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风未必知我意(中)
天热,气闷,前花魁四处扰民,女县令愁眉不展,干脆沿阴凉处站了回。还没容缓,眼见十来个本县孩子推推搡搡一路疯跑,为首的竟是自家院子里的小洋葱,不由心中大大不悦,抬声喝道:“哪里去!午后功课备好没有?”
小洋葱半步没停顿,只扭头喊回去:不用备师傅下午不来!那边打得见血啦!——大太阳头下满脸的唯恐天下不乱。
降真香最近越来越觉得,今春过来遇见那道士时,实在应追问一句:为何自己每每下定决心想做成一件事情,必定峰行奇巧横生错节?这究竟是什么命格?能破不能?
眼见诸村童挟烟裹尘而去,也有些路人亦往树牌方向靠拢,降真香少不得也将木匠的事情往后推,驾驽马勉力跟上,不多时到了地方,老树未曾见新枝,其下却真是崭新气象——勒马看去,桑湖外围旱地上,团团囤着各色帐篷,铺了将近二三里地去,其间热闹喧腾,三教九流百二十行几乎无一不有,此时正各支炉灶,几处烟火腾腾...甚至更有人串行其间,往各家粜柴卖炭——怎么看都是常驻不走的架势。
再仔细瞧,不远处果然人头攒动密匝匝围了几圈,圈子中间两堆人扭成一股恶声大作。
那两堆为首的,她都大致知道,紫髯深目那位,据闻是某位小头领的姻亲,祖上乃是北皇道皇商相与,传几代到他们这里竟也不似商家做派,前呼后拥,一位养尊处优富贵闲人,堪称此间典范——其实此次至桑湖探宝者,十之七八是大春集已了的商旅,有钱有闲,为服侍此类人才又聚拢各种商贩杂业,诚如阴妩商所说:商海、江湖,其实都是一样,大鱼三五,小鱼无数,大鱼靠吃小鱼活,小鱼总随大鱼走。如今桑湖沙海正因有了大鱼,方才被搅成活水。
再看另一头,一概短靴短打,头巾齐齐勒住鬓额,太阳星鼓胀,看就知道皆是练家子出身。此时那犯了事的青年人缄默不语,任凭胡人家仆拎着领子拖拽,两脚并肩宽,定腰作铁旗。他身后立个四十出头的汉子,正是这帮人的主事:熊峻海。
此人说是陈州大户在西北跑商的掌柜,货尽出手,闻桑湖有宝,奉命来探。此时看眼前扭打叫骂,只是冷眼旁观。
其中一位胡仆大约知道降真香,操一口生硬官话,指熊家那青年人道:“他,明明看见那铺了晨祷的毯子,竟还在正前头下马桩,做事出错,话不客气,还要动手,定要给他个厉害!”
熊峻海抱拳颔首:“小子头次出门,没有见识,也气盛些。方才熊某已令人拔除马桩,道了歉意,再要别的,却是真没有了。”
这就没个息事宁人的样子,那家仆呔了指定,即动起手来,再不谈别的!
见那厮腰上运力,将膝别开,以科尔勒舒摔角步法要按熊家青年下去,青年内劲不小,生生平地扎住纹丝不动,伸手抓住胡人左胁,胡人大喝,双手重重拍在青年腰背上,一手攥住皮质腰带,一手下撸攥住交裆,要先发制人掀翻了他,熟料青年脚下竟生根一般,任凭他锉了几次都掀不起来,反倒被一肩膀撞出去一丈有余,半天动弹不得。
周边观战者多有老道江湖,看那胡人衣饰气度,早猜着是极得意的武随,见他败了,哄声四起。那草原大户恼羞成怒,面若金纸一般,忽似被蚊虫所扰,劈手夺下身后仆从手里的蕉扇,由头面至手臂胡乱驱赶了阵,下大力搓了搓手腕子,一面将刀形扇子拍在跟前,吼了句舒布洛克官话,登时,一众胡仆呼喝上前,不顾章法就要动手!
那边熊峻海也不说话,身边伙计亦拿起架势,降真香夹在中间眼看要糟,直觉以手上马鞭格去最近处一人的拳头,借势向内拨转,瞬间将对方手臂转低两寸,降真再顺水推舟以鞭杆扎在那人手背骨软档处,欲往下打开,熟料那人一壁惨呼,一壁抱着手当面弯下腰去空门大开。
大户站得远未看明白,只听到是自己人又吃了亏,动手分开眼前侍从,却在沙上滑了一下,顺着踉跄几步,咕咚躺倒,再没了动静。
如果刚刚降真香那一下不过是横生突变,这一躺则彻底盐落油锅,点炸了刚刚懵住的一大片人,也顾不得打架斗狠,面面相觑没了开交,降真香还算是回神快的,几步到了那大户面前,探手试了试鼻息,松了口气,又翻了翻手腕,见腕子上一处散开块淡淡红斑,抬身对众人连道:火气大,中暑了中暑了。
大户家人哪里信她,几层围上来,排开降真香大呼小叫忙乱一阵,发现果然是睡了,且他鼻息间酒腥味甚重,想到最近热,自家主人自早到晚酒不离身,兼他怒气上涌,如此中暑却是情理之中。于是纷纷散开,张罗打扇抬人,之前纠纷也就不了了之。大柳树牌下风推云转、波平浪静。
降真香看看熊峻海一行,还是劝了几句:“他们不是寻常商户,必吃不得亏,您是来做事的人,这又何必?不如换个地方扎营,多少减些麻烦。”
熊峻海目蕴精光,有礼有节拱手谢过,当即令人拔营,亦都散去。两下里忙忙碌碌,只把县令晾着便是。
这一头事情了结,降真香看了看日影,站上刚刚大户所立沙丘找了找,便牵了马往三丈开外的一处帐篷去了。到跟前丢了缰绳,也不招呼,低身进去。
帐篷是以做旧的鹿革子缝的,凉快透气,半点味道也无,帐中满铺了细毯,只一个冰簋,里头几片薄薄浮冰,剔透清水,新鲜瓜果嫣红碧绿载浮载沉。荷则朔正中间盘膝而坐,脚边一面直项琵琶,通身胡族正装,整幅的烟色冰绡自头面垂到毯子上,捂得即严实又骚包,绰绰影影间只一双生白纤长的手并眼中一贯的笑意看得分明,生白的手上拿着一套紫铜的酒器,那满斟了遥遥相递:“我是来赔罪的。”
降真香在帐口一动不动,积怨重叠下竟给先气乐了:“你这一身是寡妇穿的。”
荷则朔瞠了美目,偏了偏头,纱帔上银叶子簌簌纷纷:“寡妇门前是非多,常有戏看不是挺好?”
降真香看着这人,觉得真是没劲。
荷则朔摘下面纱,自饮了满杯:“我们先说好,你可不能把什么帐都往我身上算。我知道你生气,为赔罪便去劫了囚车,但我没有去过两忘斋,‘桑湖寻宝’这一出,真不是我想的。”
“这先不谈,”降真香道:“那日你诓我去飘阮楼也就罢了,如何又扯上不相干的人?当夜,你特特派人向何爷泄漏白琛行藏,一节节将事情闹大,半点面子不留给王爷...你要听的,究竟是什么戏。”说到最后,面沉如水。
“谢春灯会,金缕阁中,一系逆反共商大事,我奉命去探,奈何侦字部时运正差,人手不够...”荷则朔缓缓地,一行编一行劝,再温软妥帖没有:“...降真大人旧伤未愈,有江湖义士古道热肠,他在前头自寻他的女儿,我在后头自做我的探子,非常之时,各取所需啊。”
复满斟一杯,软道:“后来呢,我救回两百多个女子,保住了老何的人头,今天还特特过来敬酒,我本意是为将桑湖县令大人逼成位王爷的对头赔罪的,但是谁曾想,你心里的不满意却那么多。我出关后水土不服,不能多饮,一并都在这里了。”
语落举手便饮,至此算了了一件事,抱膝而坐,看春风鼓动帘帐飘摇间外头一派分明景致:“还是那句话,你不能把什么帐都算在我身上,比方说,老何杀人入狱,确实与我无关;比方说,那天晚上小姑娘自己巴巴儿赶到飘阮楼看你,也于我无关;还有,那印着青寮纹章的马车确是我备下的,但是决意要将越儿山小掌柜拉进这趟浑水里的,可是大人你自己呢。”
“我狗仗人势,正是众望所归。”降真香面无表情,与荷则朔并肩而坐:“你们也不用再试,我现在是桑湖县令,朝廷命官,我自己认得很清。”
荷则朔瞥一眼对方神色:“天下大事尽在今岁,木头,你被流放桑湖,也是其中一节。就算在这戈壁边城,也不会有你的江湖之远。”
降真香转头看她:“我从来不说太远的事。那天晚上你费心布局,除探敌之外,一再向白家、王府强调我心在青寮不可转也——实在小气了。”
荷则朔也正色看她:“西北若战,无非芙河、桑湖之事,大人你身在关隘,十万分的贵重,可你与那一位的嫌隙人尽皆知,加之如今桂花院状况,若我是王爷也要惦记,与其届时生出许多暧昧苦了你,不如让人家早断了念想。这是在帮你。”
“帮我?”降真香指指紫铜酒器:“你就这么帮我的?”
荷则朔手里握着铜杯轻摇,话接得顺风顺水:“自然。那熊峻海是王爷派来监视你的探子,大人不敢开罪,更不好偏护,我自是要帮忙圆场。”
那酒器高脚深口,铜色极正,衬得她纤手雪白,细看却见外壁沁出淡淡青霜。正是握杯之人倒转内息所至,可令掌中滴水为冰,却也仅此而已,不堪大用,为修习内力之偏门,至多还算个祛暑保温的方子。今日在荷则朔这里也能弹酒打穴,那草原大户内关穴着她一下,便自倒也。
“木头,你不要怕。华盖关传来谕旨,以后我,”她以杯檐磕磕降真香手指,眉目温软:“要在桑湖常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