,从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重重压在我心头,可就算是水,在接受过大的压力后,也有能撑破玻璃容器的一天。在那界线来临之前,我会一直在这里苟活着吧。
“啊,巡查时间到了,我先走了。”看了眼时间后,宫村慌忙起身准备离开。
在她离开之后,这间病房又会恢复到除了秋虫寂寥的鸣叫外再无他声的情况吧。
我任由她离开,让寂静重新将我包裹。
成为医生的第三天,平日寂静的医院沸腾了起来。这样奇特的景象看起来也非常的有趣。
或许这么讲有些失礼,不过人类就算终老也就区区百年,能处在顶峰的时间也就二十、三十年,出生后就死了,同一百岁就死,对我这样的仙人来说,区别着实不大。
我是家中四女,在我年幼尚未学仙的时候,父亲已经不知所踪,徒留母亲一人拉扯着我。看到母亲那逐渐衰老的模样,我就惊恐万分。到了我大些的时候,她就想给我说亲。对她来说,女子能嫁给一户不错的人家,就是幸福万分的事了。
嫁作他人妇吗?然后走上和我母亲相同的道路吗?
那几个夜晚,只要闭上眼,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母亲那麻木的背影和枯朽的面容,很快,梦境的内容发生了变化,那背影与面容不再是她人的,而是我的。
因此,我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寻找到父亲留下的仙术残卷,开始了修仙之旅。
现在,已经千年过去了。母亲的坟墓就算还在,里面也只剩黄土了吧。
几天之后,宫村也将踏上和母亲一样的道路,身躯在狭小的室内化成灰烬,而灵魂,搞不好会变成恶鬼,在这间医院物质消亡前永远的徘徊着,满怀怨恨地寻找自己丢失的肉体。
她的尸体,是在今天早上被发现的。这间医院的勤务人员在例行的打扫时看到了掉在树上,耸拉着肩膀和舌头的女人,当场吓得摔倒在地。她的惊叫引来了诸多人围观,很快,事发地点便被许多人围了起来,抽气同抽泣的声音此起彼伏,很快,传来呵斥的声音——是护士长。于是各种表情的人们全都散去。
警方在人群散去后不久来到了现场,看样子像是头领的人,对着尸体发现的现场周围大大小小的脚印直瞪眼。那表情着实好笑。
很快,警方的头子进了副院长的办公室,警员们勘察着周围。而我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对着面前分成两块的虚空投影,看着这场好戏。
“这是一场谋杀案。”
警长说着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啊,就算并非是专业警员或者法医,也能看出这是一次他杀。死者的大腿、小腿、胸部等多处地方都有肉消失不见了,而且切口平滑,就算是自残,普通人也根本做不到这样,在剧烈的疼痛下,手丝毫不抖。而,致死伤则在胸口,凶器是一把手术刀,现在还直直插在尸体上面。凶手一刀毙命,手法干脆利落到让人胆寒——因为死者还在微笑。
虽然死状凄惨,死者的面容却永远保持在微笑上。美丽的女孩,狰狞的伤口,一正一反的差别,让人更不忍直视这具尸体。
“凶手,简直是恶鬼。”大原身体一抖。不过我挺怀疑他恐惧究竟是为了一个女孩的无辜死亡,还是怕医院牵扯到杀人案自己会不好过。
“你有什么线索吗?”警长目光炯炯注视着大原。
“没有!这绝对是流窜犯干的!”大原急于撇清杀人事件同医院的关系。
“我不认为。”警长说出了自己目前的看法。“第一、杀人者,用的是你们医院的手术刀。”
“这有可能是偷的!”
“第二、杀人者手法熟练,普通人做不到。”换句话,只有医务工作者才能如此熟悉人体,以及手术刀。
“……这、这也不算什么证据吧。”
“第三、这里地处偏远,周围少有民居或住宅。”
“说不定正是如此才往这躲藏!然……然后看到了宫村!”大原激动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好像看到了些许希望。
警长很淡定的摇了摇头,因为第三点,正是为了说明第四点。
“第四、死者面带笑容。”
他的话就怎么简短,却也击碎了大原。他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死者和凶手一定是认识的,不然在那么晚——夜间八点还有人目击到她在巡查病房——任何一个女生在看到陌生人的时候都不会是这么一个表情。
在确定了这些要点后,警方开始调查宫村以及医院里相关人员的事。
看样子,他们描述的凶手,具有一定文化程度,高学历的可能性更大。身体结实,力量强健,性别应该是男。很可能具有某种心理疾病。最重要的,同宫村是认识的,关系还不错。
虽然同杀人案没什么关系,到了下午,我也接受了调查。看样子,作为一个刚入院的新人医生,而且又是看似较弱的女性,我已经被划分到非凶手的区域了,警察只是简单问了几句我昨天“是否有见到可疑人员”,“昨天晚上在哪里”,诸如此类的问题。等我从警方临时征用为讯问室的房间出来后,时间也才过去十分钟不到,因此我就按原定的计划去巡房了。
偌大又空旷的医院之中,我的病人仅有一位,因此去她那查房就可以了。
对病人的讯问安排在明天,我不用担心扑空,而宫古的房间位置我已经知道了——远离其他病人,同我一样在医院的三层。离开讯问室后,只需要上层楼,再穿过廊道,很快就到了。
推开门,还没有走进去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她房间的独特了。不仅是单间,里面的装修明显比医院其他地方规格要高。室内还有感觉很居家的沙发桌椅,房间内放着许许多多的书本,如果不是那造型碍眼的病床,这简直就像一间普通的房间。
在我进来之前她应该正在看书,她现在还维持着一副将书本闭合后的动作。
“霍医生。”她这样叫我。灵火平静的在她胸膛之中燃烧着,依然是那样的平静而美丽。
在出了命案之后,医院中绝大部分人的灵火都浑浊了,可她的灵火基本没有改变。唯一的变化发生在火焰中心,那墨点一样的点扩散了开来。那个黑点,宛若一个被包裹着、准备奋力冲出的生命顶得变形的茧。
这不是普通人类可以拥有的灵火。果然,我没有看走眼。
这独特的火焰,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产生出这世间独一无二而又美丽璀璨的火焰吧。
我收回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书本。书的表皮有些破旧,只有用烫金字写着“古今和歌集”崭亮如新。再看桌面上的书籍,稍稍瞄一眼过去,都是同和歌之类有关的内容。
“宫古小姐是学古文的吗?”
“不是,我学的是商科。”
商科?有些看不出来啊。不过,也许这样也才最适合吧。
“当时,是很想读文科的,但……反正没有读成。”灵火,有些微的颤抖,那黑点的颤动更加剧烈。她没有说下去,不过我多少能猜到些缘由。像她这般有特殊家庭背景的人,若父母没有野心还好,若有野心,作为子女会非常累吧。
“三千世界眼前尽,十二因缘心里空。”手中的书页,恰好翻到这一页,我讲上面的诗歌念了出来。在日本的和歌最鼎盛的时期,也曾留下过我的身影,因此诸多题材的和歌我看过太多太多,这反而冲淡了我对和歌的记忆。而这一首,从胸口传来似曾相识的抽痛,我能确定我曾经听过。对着我说这话的人究竟是谁呢?一百年前的人?两百年前的人?男人?女人?大人?小孩?我完全记不清楚了,连究竟是在哪个年代、何种场景也丝毫寻找不到记忆,唯一剩下的,只有这句我不知来历的诗,这……究竟是为何呢?
在诗歌的旁边,写着一个人的名字——都良香。
都良香?
我对这位诗人并不熟悉,唯一有点印象的,也就是那个罗生门之鬼的传说了。
等等,都良香?
我在口中默念着这个名字,抬起了头。在我面前的女孩,名字正叫做宫古芳香。
她露出一种很无奈的表情说:“是的,差一个音。”
“你不会因为这样才对和歌这些有兴趣吧?”我随口一说。
“你猜对了。”她的表情有些纠结,眉头皱成一团,意外的有孩子气。
“真是可爱啊。”
“可爱吗?我倒觉得挺傻的,这些和歌,对现实生活根本没有帮助嘛。”
“诗歌,也是一种生活,我也很喜欢诗歌哦。”
诗歌之数,浩浩如海,生死悲欢,苦辣酸甜,人心十欲,世间百态,皆藏与此,流连其间,别有乐趣。
我喜欢诗歌,也爱着灵魂。
“对了,你应该知道罗生门之鬼吧?”
“自然。”
“鬼,可是人变的呢。”
我留下这句旁人听着可能会不明所以话,离开了房间。
医院因为命案一时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对我的看管自然也更严了。
这一切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啊。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生活没有失去所有的色彩——仍然,有那么一抹青色。
我立于窗户旁望着下面的景色。透过窗口有时我能见到那青色的主人漫步在医院的小花园之中,不过今天她并没有出现。倒是在医院围墙外面,那片平日罕有人及的森林里时不时闪过一两个人影。从宫村死后,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好多天。
林中的人们大都穿着颜色朴素耐脏的夹克衫,墨镜或者鸭舌帽更是必备的装备。没有被遮挡住的皮肤色泽黝黑,胸前胡乱戴着显示身份的胸牌——也或者是他们给自己颁发的能理直气壮来这打扰正常医疗次序的通行证。
这些人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油墨的臭味。究竟是报纸的油墨,还是钱钞的油墨,就得问他们自己了。当然,两者皆有的可能性要大的多。
我心生好奇:当他们抬起头,发现一个原本不在他们采访计划上的人正看着他们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呢?
——会变成更大的新闻吧。
我远离窗户,重新回到房间的暗处。
走廊外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是青娥。
我并非是认出她的脚步声才确认那是她的,是她身上的味道让我认出了她。
同她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我从她身上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而这味道不知为何随着我们接触的增多越来越浓。不是说味道变得浓烈了,而是明明不应该闻得到的状况下我却闻到了。比如现在,我同她,隔着一扇门、一堵墙,还有走廊那长长的距离,可那股清香近的好像就在眼前。
在我合上书本的同时,她也推门进来。
“霍医生。”
她向了点了点头,妩媚一笑,而后拿起放在一旁的书籍。看那封面应该是《古今和歌集》。那本书既是我最早看过的和歌书籍,也是陪伴我最久的书籍。
“宫古小姐是学古文的吗?”
“不是,我学的是商科。”她似乎有些惊讶,于是我补了一句,“当时,是很想读文科的,但……反正没有读成。”
我有一个控制欲极强的父亲。对他来说就算是没了用的东西,也会想牢牢控制在手中。正因这种根植于血脉的强烈的欲望,宫古才是今天的宫古,我才是现在的我。
而我呢?欲望会将我带向何方?
一时间,我迷茫了。
眼前三千世界,却无一处容身。
纵有十二因缘,皆是云烟过眼。
“三千世界眼前尽,十二因缘心里空。”
有人,竟然将我心中所想,全部念出。
霍青娥她无意间翻到这页,无意中念出了这句,怎么会如此之巧?
看着她的口型,她似乎在默念“都良香”这个名字,而后她抬起头看我。
“是的,差一个音。”
“你不会因为这样才对和歌这些有兴趣吧?”
“你猜对了。”确实,都良香这个名字,是我会去读他诗歌的最初动机,而后他的诗打动了横行于世的恶鬼,也打动了我。
“真是可爱啊。”
“可爱吗?我倒觉得挺傻的,这些和歌对现实生活根本没有帮助嘛。”
“诗歌,也是一种生活,我也很喜欢诗歌哦。”她这样说着。
我相信她的话。她的身上哪怕全部穿着着现代的衣着,在举手投足之间,我都能看出些许只属于古典的魅力。
“对了,你应该知道罗生门之鬼吧?”她突然抛出了一个问题。
“自然。”反射性的,我回答了。这个故事,我早就烂熟于心了。
“鬼,可是人变的呢。”
她说完这话,推门离去。我静静望着门扉,许久——当她的气味完全消散之后,我从书堆中抽出了一本书本,默默翻开。
罗生门之鬼:
又名茨木童子。至于茨木童子的身世,通常认为他是个弃儿。按照传说记载,其双亲乃是摄津茨木人,由于母亲怀胎超过十六个月,故茨木童子一生下来便被称为「鬼子」,并遭到所有人的厌恶。后来,他被理发店的老板收养,过了数年便长成大人的体格。一次,他在工作时不小心刮伤了客人的头皮,鲜血流淌出来,茨木童子伸舌去舔,竟觉味道格外甘美——为此他自然又遭到众人的唾弃。最后,他于某日夜晚发现自己在水镜中的倒影呈现出鬼相,便顺从了命运的召唤,抛弃了人世,回归到丹波山中去。
她,察觉到了什么吗?
我望着自己的手。不知为何,现在总有一种自己的手变成了鬼之手的错觉,甚至我觉得我可以凭借自己的手轻易撕开一个人。还有梦中,那往复不断的相似场景。
明明,不想再杀人的;明明,已决定做一个普通人;明明,想着不再屈服于自己的欲望……可是在我睁开双眼的时候,梦中的场景变成了现实,活生生的人类再度变成冰冷冷的尸体……
我是不是真要变成鬼了呢?就像那个尝过人类鲜血的茨木童子一样,而代价,却是普通人的一切。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我游离在两个状态之间,有时候像是梦的经历者,有时候像是梦的旁观者。
在那梦中,有着一个拥有着鬼的姿态、鬼的情感的恶鬼,而被那恶鬼环抱住,被它啃噬的是……
我在宫古芳香身上施加了咒术,她每日皆会梦到埋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欲望,而现实之中她看我的眼神也越发露骨,眼神饥渴如若野兽,灵火中的墨点也愈发清晰可见。一切都如我意料般的进行——除了我也成为她梦境一部分。
我窥视过一次她的梦境,就算知道那些景象都是假的,可从那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心思窥视第二次。毕竟旁观自己处于受害者的位置却又不能做些什么,那感觉还是相当的怪异——在那里,我被她抱在怀里,啃食殆尽。
在现实之中,虽然她总是极力克制着,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对我的渴望。时不时逗弄她一下,看她那手足无措的样子,也成了我日常的乐趣之一。
可是,今天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当她以身体不适推掉定期的诊疗后,我就去她病房探望。没想到她态度躲闪,甚至不肯直视我的眼睛。她脸上原本见到我就会放出的光彩,也被一副不情愿的表情替代。
我能看到她喉咙吞咽口水的鼓动,能听到她肚子咕咕作响,可她表现得却截然相反。
因此,在我再度闯入她的病房,并且丢下“今晚出去吃饭”的话的时候,她面上一度露出了迷惑的表情。
我不知道她的回答究竟是什么,我先她一步从房间内离开了,因为按今天的表现来看,我得到的回答很有可能是有“NO”。
而我当然不打算给她拒绝的机会。一向只有我拒绝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她来拒绝我呢?
单方面同她约好之后,独自一人坐在办公室内,我开始思考着今天这次突发奇想的约会要怎么办。
想了几个方案后,我最终下了决定——去东京。
虽然到僻静无人的地方也不错,可我们现在所在的医院已经够僻静了,还是东京那个纸醉金迷的城市更有新鲜感吧,当然也很容易迷失其间。
在方案确定后,要做的事情相对就简单了。等我安排妥当正要松了口气时,桌面上有东西震动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原来是手机设定的时间到了。
没想到时间过的这么快,现在已经快五点半了。因为临近冬天白天越来越短,外面的天空开始昏暗,只要再过段时间,为了同外面无边5界的黑暗对抗,医院的灯火就会亮起来吧。不过,今天我是无缘见到医院的夜晚——出发的时间到了。
“走吧。”
她如同之前那样,在我进门的同时就盖上了手中的书本。
是闻到我身上的味道了吧?
那是身为仙人,身上会不自觉散发出的味道。不管是味道,还是吃下去后对自身妖力的提升,对于妖怪来说都是最致命的诱惑。
“霍医生……”
“你准备好了么?”我粗鲁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动摇了一下,最后脖颈僵硬地点了点头,但是眼睛还是不愿看向我。
我牵起她的手,然后抱住了她。这突然的举动让她手足无措,我能感到她像全身毛都炸开的猫一样,身体绷得紧紧的,伸手就想推开我,可是当她意识到自己手碰到的柔软是哪个部位后,又慌忙移开。
我恶作剧般的在这个时刻施展了遁地术。这个法术比飞行要快多了,要带人也更方便,但是……
等周围的景象恢复正常后,我和宫古两个人已经到达东京了。在这条位于东京却少有人经过的小巷中,宫古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扶着电线杆准备大吐一场。
幸好她那一日三餐只有蔬菜水果的胃实在是没有什么东西好吐的,最终也只有一些透明的液体被她呕出来。空气中泛着些微酸味。
等她再度面向我,就算灯光昏暗,我还是能看出她面色发白。也许是难受吧,她没有对自己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发问,只是静静被我牵着手,跟在我身侧。
我预定的共进晚餐的地点,是一栋在东京这座繁华都市中高度也能排的上号的高级酒店。在那样的地方,自然不能让她穿现在这身病号服,我的这身便服也显得不合时宜。
因此我们的第一站是银座。我和穿着病号服的她两人,堂而皇之的在大道之中手牵手行走着。路人偶尔会投来探询的目光,不过更多的人匆匆从旁走过。
“不愧是东京呢,如果是其他地方,围观我们的人一定会多上十倍。”
我这样的说法也许是有些夸张了,但东京的开放空气还是令人欣喜的。每当我们走进一家店,店员愣神之后就会恢复职业的笑容,不遗余力的开始推荐各种衣服。
芳香的身材还不错,无论怎样的衣服套身上都不显得难看。那脸虽然因为营养不良面有菜色,好在长得漂亮,这差劲的脸色反倒显出病态的美感。
这倒让我头疼了一下,不知选哪套好。最后,我选了一件青色的衬衫,同一件穿在她身上比较合身的黑色西装。原因自然是那衬衫的颜色,同我先前在女装店中选的裙装颜色很像,甚至可以说是一模一样。
对着镜子,镜中的两个人,竟然如此相称,说这是特意设计的成对礼服,别人都不会怀疑吧。
等我们从服装店踏出之后,果然一路都受到行人们的注目。
我挺享受这种注目的,被我挽着的人则因紧张身体都僵硬了。直到我们踱步到酒店,她才多少放松了一些。看样子是多少习惯了那刺入的视线吧。
侍者,在看到我们的瞬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也难怪,会穿得如此正式地光顾这间酒店却没有车辆代步的人应该几年也见不到一个吧?而且,芳香虽然穿着打扮偏男性化一些,从外表还是可以看出是个女性。两个打扮得好似情侣的女性亲密地手挽着手出现在这,或许是这位侍者乃至周围的人都没见过的吧。
我们步入酒店大厅。原本在一旁沙发交谈等待的男人们,不由自主就将视线往我们这边移。甚至还有个胆大又失礼的走到我面前说:“这位小姐,难道不试试看男人的滋味吗?”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骚动了起来,有不少都是在起哄,还有些女人在说着闲言碎语,唯一相同的是——没有人站在我们这边。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但面对被认为是异类的存在的时候,所有人平日里重视的礼仪礼节全然不见,剩下的唯有恶言恶语,还有恶行。
“你看看怎么样?与其这小白脸还不如的女人,不如让我……”那人得寸进尺的想摸我的脸,还没等我挥手将他拍开,就有人阻止了他。
那人和周围人的嘴里,也不再吐出失礼的话,取而代之的是惊呼声。任谁都不会想到,那个被称为“小白脸还不如的女人”竟然空手就提前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男人,而且那男人还不瘦弱。
“你可以闭嘴了么?”
听到宫古这样说,男人悬在半空,努力点了点头,至于声音,恐惧早塞满他的咽喉,发不出声音来了。
宫古将男人随手一丢,然后她主动抓住了我的手,拉着我一起走出了这里。我们一起投身于夜色之中,远离了那片金碧辉煌。
夜晚的东京,有些寒冷,虽然是寒暑不侵的仙人,握着她温暖的手,我就能感觉到周围的寒冷,这让我想更紧的握住这只手,而我也这么做了。
宫古牵着我走了许久后,才想起什么似的,猛然停住。
“那个……霍医生对不起,我脑子一热就……”她在我面前手足无措,刚才在酒店大厅的帅气模样不见踪影了,尤其是脸颊因为激动而上涌的热血变得粉红粉红的,配合那慌乱的神情显得非常的可爱。
“脑子一热就叫错了?”
“嗯?”
“都在外面了,你还叫我霍医生么?如果有人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你难道要说我们是医生和病人吗?”
“额……这个……”她沉思了一下,“好吧……青娥,对不起。”
“那作为赔礼,今天你请我吃饭吧。”
“吃、吃饭么?”她面露难色,“我……没有钱。”她低下了头。
我知道,她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应该是她的家人为防止她逃离设的手段吧。
“那么,暂时欠着吧。记得要还我哦~”
“好,青娥。”她笑了,像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样。
“……芳香。”
“嗯?”
“我们走吧。”
宫古,哦,现在我已经称呼她为芳香了……她带我在东京的小巷子中七窜八窜着,等到她停下脚步的时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家拉面馆。
拉面馆木质的牌匾上写着宝宝兰,那木头看上去已有相当年代了,一如这间古旧的拉面馆。在开拉面馆的拉门被拉开时,一阵热腾腾的热气混杂着各种香味扑面而来。
“欢迎光临!!这不是芳香吗?”在一声有力的招呼后,站在开放厨房那的老板发出了吃惊的声音。“这是有多久没见了啊?!穿的那么好……旁边的是你的女朋友嘛?”
“什么女朋友,芳香酱是女孩子啊。”疑似老板娘的人,用肘子狠狠撞了一下老板。
“因为一些事故……总之很复杂……”芳香看了我一眼,无奈的回道。
之后,他们就聊了起来。直到后面又有客人点餐,老板和老板娘才离开了。
我从芳香的口中知道,这里是她在读书时经常来的地方,还曾经在这打工过一段时间,因此同自来熟的老板熟识。而等拉面上桌后,我也明白为何芳香会老是来这里,以及这间小小的拉面馆会如此门庭若市的原因了——因为这家的面太好吃了。
浓郁的猪骨汤底,与海鲜配合到一块,形成层次丰富的口感,加上劲道的面条,在冬天能吃到一碗这样的拉面,简直是无上的幸福。
一碗面很快就见底了。
“还想要么?”
芳香的碗早就见空了,连点汤底都不剩,想必也是饿极了。
“要!”
于是,我们又各点了一份。在老板亲自将面送过来时,看到我们两个狼吞虎咽的样子,都不禁摇头了。
“芳香你怎么找了个和你一样能吃的女朋友啊?”
“都说了芳香酱是女孩子了。”送来小点的老板娘,再度吐槽。
“不管男的女的,有爱就好嘛,啊哈哈哈哈。”老板豪爽的笑着。也许,他只是想为自己开脱吧,不过芳香听到这话后还是不由自主盯了我一眼,然后继续埋首与食物奋战。
等我们吃完,还同老板老板娘聊了一会,从中我听到了不少关于芳香的事,在我们的笑声和芳香发窘中,我无意中打量到芳香胸前的灵火——黑点正在淡去。
如果是平日的我,也许就会想方设法让芳香离开这里,可是现在我更想听听有关她的故事——那些没有我参与的故事。
反正到最后,她的全部都是我的。
我如此想着。
等离开宝宝兰的时候,夜虽已深,但是对于东京这座城市来说,还远未到睡去的时候。
我和芳香的手,自然而然牵到了一起,她也不再像之前那样拘谨,任由我玩弄她的手指。我们一起漫步在东京街头,连我也不清楚我们现在到了哪里,等会又要做什么,反正,就是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
有时,看到装扮奇怪的人时,我们会等他过去然后哈哈大笑;看到好吃食物的时候,就由我掏钱然后指挥她去买;看到美丽的景色,也会驻足,让这份美丽多停留在视网膜上片刻……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和一般情侣没有区别。
“你累不累?”她这样问我。
“有些。”我像普通的人那样回答。
“我们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好。”
现在,在这座城市中,我和她能落脚的地方,也只有旅馆了。至于那间原先订下了房间的地方,我已经不想再去寻找了。因此我们就近找了一间外表看起来还可以的地方。
等到了房间,里面的装饰竟然都是粉红色的。这也难怪。刚刚我们开房的时候,陆续有一堆人进进出出,他们的胸口都燃着欲望的火焰。会开在这种地方的这间旅馆,怎么也不会是提供给普通游客居住的。而我们,自然也不是普通的游客。
等她锁好了门,我从后面抱住了她。
“青娥……啧不要……”
这岂是说不要就不要的?而且我从后面可以看见,她连耳根都已红透,说不要不过是口是心非罢了。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手在她身上游走着,点燃着她的身体。芳香发出野兽一样的沉吟,最终再也忍不住我的挑逗,猛地转过身,将我横抱起来走到床边。
“呵呵,还说不要。”我用手指点着她的唇,而她竟然伸出了舌头舔起了我的指头。
等我被她丢到了床上,她舔舐的范围就扩大到我的额头、我的嘴唇、我的脖子,而后慢慢下移,遇到了那碍事的衣服。她扯下我身上的小外套,对小外套下面薄薄的衣服则没有留下多少仁慈,整个撕裂了。
她的脑袋,再次下埋,我抱住她的头,迎接着她火热的嘴唇。我几次都觉得,那抵住我的身体,让我的皮肤深深下陷的尖牙就要咬穿我的皮肤了。
我明白自己在玩火,在原来的计划里,我是打算用替身的。可计划赶不上变化,等我反应过来已经是这种状况了,现在叫停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我任凭身上的人侵占着我的身体我的思想,沉浸于欲海之中,无法自拔。
“芳香——啊、啊——芳香!”我呼喊着她的名字,她也回以我的名字。
她将顶灯关掉,房间内仅剩下床头立式灯柱散发出有些昏暗的灯光。我过了一两秒才适应光线的变化,等视线恢复后,才发现芳香也脱掉了她身上碍事的衣物,低吼一声,又朝我扑来。
整个世界,随着她的声音,有一股黑暗粘稠的力量扩散开来,在瞬间我见到了无尽的黑暗。
在黑暗之中,我见到了一只猛兽。在暗淡的光线下,我勉强能看出它有点人的形状。它身上披着厚厚的皮毛,手的部分是尖锐的鳞爪。它扑向了我,嘴巴张开,露出森森利齿,狠狠咬住我的脖子,我感觉到了温热的液体流淌到我身上。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奋力一挣就从噩梦中惊醒了过来。
刚才的一切,只是我意识之海里发生的噩梦,但噩梦还未结束。四肢软瘫的我感觉到在现实中也有一头猛兽,它正咬住了我的脖子,牙齿陷入肉里,我闻到血的气味。和常人不一样,没什么腥气还带着股奇特香甜的味道,那是妖怪们无法抗拒的仙人之血的味道。
它温热的舌头,不断舔舐着那淌出血的部位,呼出的热气喷吐在我身上。所有的感觉都那么真实,真实到血液都因恐惧而凝结——这里不是梦境。
野兽不断发出呜鸣,我甚至听到它吞咽口水的声音,但它却迟迟没有下口。
——这野兽是宫古芳香。
她光裸着的身体重重压在我身上,抓着我肩膀的利抓简直要将我撕碎。随着血液顺着几道血痕流下,她就将头凑到我肩头舔舐着。可她带给我的,不再是我想要的肉体欢愉,而是命悬一线的恐惧。
等她再度抬起了头,竖起的瞳孔透露出来的眼神陌生而冰冷,吐出的两只犬齿正滴落着鲜血,而她胸膛之中,跳跃于心脏之上的淡蓝灵火已被黑色侵染,混沌不堪,美丽不再。
虽然还有着人的形状,可她已经不是人类了。
在人类之中,总有那么些特别的人,他们喜好吃人,而其中的极少数会拥有化为鬼神的潜力,芳香正是后者。第一眼见到她之时,虽然平淡的生活消磨了她身上的血腥和戾气,可从灵火之中我还是看出了端倪。
为了收集人化为恶鬼瞬间的灵火,我操控了她的梦境,让她在梦境之中沉溺于最原始的欲望往复杀人,推进了这一进程……
我,究竟做了什么啊?
究竟是什么时候,我完全忘记了她的危险?
我同她手牵着手,就像普通人类情侣那样;我毫无保留的同她一夜欢愉;而现在,我正和能轻而易举杀死我的恶鬼——她在同一床上。
经历过千年岁月,躲避无数追杀的我,现在生命就悬于她之口,她只要微微那么用力,霍青娥就将再度堕入轮回。
我明白了,芳香就是我的劫难,可以杀死我的魔障——因我之欲一手造出的恶鬼。
可我不想死!
当我发现,我的发簪就放在不远手勉强能够到的地方时,我更确信了这点。
只要我能拿到它,就可以轻易将匍匐于我身上的恶鬼砸得稀烂……只要,我能够到它。
我缓慢挪动着身体,伸长了手。在几次失败之后,那发簪终于握到了手中。那冰凉的触感,远比紧贴于我肌肤之上的温暖让人安心。
我举起了它,准备用它砸碎眼前的恶鬼。一声惨叫过后,床单之上满是鲜血。其中有我的,而更多更多是芳香脑袋上流下的。
“芳香……”
看到她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模样,我忍不住叫了她的名字,而她没有回应。
是死了吗?
明明在分秒之前,她差点杀死我,可为何看到她这不知死活的模样,我的胸口充满的竟是苦闷?
宫古芳香她啊——一定是我的魔障。
又是那个梦境。
在梦境最开始,都是一些开心温暖的事。这样的梦境让人留念,可每每到了最后,梦境的结尾却是一个噩梦——我屈服于欲望,杀死了怀中的人,将她啃得滴血不剩。
这次也同以往一样,唯一的区别,大概就是怀中的温度显得那么的真实,简直就像她真的在我怀中,可是我的大脑却像浸在水里,完全失去了思考的力气。
直到脑部传来的疼痛将那浑浊驱散,之后,我发现我躺倒在地上,浑身上下动弹不得,哪怕是微阖的眼皮也无力睁开或者闭上。
现在这个……是现实。
我终于将现实与梦境区分清楚了,身体不能动弹的同时,脑子却是这段时间来从未有的清晰。
而青娥她就在我面前,身体光裸着,上面充满了血的痕迹。还有几道狰狞的抓痕——那些伤口都同我梦中伤她的一样。
好在她还活着。
这点发现让我安心的想哭。有无数次,在梦境结束,我从床上挣扎而起时,我都好害怕眼前真的躺着她的尸体。
“芳香……”
她叫了我的名字,我努力张合着嘴唇,想回应这声呼唤,可却连一个音节也无法发出。
青娥消失了。
就在我面前,像一缕烟一样,消散不见,任凭我如何努力想看清,在我的视线之中,她已经全然不见,不留一点踪迹。
我看着她最后站立的地方,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终于我开始取回身体的实感,逐渐恢复知觉,手脚能够动弹了。
当我穿好了衣服,走出了房间,周围的人显然都被我身上的惨状吓住了,甚至连旅馆的员工也没有阻拦我。
白天的东京,和我记忆中没有什么改变:川流不息的人流,热闹的街道。
但这些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这……
我费了好多时间才重新回到那偏远城市的偏远医院。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无视所有的人群,没有休息、没有进食,只是一味走着。
在医院门口,我犹豫了一会。我不喜欢这个地方,但是我希望在我进入医院的时候,有那么一个人在等我。可是如果她不在这的话,怎么办?可是如果她在的话,又怎么办?
伤害了她的我,还有资格面对她么?
漫长的旅途,漫长的思考,而等到达了终点,我还是什么结果也没有得出。
放弃了思考,我踏入了医院。
当我走入大厅的时候,确实有一个人在等我——我那面色铁青的父亲,以及跟随在他后面的诸多保镖。
在面对公众一向和颜悦色的他,如果现在在他面前的不是我而是一台摄像机,他的表情一定会好上许多吧。但可惜,现在是私人时间,因此,我的待遇就绝对没有多好了。
父亲没有说一个字,一挥手,他身边的保镖就冲向了我。
我挣扎着,我想留下……我想看看青娥回来了没有,如果没有我想等她。不管她接不接受我,放弃了就意味着真正的终结吧?
可是没有用,我的愿望,父亲从来都不会凝听,更何况这些宛如机器人的保镖?我连声音都没有发出,只是一味用蛮力抵抗着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保镖。腹中的饥饿,让我使不上力气,尽力挣扎之后还是被他们按在地上,像押解犯人一样将我押到了车上。
在路上,周围的人都露出了惊诧的目光,可是没有青娥……
青娥,你到底在哪?
我在心中默默念着,最后望了眼身后的医院。
在那里,曾经有那么一个人,让我魂牵梦绕。
躲回家中之后,我都闭门不出,客厅内除了过往收集的灵火的光芒外,仅有电视屏的荧光。
此刻我的样子也一定很狼狈吧?若是给昔日的对手看见,指不定要怎么笑话我,但我管不了那些,也不想管。
就在几天之前,我差点死掉。每当我的头脑清闲下来,里面满满的、满满的,都是那个差点杀死我人的影子。
而让我最为惊恐的,并不是那险象环生的景象——命悬一刻的经历在我度过的千年时光中,虽然算不上多,也算不少了。真正让我惊恐的,竟然是那些毫无意义、琐碎平凡的日常。
家中的电视再也没有关上。我一直盯着电视,我任凭各种无聊的新闻和同样无聊的娱乐节目、电视剧来麻痹自己。还有那一箱箱的酒。
我想遗忘她,想遗忘所有同她有关的东西。可是,就算电视节目都快看吐了,就算啤酒罐子堆得和小山一样,我还是没法将她的身影从脑中扫除。有好几次,我都有一种冲动,想去那仅呆了一个月的医院看看,可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
烦乱的翻着电视节目,然后我发现,同平日总充满各种节目不同,今日的电视不知为何都在播放类似的画面——看起来是从一座看着挺不错的宅邸的不同角度拍的。
在我看到屏幕下方的一行文字后,就将手中的遥控器放下了。
“前行!宫古宅邸”——文字如此写着。这是节目的名称,也许同那个人没有什么关系吧,可是我却放下了手中的遥控器,仅因为那相同的姓氏。
镜头移动着,刚刚一直在做旁白的记者的身影出现在画面正中,而后镜头跟随着她来到宅邸的玄关,在那里挤着更多的记者。
“十四年前震惊日本的’食人恶鬼‘事件,真的和宫古小姐有关吗?”
“有人说过去几起食人命案都发生在宫古小姐生活范围内,请问您对此有什么想法?”
“听说富山市市立医院发生食人案时,宫古小姐也在那里是吗?”
“听说贵府小姐几天前全身是血的出现……”
记者围住玄关的那场景,简直像丧尸电影的丧尸围城般壮观。我看的这电视台的记者显然晚了一步,可在这种场面下,竟然像泥鳅一样滑到了靠前的位置,显示出非一般的职业素养。而扛着镜头的摄影师竟也分毫不拉,一直稳稳追随着记者的背影。
负责对外发言的人渐渐架不住人多,被逼的步步紧退。也或者,这是他面对咄咄逼人的记者下意识想法的体现吧?
最后,“城门”被攻破了,记者们根本顾不上什么道德问题,飞一样跑入这座宅邸内部。画面正中的记者,凭借过硬的素质冲在了最前面,从她的外表真难想象她有这般的运动神经。
一路快速小跑的记者在大厅停住了脚步,等到摄影师接近的时候,我才明白是什么让这急匆匆的记者停留的——一起命案。
我看不清倒在血泊里的是谁,但是那提着短刀满身鲜血的人我却再熟悉不过了,因为当我闭上眼睛,在黑色幕布前的身影就是她。
尖叫声此起彼伏,如潮水般涌入的人群,再度如潮水般退去,但是第一个到达大厅的记者没有。
“如大家听到的,我的许多同行在面对杀人现场和食人恶鬼时选择了退去,而我会坚守一个记者的职责,为大家报道到底的!”
记者面对着镜头,忐忑不安的说着,但之后,她还是转过了身,一步步,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接近那用血涂抹成的地毯。
“请问,您对现状有什么想法吗?”
宫古芳香,仍然仰着头,不知想着什么,没有动弹。
一阵沉默之后,记者又发话了。
“您的父亲一直……一直在保护着您,您为何要杀了他?”
依然没有回答。
“十四年前,您是否卷入到一起绑架案之中。”
这次镜头拉近了,摄影师给芳香一个脸部特写……她,好像更消瘦了。鲜血沾染了她泛着病态的白色肌肤,显得分外刺目,而那被发梢遮挡的阴影之下……似乎……有泪的痕迹。
“你们……”
新闻的主角,第一次发话了。
“都去死!”
同话语一同飞出的,还有记者的脑袋。血液,从脖子上的断口喷射而出,连镜头也被粘稠的血液喷溅,变得模模糊糊的。应该是摄影师的人,发出了一声惨叫,一声重物落地的声响也随后响起。镜头似乎剧烈晃荡了一下,也可能没有,反正此刻整个屏幕最多的内容,就是那大片的黑色。
摄像机,似乎被人提起,一只落寞的眼睛出现了。
“青娥……你在哪?”
留下这话,眼睛同眼睛的主人消失在镜头前,脚步声越来越远,像随时就要走出这个世界。
我伸出了手,但是什么也没有抓到。
就连那几乎全黑的屏幕,也突然被色彩鲜艳的画面取代——直播中断了。
霍青娥与宫古芳香此刻唯一的联系,也断了。
我的结局,也许早就已经定下了。
议员的孩子,被绑匪绑架,勒索大量的财务。一向对公众做出一派公正清廉形象的议员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钱,局面一时间相持不下。等到警方掌握其中一名绑匪中的行踪又失手将其击毙后,那孩子的行踪就彻彻底底从公众中消失了,等她再度出现,则是一个月之后了。
而这次,舆论的主流不再是对绑匪的谴责。
“食人恶鬼”——他们如此称呼那个用计杀死了绑匪,并且凭借绑匪的肉在什么都没有的房间内存活一个月的孩子。连她的父母也是如此,急于与同他们有血缘关系的“恶鬼”撇清关系。
不过,如果是我来说的话,那个孩子……或者说我,在日后变成了何等的模样,虽然这事件多少有影响,可充其量也仅是一个诱因罢了,就算没有那事,在未来某天,也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爆发。
那天,在同第一个女友初体验的时候,我咬破了她的脖颈血管的时候就知道我是怎样一个恶鬼,就像那个舔了剃头客人血的茨木童子一样。
就连同与打动恶鬼“都良香”相似的名字以及感人泪下的诗歌,也依然无法镇压住我心中的这头恶鬼。
在惊恐平息之后,我发现了那埋藏在心中许久的欲望。
我喜欢吃肉,尤其在性欲旺盛的时候,所有的性欲都会转化成食欲。
我开始有意识的猎杀,但是再怎么周密的计划,重复进行也会出现问题,在东窗事发的时候,父亲将我狠狠揍了一顿,关了很久的紧闭,之后将我踢到了富山那个小城市。
在那里,时间过的很漫长,我像是在梦中一样,直到,我见到了那个人——霍青娥,才取回了活着的一定实感。
实感带来的饥饿,使我最终还是杀死了宫村,那个有些喜欢我,笑起来很可爱的小护士。我不能说喜欢她,但多少对她也有些好感,可是……
我还是杀死了她,因为无法抑制的欲望,无法抑制的冲动。
每次看到青娥的时候,也或多或少,会有这样的感觉。很想很想占有她、啃噬她,想品尝她每一寸积分,每一分骨血,但我忍住了,并且一直承受着欲望带来甜蜜又痛苦的噩梦煎熬。
而后我越来越发现,比起杀死她,吃她的肉,喝她的血,我更希望我身边有一个能说能笑的霍青娥。
可是,越是爱她,那份爱带来的饥饿和折磨也就越强,我真怕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天……
为何,我生来即为恶鬼而非人呢?
连普通人的幸福,也遥不可及……
食人恶鬼——在这段时间被炒得沸沸扬扬的人物,在砍杀了若干记者之后,被警察射杀。为了确保死亡,头部、胸部一齐射击,但是她没有马上死去,之后,又补了六枪。但是据说,其实狙击手是胡乱在她身上开了八枪,原因则不可考。
但不管怎样,食人恶鬼事件震惊了整个社会,“sega”一词的含义也吵得沸沸扬扬。在几个拙劣的模仿事件之后,甚至出现了以食人恶鬼为偶像的宗教组织。
不过,这所有的事,都同死去的人无关。
霍青娥,通过各种手段,终于找到了这具放置在停尸房内支离破碎的尸体。
在那原本跳跃着淡淡火焰的胸膛,已经看不到什么了,空余一个参差不齐的黑洞。脑袋也被打碎了大半。
可是,青娥看着它,没有恐惧和厌恶,有的只是无穷无尽的伤感。
“我来接你了。”
将玩偶缝补完毕,青娥拥抱住它,温柔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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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感谢你的阅读。
很久没有这么费尽心力的写文了。这篇是在去年10月的时候突然想写的,想写的是一个最终交换肉体和灵魂的青芳的故事,写啊写啊,一看,很不满意,就全部推到重来了,可重写的还是有些……又大大小小修改了三四次才有了现在这德行
真的觉得自己是一个笨拙的人,很多语句看着就是很不顺,剧情方面也处处充满了狗血,还有好多好多画面无法用文字表达,还有很多想法没办法很好的融入剧情……
不过还是很愉快的,毕竟是写自己喜欢的人物和CP,有些地方光是YY就能让我下三碗饭!!!!不不,只要想想芳香为什么这么萌我就能吃十碗,所以三碗还是太少了吧(沉思
如果你也能喜欢那就太好了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