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就失踪了。”神官的视线落在飘渺的远方。
这就是连姓氏都不为人知的,大神相马的哥哥翼故事的结局。然而,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进了监狱,抱着弟弟终究可以得到幸福的期冀,他也不在乎什么了。可是,可是……
清一色的男子,零辱让他的心冰到谷底。
他当然明白那是无法逃脱的残孽。连父亲都可以如此虐待他们,对别人还要有什么好期待呢?黑色的角落,照不到阳光,所以阴暗会渐渐滋长。只是,你足够强大,你就拥有选择权。
世界以痛吻我,我必回之以刃。
翼是个无所顾忌的少年,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他除了性命,什么都没有。别的囚犯或许还等待着和家人团聚,而他却已经主动放弃了世间仅剩的血脉相连的手足。
因此,他成为了那个黑色社会中的上层。
渐渐的,他忘记阳光的颜色。心灵被越来越深重的嫉妒占据。不止一次,他想,凭什么他就要坠入地狱,而相马却可以站在阳光下呢?他原本要与自己一道的。
再寒冷的地方,再艰险的路途,两人依靠取暖,也就不那么冷,不那么难了。
腐蚀掉的不仅仅是肉体,变得苍白消瘦,眼眸成了血红,身上留下伤疤和凌虐的痕迹,重要的是,他的心渐渐变成灰色,最后变成空气里飞扬的碎末,被风带去了远方,谁也不知道是哪里。
所以,大蛇降临之日,便是他挥动利刃向世界复仇宣战之时。
而相马,我的弟弟,我们流着同样的血,一样阴暗的过去,你也该和我一起啊……
翼的白衣被风吹起,他坐在高高的岩石上,眺望远处虚空,火星和烟雾在指间闪烁穿梭。
“被亲生父亲……简直是人间地狱……”幸仁的声音也染上灰色。
相马还在噩梦中挣扎。翼还在抉择中挣扎。而千歌音呢?在姬子的每个举动间,每个表情里。
暗沉的夜,路上安静极了,只有轿车发动机的声音响着。
乙羽看着垂下头,一心关注姬子的千歌音,双手紧紧攥成拳头放在腿上。
大小姐……
千歌音的眼里和心里只有姬子。
“姬子……”她的声音轻得如同那片飘零在风中的蔷薇花瓣。
金发的女孩依旧人事不知,绵软无力,一只手垂下,头枕在她的腿上。
千歌音只是抚着她的额头,喃喃低语,只有两个字:“姬子……”
你不可以有事。
你一定要好好的。
要拿什么交换都可以。
她想起曾经在书上读到的恶魔的故事,出现在绝望的时刻,与人类交易。
收割灵魂的交易。
她看着那些人为了财富地位或者倾城美貌交出灵魂,她笑着,觉得他们好愚蠢。
然而现在,她不如此想了。每个人心里都有重要的东西。
于追求名利之徒是荣誉,于聚敛财富者是金钱,于自我爱恋者是美貌。
而对于千年名门,有地位,有财富,有美貌的姬宫千歌音而言,重要的只有一样。
金发女孩无意识地颤动一下,千歌音马上低下身查看。
是姬子。是她心爱的女孩。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失去荣誉,失去财富,失去美貌,乃在……生命,灵魂,只有姬子安然无恙。
黑夜的恶魔在远处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轿车向着远方呼啸驶去,明亮的车灯驱散了一些冷意。
没有灯,身处这暗夜之中,我们该如何呢?
如何穿越这暗夜?
在这绝望的,无助的,踽踽前行的时刻?
乙羽的手紧攥成拳。
千歌音依旧垂着头。
相马还在噩梦中挣扎。
翼又点燃一根烟,火星一闪一闪。
只有昏迷的姬子,什么都不用想,或许这才是最幸福的。
姬宫大宅到了。
千里之外,大蛇众的鸟居。
“呐,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收拾掉呢喵?”毫无疑问,这个稚气声音的主人便是六之首猫子。
而一旁的克洛并未理会,只是专心读着书。
“呐!”
猫子蹦跶了一下。
“我说呐!”
“呐——呐——”
克洛仍旧视若无睹,口中念念有词。
“呐呐——呐呐——”
猫子一如既往像多动症儿童一样上蹿下跳,不停发出尖细的声音。克洛终于被烦的受不了,她举起一根尾巴一般的粉色绒毛,在猫子眼前晃着,顿时这个长着猫耳猫尾的小护士脸上露出天真的表情,眼睛弯成了两道月牙。克洛右手拿着书,左手晃着那绒毛,于是猫子随着她的动作跳来跳去。
“喵!”她伸手一够,捞了个空。
“喵喵喵!”克洛画出一道弧线,她又一次扑空。
“喵!”然后她跑到一边去了。
“嘛,我也觉得快点收拾掉她们更好。”克洛终于放下了书,抬起头说道。
“我也这么想,大姐头~”欺蛇有些畏缩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的修女姐姐。他跪在地上,与以前一样浑身破破烂烂,“那……我和小姬……”
修女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只是笔直站立着,用手指翻动书页,完全不理会欺蛇丰富多彩的表情。
“和日之巫女稍微约会一下可以吧?”他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说了出来,看起来又尴尬又期冀。
“我不会折断她手臂什么的啦~”
一个大男人用“的啦~”这样的语气词真的好吗?
修女依旧故我,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她的表情里多了一丝生气和不耐烦。紧紧闭上眼睛,眉头皱起,欺蛇瞬间痛苦地跪倒,发出嘶哑的喊声。
你折断她手臂才好呢,省得我们费力了。她冷冷地想。
“对不起……我乱说的……”欺蛇有气无力地道歉,浑身就像被电击一般,充满剧烈的疼痛感。他的脸都扭曲了。
“一切都要由翼大人决定。”修女转过脸,一脸严肃道。
“对,翼大人。”她的脸红了,声音也变得轻飘飘的。
“呐!呐!为什么?为什么呢喵?”见克洛不理会自己,猫子又跑去骚扰玲子。
“Boy’s love.”玲子手底下还是快速地画着漫画,不过,她用飘渺的语气回答了猫子。
银色双翼的钢铁巨人正朝着远方飞去。
剧烈的风卷动起翼身上的白袍,连他的长发都在风中肆意飞舞。然而,他不觉得冷,因为往日回忆涌上心头带来阵阵暖意,也因为弟弟的叛逃让他充满怒火,全身好似在沸腾一般。
他叼着一根烟,目光迷离地投向远方,火星闪动着,如同那双赤色的瞳眸,点燃夜色也将寂寥融化在袅袅升起的淡蓝烟雾间。
“相马。”
声音还是如此平静却又暗含深沉的情绪,混杂着极度的爱与恨,一切纠缠。
”啊!”
相马猛地自床上坐起,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受了惊吓一般。
“还活着。”
视线由模糊转向清晰,神官家中的种种布置映入眼帘。许久未曾睁眼,以至于这白色光芒格外刺目,使得他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
“我想起来了,和树哥哥。”
而神官只是伫立在他的床前,一如既往表情忧虑而沉重。
幼年时遥远的记忆再次涌入脑海,相马本以为,如果时间足够长久,即使是再痛苦的过去也可以渐渐褪色,只留下快乐的记忆充斥心间。然而,他错了,直到今天,听到那低沉声音的主人念出自己的名字,注视他浸透鲜血一般的眼眸,以及用身体感受剑刃割在身上的冰冷触感才让他意识到,有些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忘掉。
那是属于他和翼,他的哥哥的过去。一片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使得眼前暗无天日,也像沼泽逐渐将他吞噬,即使在梦里,依旧不得安宁。
昏暗的房子里,父亲,不,那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像是铁塔一样挡住了面前所有的阳光。小小的他感到无比惶恐,空气间暴戾的分子不断流动,带来死亡一般的末日气息。粗糙的大手轻而易举将他举起,定格在空中。无论他怎样的扑腾挣扎,或是用尽全力踢打,试图摆脱眼前可憎的命运,那只手依然像钳子一样紧紧卡住他,使得他动弹不得。
扼住命运的咽喉——贝多芬如此说,即使在丧失听力的时刻依然顽强搏斗。他不一样,命运扼住了他的咽喉,让他眼前发黑,四肢无力,渐渐喘不上气来。可是,他又能如何呢?一个小孩子,两只胳膊加起来都不如虐待狂父亲的一只胳膊粗,即使用所有力气反抗,也逃脱不了悲惨的命运。
不知多少次,那个身影追打他,怒吼声响彻整栋房子,巴掌与肉体接触的声音格外响亮,如同打雷一般。开始,生物的本能驱使他反抗,然而最后,他发现,无论如何努力终究是徒劳。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泪水小溪一般流下来,冲刷着红肿的面颊,却依然无法消去那些巴掌落下后遗留的火辣辣的痛感。每当此时,他的哥哥总会冲上去,用少年单薄的身子与强壮的暴力狂对抗,但一次又一次,他被掼倒在地,招来更加凶狠残暴的一顿毒打。于是,他哭得更凶了,眼泪流啊流,就在脚下汇成了一条河。
但这河冲不走悲伤,洗刷不掉屈辱,也无法改变命运。
他依旧被那男人狠狠揪着头发悬在空中,比他细瘦的腿加起来还要粗的木质大棒毫不留情地落在身上。
每当这一切过去,他便哭泣得更加厉害,为命运,为疼痛,为暗无天日的一切,而一直都保护着,安慰着胆怯的哭泣着的他,就是唯一的温暖,他的亲人,翼哥哥。
记忆中,那张脸上有最宠溺的笑容,眼睛闪亮得仿佛倒映全天所有的星星,光芒汇聚其中,如同太阳让他不再害怕,重新燃起继续前行的希望。他经常伸出小手抚摸那张脸,每当此时,他的哥哥都会微笑。
那是兄弟血缘特有的暖意在彼此间流淌。
然而那一刻,保护自己的哥哥却瞪着浸漫鲜血一般可怖的瞳眸,威胁他,逼迫他,要他服从,甚至用那样屈辱的方式留下一道道伤痕。
那让他再次被卷入往日回忆,糟糕的一切重现眼前。但是,他已经不再是以前无力被命运摆布,无法反抗的怯懦孩童了。
他已经长大,变得更加坚强。
“翼君他打算了结一切,你要怎么办?”神官声音低沉。
相马依旧扶着额头。
“我……我不知道……”不愿成为大蛇,想要保护姬子的决心与旧日和哥哥在一起所有温暖与爱的记忆相互纠缠,令他头痛欲裂,“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不过,无论如何,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神官沉默了几秒后,起身离开了。
无论他多么想要插手,那终究是相马一个人的事情。
他的感情,他的选择,他的抉择。
只留下相马一人依旧徘徊在两条路之间:“哥哥……”
选择绝不是易事,尤其是要在亲人与爱人间。
夜色下的姬宫大宅一如既往静谧、神秘而优雅,然而房中的人却陷入了无边无际的灰色情绪。
姬子身穿睡衣坐在床边,沮丧地垂着头,手里是那条破烂不堪的连衣裙。不,不止是沮丧,她已经陷入了铺天盖地的自责中,仿佛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过。她无力地闭上眼睛,脑中全是千歌音为她穿戴打扮时温和的笑容。
“对不起……”她嘴唇蠕动,话语低微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那连衣裙已经变成一块皱巴巴的布,像是死去动物被剥下来的皮。姬子的手僵硬地攥着,于是那块可怜的布看起来更加惨不忍睹了。
“姬子,可以进来吗?”
她没有回答,嘴唇苍白失去血色,脸一如既往地白皙,但今天都白得有些透明。姬子的思绪像凝固了一样,然而她却感觉整个人轻飘飘的浮在空中。所有的声音传到耳边都成了破碎的颤音,然后被吸纳进旋转的黑洞。
“姬子……”千歌音疑惑起来。她又一次轻轻叩门,但未得到任何回应。
抬起手,她推开门,所有的一切映入眼帘。姬子坐在床边,睡衣的扣子随意扣着,顺序错了。床单平整,如早上刚刚收拾过一般,毫无有人居住在这间屋子的痕迹。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姬子不去躺下休息,只是坐在床边盯着地板发呆,手指间是蓝色连衣裙,呆滞僵硬如同木偶。
千歌音自责起来。不同于姬子为一条裙子难过,她是为姬子难过。
明明知道她的身体状况的,然而,回到家,她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那件散发女孩淡淡香气的校服发呆,却对这件衣服的主人不管不顾。姬子便如此呆滞地泡完澡,换上睡衣,盯着地板发呆,直到月亮东升到了天际正中,她依然像雕塑一样,好似要用目光在地上烧个洞出来。
是她不敢面对。
怎么敢走到她的面前呢?在找到姬子的那一刻,她由衷的感谢上苍,感谢日照大神给予的恩赐。然而,当把目光移向那璀璨金发的那一刻,她失神了。
发夹上的红色花朵比血和残阳更刺痛了她的眼。
眼前全是那明晃晃的光,大片大片的红色,却衬托与之相反的灰暗心情。
有人说,红色是杀戮和爱情的颜色,而在看到姬子发夹的那一瞬间,姬宫千歌音觉得,红色是杀戮了爱情的颜色。
之后,她很快平息剧烈的呼吸,但无论如何,不受控制的,各种各样想像的画面自脑中倾泻而出。她当然知晓,这是大神相马为姬子戴上的,却不知晓是怎样的动作,怎样的表情。他是否拂过她的额发,她是否露出羞涩笑颜?
她不敢求证,也不敢继续想像。只是心里闷得慌。她将校服抱在胸口,想像姬子此刻正在怀里,温软的身躯散发暖意。然而,那件校服却冷得像是浸过冰水,仿佛洒满寒霜。
思索良久,又打开了姬子在生日那天送给自己的礼物瞧了瞧,她最终还是走向了那间房。
她敲着房门,伫立许久,最终看见了名为来栖川姬子的雕像。
她抿着唇,端着茶壶与茶杯放在桌上,低下头看着金发女孩。
“身体怎样了?有什么地方痛吗?”她走到床边坐下,与姬子并肩一起,“如果不舒服,周六天丛云的复活仪式,我去拜托老师……”
努力敛下眼底的忧伤,她挤出一个毫无破绽的笑容,眼睛亮闪闪的,只是那双放在膝上的手有轻微的颤抖。
“连衣裙。”姬子的声音木然。
千歌音愕然。
“千歌音的连衣裙,很重要的吧。”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然而……”她抽噎着,身子不断抖动。
“没关系的,这种事情……”
对她而言,哪里有什么会比姬子更重要的呢?连衣裙……只不过是拥有物质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对她而言,重要的是姬子的心情,姬子的健康,姬子安然无恙、毫发无损,否则……省下多少条连衣裙都没有任何意义。
她的心情低落,所以也只能简单的安慰着姬子。
“难得千歌音帮了我那么多忙,把我打扮的那么漂亮……”她每说一下,头就因为抽噎而颤抖一下。
“没事的。”
“明明很高兴,有千歌音支持我。”她抬起头,眼睛中仍旧蓄满泪水,但越发显得瞳孔中仿佛荡漾着太阳的光辉,灿烂夺目。千歌音觉得,姬子的泪眼让她心痛,但眼中的光芒却又温暖了她全身的每一寸角落,“然而……”
岩浆的热意与冰窟的寒意交织在身体里,然而千歌音只是在最初的错愕后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只要姬子你没事就好。”
对我而言,千般万般,抵不过你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