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午餐是在民宿準備好的飯糰，以及以爐子煮熱的熱水所沖泡，裝在杯中的味噌湯。再吃了一兩塊巧克力迅速補充能量，琴婉靜靜坐著，抬頭看著天空。
葉娀寧也跟著仰頭望天。「冬天沒有鳥鳴，很安靜呢。」
「是啊，不過也不只是這樣。」琴婉看著天色，皺了皺眉。「希望我們來得及在天氣轉變前到達紮營地點。」
「咦？」葉娀寧看著正午明朗的藍天，「可是我看不到一點變天的顏色啊！」
琴婉向遠方的山巒一指：「你看，那邊的雲在動。空氣的氣味在變，那樣就是風起了，通常不是甚麼好兆頭。」
葉娀寧用力聞了聞，還是感覺不出甚麼異樣；但薄薄的雲的確動得比以往要快。山上的天氣說變就變；尤其像現在起了風，本來萬里無雲也可以瞬間變成風雨交加。
「如果真的變天，要怎麼辦？」葉娀寧問道。
琴婉接過葉娀寧遞予的GPS定位儀，皺緊了眉頭。「雖說已經聞到變天的味道，但你叫我預測何時何刻會變天，是風、雨還是雪，我也答不上來，說不定風向一轉，雲還吹到別處去……早知這樣，當初我便多問Ekaterina教練一些問題……總之我們先依照原定計劃上山，雨具和照明用具先拿到手邊準備著，一有事便立刻找尋遮蔽處。」
葉娀寧點頭，把電筒帽拿出來，直接戴到雪帽上。
琴婉也取出兩柄登山用小雨傘，分別固定在自己與葉娀寧的背包上。「反正都中午了，太陽也蠻猛烈的。這個傘子用來遮陽也剛好。」
葉娀寧也收拾好餐具，確保所有不能經水的裝備都做好防水包裹，再默默把防風衣的拉鍊拉起來。
吃飽喝足，二人在溪畔泥地解手，舀了些水把氣味沖走，以免真有野獸循跡而來。把場地回復原狀（其實除了那兩塊用來坐的石外，也沒有怎樣動過），琴婉先跳上水泥路的末端，再伸手拉葉娀寧一把，二人一同繼續往前走。
葉娀寧跟在琴婉身後，以左手撫了撫自己戴著手套的右手。
行進期間，她們都戴著防寒皮製手套。隔著這樣的手套自然無法感受到對方的體溫、還有手的觸感；但葉娀寧仍然能感到琴婉的手很厚實，而且比自己的手還要大上一碼。
這樣苦練多年的攻手，手上通常也佈滿了傷痕和繭的。
葉娀寧自己打過校隊、也效力過兩支CVL球隊，期間隊中的人也如走馬燈一般地轉，她也算是接觸過不少球手了。自己是自由防守球員，總是在守衛後排，望著攻手在前頭攻擊；但無論成功或失敗，擊掌握手時也總有她的一份的。
新賽季開始，她便有的是機會，與這位Jessica Qin握手了。
這樣的從高中時期已經進入職業賽鍛鍊的攻手、這樣可靠、甚麼也會的登山者……這位琴婉的手會跟其他球手有甚麼分別嗎？不知道為甚麼，葉娀寧竟然有一點點期待。
過了午後，天色稍稍變暗了。雖然還沒有風吹來，但葉娀寧感到琴婉的腳步變快了，連忙也加快腳下的節奏，追了上去。
「還支持得住嗎？」琴婉問道，「我們得快點到達第四廢部落遺址才行。」
葉娀寧想了一想，咬牙點頭。第三廢部落遺址，也就是本地人說的鹿山村遺址被小溪流一分為二，地勢相對低窪，堤岸等設施想必也已傾圮不堪。要放在晴天時，駐扎在那兒有水源之利；但如果真的下雨，水位上升的時候，身在那遺址便十分危險。相反，本來只用作最後休息與後備用的第四遺部落遺址，雖然沒有水源，但地勢較高，沒有山洪暴發或山泥傾瀉的威脅。
二人往山上全力疾走，一頭扎進了天上陰雲開始籠罩的地界。葉琴二人都心知肚明，山上天氣轉變得極快，即使她們立刻掉頭下山，兩條腿也跑不過狂風暴雨。與其如此，倒不如集中火力，立刻趕往可能安全的地方藏身，靜待風雨（雪）過去，又或救援，會比較好。
幾點不知是雨還是雪的東西打到太陽眼鏡上，葉娀寧把頸巾拉高了一點，擋住帶了濕氣的寒風。
本來擬訂好的休整點也已化為一片泥濘。雪片落在有溫泉地下水脈的這一帶，立刻融化成水，與地上的泥土、枯枝和落葉混合成一團，令道路變得難走。松柏等常綠樹不斷滴下雨滴，石塊也因為濕透而變得不宜坐下。但琴婉和葉娀寧仍然停下，勉強在樹下找到一個被濃密樹蔭遮蓋的角落，匆匆打開熱量果凍，直接吸飲。
吸完了熱量果凍，琴婉和葉娀寧各自戴上有頭燈的帽子，又把已經沾滿水珠的遮陽眼鏡給收起來。
「Jessica還好吧？體力支撐得住嗎？」葉娀寧問道。
琴婉點頭：「頭段沒有消耗太多體力，再走上兩、三小時也沒有問題。呼，幸好把最好的裝備帶來了。」
葉娀寧認得琴婉的德國牌子擋水雪外套，點了點頭。說到惡劣天氣下的重裝備，德國和加拿大的牌子性能最佳，穿起來舒服又有時尚感；中國的Shoebill（鯨鸛牌）雪外套則以極佳性能與在極端環境下的耐用度傲視群雄。
她自己的外套也是好貨，是考取亞洲登山學會中級資格成功時獎賞自己時買的。事實證明穿這件來旅行是正確的選擇；雖然現在不算很極端的情況，但她們還有兩公里多一點的路要走，之後還要過夜，這種時候，每一點體能都很珍貴，關係到能不能作出適當的判斷與實行判斷的能力，是生死之差。
Jessica的體力應該也相當好，到現在也完全沒有疲累的神色。不過Jessica沒有在登山學會登記，聽她說也只是跟著Ekaterina小姐去登山而已，並沒有受過系統性的訓練。在這種惡劣天氣下要求生，自己便必須多行一步了。
想及此，葉娀寧道：「我走在前頭開路吧。Jessica跟著我走，盡量踩在我的腳步後面，可以嗎？」
琴婉點頭。她也察覺到地面因為吸飽水份而變得泥濘濕滑，路上前人砌上的石塊也有點鬆動。
在神川市登山時，若遇到天雨而要下山，她們這個『登山興趣小組』通常會由對山野最熟悉的Ekaterina教練打頭陣。這次也一樣，既然Sonia是受過訓練、有一定經驗的登山者，把指揮權交給她便是最佳選擇。
雨勢（夾雜了雪片）完全沒有變小的跡象，但亦沒有變大。風向沒有改變，也沒有大到影響行進的程度。短暫休息和打理好裝備後，二人便再揹起包了保護尼龍布、上頭滿是水珠的背包出發，葉娀寧走在前面，琴婉斷後，筆直向第四廢部落遺址走去。
大兩夾雜雪片落下，即使有防水擋風的裝備，還是不斷帶走登山者的體溫。幸好二人是在行進中，不斷產生熱量；但踩在泥濘地上是很花力氣的，在這種天雨下也無法以邊走邊吃的方式來補充能量，琴婉和葉娀寧二人還是頗吃苦頭。
葉娀寧咬緊牙關，一步步試驗，確保沒有問題，才踩下去。
正所謂『紫路、黑泥、白石、光水窪』，還是廣東人的走夜路口訣最為實用，現在也已在中國的登山界中廣為傳播。在這雨中也相當有效。
這兒只是山腰，但還有一定坡道，有地下水脈，也有溪流。林相是以楓樹為主的次生林，很明顯有人工排列過的痕跡，應該是大規模砍伐樹木後又再刻意復植的結果。也有人類開墾過而乾脆放棄的空地，現在有的雜草叢生，有的因為地表裸露而出現侵蝕跡象。這種地貌遠不及原生森林或產業森林穩定，一旦下雨，很有可能發生塌樹走石的意外，在山谷和河流流域也容易受山上的山泥傾瀉波及。
她可不想在這兒受傷，而且還有Jessica要照顧，絕對值得花心力步步為營。
葉娀寧從身後的腳步聲確認琴婉的確有跟來，才放心邁開腳步，向前移動。
風速漸漸增強，帶著雨夾雪打在身上、臉上。二人身上都穿著防寒重裝備，只有眼周一帶是裸露的。琴婉以頭燈照耀前路，葉娀寧持小型電筒照著下方道路，二人不時閃避山壁上掉落的斷枝，也跨過路上的落石，以緩速艱辛前行。
「不知道今晚天色全黑之前能不能到達溫泉呢？」琴婉開口，打破令人不安的沉默，「要不然今晚沒得洗澡了。」
「現在那麼大雨，我們現在也追不上本來的進度；看來今晚真的沒機會洗澡了啊。」葉娀寧苦笑道，「希望明天早上可以洗，以及雨水沒有把溫泉弄得太髒吧？」
「溫泉應該沒問題才對，這種泉的水源通常是地下水嘛，受下雨的影響很小的。」琴婉也苦中作樂地說笑道：「反正在這種深山，雨水也是乾淨的吧？純天然蒸餾水洗澡不也不錯？可惜就是冷了點。」
「噗……如果真到得了泉眼，到時來個日本人喜愛的『冰火五重天』如何？」葉娀寧笑道，帶著琴婉轉彎，走到只剩下一小段的混凝土道路上。這道路就建在石板路遺跡的正上方，多年來雨水沖刷，只剩斷斷續續的小段。「聽說這樣能讓肌膚緊緻？還是鍛鍊耐力？」
「似乎兩種說法都有吧？」琴婉一邊說話，一邊小心地跟隨葉娀寧前進，每一步只踩進葉娀寧的腳踩過的位置。「不過我現在很滿意我的耐力和皮膚啊，就這樣繼續下去好啦！」
二人走到少數剩下的柏油路的末端。面前橫了一棵樹的殘幹，樹幹以外的地面則裂開了。另一邊是長了樹叢、不知道有多深的陡坡，完全沒有人可以走過的空間。
葉娀寧整了整附有頭燈的帽子，先敲了敲木頭，又以筆電照了照，才把筆型電筒插到胸口的口袋，道：「這木頭看起來也還結實。不過真壯觀哪，本來那肯定是一棵很大的樹吧？」
「是啊。我看我們兩個人一起才抱得住整棵樹。」琴婉也驚嘆地冒雨欣賞起這剛折不久的樹幹來。
「我先爬上去吧，我們都爬上木頭上了，我再向前探路。」葉娀寧道。
「好。」琴婉道。「我托你上去。」
「不用啊，這點體力我還有。」葉娀寧失笑，把登山杖塞回包包的隔間，在大滴的雨夾雪中爬上樹幹。
樹幹冰冷濡濕，足足有一人合抱以上，倒下來後也有相當高度，又沒有可供攀援的凸起點。揹著裝備的葉娀寧有點吃力地爬上後，在樹幹頂上穩住身體，伸手拉上琴婉的手，協助她爬上來。
雨勢稍稍小點了，琴葉二人半蹲在樹幹頂部，視察下地後的落腳點。
「前面的道路也裂開了嗎……只能說幸好有這棵樹在啊。」琴婉道。「不過如果再塌下去，我們明天下得了山嗎？」
「現在應該暫時不會再塌下去了。」葉娀寧道，「你看山坡上已經長了小樹，裂開的道路也不是新裂的了。這兒應該是很久之前塌下來的了吧？這樹幹不知道在這兒多久了，只是溫帶山林不像亞熱帶森林那樣炎熱，這兒又偶然有人行走，所以還沒腐壞而已。說不定還是有人把樹幹移動到這兒，封住裂開位置的。現在只是雨夾雪，規模跟春夏的暴雨差得遠，不會因此再次走山的。」
琴婉咬了咬唇，望向下面的陡坡。所謂的陡坡，其實也只是地勢不平而已，還沒到山壁的程度。她有從登山口借來的開山刀，萬一真要走，劈點枯樹廢藤之後，應該還是能走的。
這個可能不是Sonia的強項，但琴婉跟著Ekaterina教練久了，也算是學會劈樹開路的一點技能。這在郊野公園一類的地方並不合法，但在現在道路斷絕的極端時候，沒有人會管甚麼破壞植被的事了。
二人此刻身處樹幹正上方，也不管有沒有苔蘚等物了，都坐了下來，以雙腿夾緊樹幹，以免掉落，並準備從另一邊下去，回到地面。
葉娀寧以筆燈照著樹幹下方，找尋落地的好位置。橫躺的樹幹離地也頗遠，看來必須以倒退的方式下去。既然無法看著落地點，那必須選好落腳點才行。
琴婉也有點緊張地望向前方道路。前方的道路倒是寬了些，陡坡也變緩，看得見下方的溪流，水流渾濁，水位倒沒有漲到道路上來。看來因為地面裂開而變窄的地方只有這兒而已。
雖說越接近山壁便越不容易滑落，但山壁旁邊也可能有鬆脫的石塊等障礙物，萬一在這兒扭到腳之類的便慘了，很可能真的引發山難。
葉娀寧穩了穩身上的裝備，把筆電放回口袋，開始移動身體，雙手撐住樹幹，往樹幹下方看似安全的地面緩緩下降。
眼見葉娀寧踩到地面了，琴婉鬆了口氣。雖然是個難關，但看來尚算安全，回程時照本宣科，再跨過樹幹，當可安然下山。
葉娀寧也露出笑容，說道：「看來這兒正常，Jessica也可以沿這邊下來……啊！」
琴婉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啪啦』聲響，葉娀寧腳下的石頭突然鬆脫，似是滾下了山。已經轉移了重心的葉娀寧立刻立足不穩，向陡坡下方便翻下去。
「Sonia！」琴婉的身體比腦袋先一步反應，左手和雙腿都夾緊了樹幹，右手一把抓住了葉娀寧的手腕。
葉娀寧以指甲和手指死死鉗住了路邊的爛泥，加上琴婉的拉扯，止住了跌勢，整個人登時懸空在陡坡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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