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七、是真是假
藤乃静留走在通向公司副楼的长长的过道上,她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连看到那些眼里闪着红心向她热情问候的女职员们,她向来无懈可击的风度,如今也充满了敷衍的味道。
她刚刚从姬宫千歌音那里回来。
这几天夏树康复回来工作,静留也没有闲着。她先是抽出一天时间,把珠洲城遥叫到办公室,仔仔细细地问了当年发生的事。遥比上次说得更详细。当然,她仍旧没有提到那个黑暗中的人,其实只要想到那一晚,她就恐惧得心生战栗。
而令她失望的是,遥根本没有接触到核心的机密。她这位耿直的朋友,只是在回到日本后,应静留在英国时的请托,拜托她的祖父珠洲城仁为静留向藤乃老先生求情,然后过了两天,藤乃遥一找到了她。
“这件事从头到尾,你没有面见过爷爷?”静留细细思量。
“没有,我不敢……”遥有些气短。可是静留能够理解,在藤乃集团,藤乃宗一郎有如神一般高贵威严的存在,在最亲近的人中,也只有静留能够在他面前撒娇,父亲、母亲、哥哥,还有留美姑妈,在他面前都是屏息凝神,不敢逾矩的。而遥请祖父珠洲城仁向爷爷求情,实际上也履行了她对自己的诺言。
可是她仍然难以相信,一向视她为掌上明珠的爷爷,会对她做那么残忍的事情。
可是实情到底如何,当年的当事人:爷爷、遥一、珠洲城仁都已经不在人世,真相也许永远也没人能知道。
“这件事情没有结束。”静留冷静地交代遥,“我要你去查,查清楚当年有哪些人参与其中,你一个个找出来,即使是片言只语,我也要拼凑出真相。”说罢,她站起身来,告诉对方谈话已经结束。
“静留……”她听到遥软弱的声音,自从遥告知了她当年的情况,就再也没在她面前抬起头来,“你……会原谅我么?”
回答遥的是静留的一阵沉默,遥抬起头来,看到静留看向窗外,若有所思。
“我想,你希望我回答是。可是你的理智回答我,如果我轻易地说出原谅,你是不是会觉得我太虚伪?”她转过身来,直视着遥,“如果我是电影的观众,或是小说的读者,面对你出于好意犯下的过错,我会大声地说出‘原谅’。可是我不行,因为我是当事人,你的过错让夏树受了多大的伤害,忍受了多少痛苦,又给我带来多大的遗憾和无法弥补的损失,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不是一句原谅就可以消弭的。对不起,我无法原谅。遥,我依然信任你,但是,我无法原谅!”
“对不起,静留。”遥低声道,“我会尽我的所能,不求你的原谅,只求我能够对得起良心。”
静留双手撑在办公桌上,低头不语。等到遥将要离开办公室,才听见她轻声说:“也许有一天,当我真正品味到幸福,也许我会原谅……”
如果说和遥的会面让她心中仍存疑团,那么今天和千歌音的谈话,简直让她进入了迷宫之城。
“千歌音,我希望你实话实说。我已经完全确信我和夏树的往事,可是我仍然不明白,我的记忆力怎么会存在和Samantha的恋情。那段子虚乌有的恋情,居然在我和夏树恋情同步存在,而且给人那么真实的感受。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我无法理解,现在只能求助你。因为你告诉我,Samantha是我和你共同的朋友,这里只有你认识她,你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无法告诉你。”无所不能的姬宫千歌音也只能摊开双手,“我也不明白那段恋情是怎么回事,连Samantha都无法解释。”
“你见过Samantha,你把这件事告诉她了?那么请你告诉我她在哪儿,我要和她谈一谈!”
千歌音还是只能摇头:“我不能,从来都是她找人,你找不到她。”其实她这句话有些不实,这也是江利子特意交代,她不方便见到静留,解释她现在还无法解释的谜团
“她是什么人?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我曾深深地爱着她?”
千歌音看着连一贯的淡定优雅都无法保持的静留,第一次觉得组织语言是一件艰难的事。直到她们之间的空气紧张到一丝摩擦静电就会燃烧,她终于艰涩地开口——
“七年前,我们一起在巴黎被人袭击……”
千歌音刚刚开口,就被静留打断:“等等,被人袭击?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千歌音无奈地笑笑,她的手掌向下压了压,示意静留要冷静,看到静留抱歉地略微低头,她继续说:“那时候我在斯坦福读书,而你去了英国也有快半年了。七年前的十二月份,我随着教授在法兰克福参加欧洲央行的一个学术会议,你则是到巴黎的姑母家探亲。我接到了你的电话,想和我商量一件事。可就在我抵达巴黎的第二天,我们刚刚会面,还没下车,就遇到不明身份的人的跟踪和汽车追击。”
“然后呢?”尽管知道自己和千歌音现在是安全的,可是这段毫无印象的过去,让她好像在听一个用自己名字写成的同人故事。
“然后我们碰巧遇到了Samantha,她碰巧救了我们。脱险后,我通知爸爸,让他派保镖和私人飞机接我回日本,而你要去英国办一些私人事务。我们就分开了。三天后我再联络你,已经联络不上。再次得到你的消息,是一个月后遥一告诉我你受了伤,在美国休养。而等我再次见到你,已经是半年之后,而那时的你,已经大不相同。”
“大不相同?你又是怎么判断我和以前不一样呢?”静留感觉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她好像在接近一个事实,又好像永远无法接近。
“我曾试探问你在英国的事,还有在巴黎的经历,你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千歌音笑笑,“还有,我们的感情,你变得那么冷淡,和原来完全不同了。”
静留勉强地笑笑:“我们原来的感情如何?很好么?”她一直记得她们是面和心不合的竞争对手啊。
千歌音向后一靠:“说句话也许你不信,我们虽然被大家视为是对手,可是私下感情好的很,否则你也不会特地要我去巴黎和你会面。可是你后来对我的冷淡和敌视,让千华留都悄悄地问过我,是不是我们俩曾经恋爱又分手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难道记忆中的一切和真相都是颠倒的?她曾经深爱的初恋情人Samantha,只是一个有着一夜之缘的朋友;她认为一直和她暗战的姬宫千歌音,竟然是她亲密无间的朋友。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惊人的消息在等着她?
她没想到,很快就有了。
静留疲惫地抚着太阳穴:“这都是遥一做的么?他为了执行爷爷的命令,在我面前折磨夏树,抹掉了我对夏树的爱情记忆。他就那么恨我么?”
孰料千歌音摇摇头:“我也很不明白,在此之前,你对遥一一直是很信任的,那天遇险的时候,你甚至对我和Samantha说过,你珍惜血缘带来的手足之情。你少年时曾经坠海,是你的兄长跳到海里救了你,如果没有他,你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一生,跳下水救你的人有两个,都是你最珍惜的人。这也是为什么我会那么信任遥一告诉我的一切,没有再怀疑。”
“千歌音,这是真的么?我当时说过这样的话?”静留稳重的态度掩饰不住吃惊。而看到千歌音确定的眼神,这种确凿无误更让她暗自心惊。这段往事在她脑海里全无印象,而她更难以置信的是,她曾和遥一有这样的兄妹之情。毕竟在她的认知里,她和遥一的关系从七年前就是那样紧张。而如果这段往事是可信的,为什么他们手足之情会在一夕之间天翻地覆?
“静留……静留……”等到静留能够听见千歌音清如水的呼唤声,她发现千歌音已经坐在她的身边,温暖的手抚摸着她抽动的肩膀。
“千歌音……”静留素来优雅迷人的京都腔此时是如此无助彷徨,“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究竟应该相信哪一个?我发现我活到现在,竟然好像活在两个完全不相同的世界,究竟这世上只有一个藤乃静留,还是同时存在另一个我?”
千歌音也是无言以对,静留的记忆到底出过什么问题,仅仅是简单的失去记忆么?而在这背后,还有多少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她现在可以理解Samantha,也就是现在的鸟居江利子所说的,有些事情是不能追究的。
“你究竟是什么时候觉得我不对劲的?”静留喑哑低沉的嗓音听起来发闷,让千歌音有些担心地看了看她,确定她应该不会有大碍,才说:“那天你、我还有圣,我们在一起喝酒,你翻到了Samantha的照片,说她是你的初恋情人,我才发现的。我可以承认你对我的感情有变化,也可以理解你回避一些不愿提及的往事,但是你提到Samantha时的那种自如的态度,根本不是说谎,而是理所当然,这让我感觉吃惊极了。所以,我立刻和Samantha联系了……”
“她在哪里?”静留突然道,“我是说Samantha,我要问她很多事情!你虽然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你可以联系她!”
想不到在这时,静留的思路依然敏捷,可是千歌音也只能摇摇头:“我就算能联系她,她也不可能过来,如果她中午电话里说的没错,她现在已经在去伦敦的航班上了。”
千歌音真的没说谎,在她和静留谈话的时候,Samantha——如今的鸟居江利子,正和水野蓉子在机场的停车场话别。
“等我处理完英国的事情,我们就去法国见我的父母和三位哥哥,你也可以用这段时间想一想该怎么样去对付那四个烦人的大男人。”
蓉子笑了笑:“那么你英国的亲人呢,你这次回英国不去见她?”
江利子咬着嘴唇不说话,直到蓉子用手指轻抚着她的唇,让她松开口,她才仰头叹了口气:“只有你陪着我,我才有去见她的勇气和决心。我不是怕她,而是怕自己控制不住。蓉子,只有你的控制得了我,我是一把刀,你是我的鞘。”
蓉子点点头:“我一定会陪你的,你做什么我都陪你。”
江利子一下子笑开了,她不禁拥抱着心爱的人,亲了亲她的面颊,在开车门之前,却问了这样一句话:“你好像一直都没问我要去做什么,会不会回来?”
蓉子只是笑笑:“你不说,我就不问。”
江利子也笑了,她们的性格让她不会有过多的亲昵动作,她只是摸了摸蓉子的面颊,感受到蓉子也同样以面颊贴近了她的掌心。
她下了车,弯腰向蓉子挥了挥手,便洒脱地转身离去。
蓉子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突然想起圣问起的:你遇到她是什么感觉?你怎么知道她就是你要的那个人?她没有别的,就是感觉那个人不会走。她不需要耍任何心机和手段,不用去想怎么留住她的心、她的胃、她的身体。
她就是不会走!
当江利子搭乘的班机在空中收起轮子,满腹心事的静留也走到了副楼的实验室,她的恋人在那里等着她。
尽管她的脑子比任何时候都混乱,内心比任何情况下都复杂,她很想找人倾诉,她不明白、不理解、不想去接受……
可是她还是不愿意让夏树知道她的异样,夏树为了她吃了那么多的苦,付出了那么多,她们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幸福甜美的生活,她不愿意让那些混乱的往事去打扰她们现在的生活,她想把这两码事分开,不要再让夏树牵扯其中了。就算里面有多少阴谋,藤乃静留也可以独立解决的。
何况她脑子里那两份难分轩轾的记忆,她也无法说出自己的质疑,如果她质疑了,岂不是对夏树爱情的蔑视和亵渎?
伤害夏树,是她再也无法做的事情。这件纷繁如乱麻的事,还是她独自承担的好。
对着实验室那扇密码门,她在按下密码之前,先对着锃亮的金属嵌板做了好几个表情,等到自我感觉表情相当自然,可以瞒得过夏树的眼睛,她才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密码。
“夏树。”她对着埋头在电脑前的恋人露出了灿烂的笑脸。
夏树抬起头,同样是满面春风。为了方便工作,她将长发束在脑后,更显得明丽动人。她站起身来,搂住静留的脖子,好好地亲了亲,带着神秘的笑容问道:“你猜我刚才接到了什么?”
“什么?又有什么新发明么?别是告诉我你刚刚接到诺贝尔奖的通知?”
夏树毫无幽默感地回答:“不是。是英国药品管理局的通知,请我参加藤乃集团新药上市的听证会。”
“啊拉,那不是说我们必须分离么?”静留撒娇般的把头埋入夏树的脖颈,“可是我舍不得你啊。”
“知道,知道。”夏树安抚地拍着静留的背,“所以我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静留看着她得意洋洋的表情,心中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你是说?”
“我刚刚订了两张去伦敦的飞机票,那边的酒店和行程我拜托舞衣也安排好了。我们一起去!”
“我们……”
“怎么啦?”夏树捧着静留的脸,有些不解地看着恋人脸上犹豫不决的表情,“英国是我们爱情开始的地方,我们去那里,一定能找回我们的记忆!静留,你不愿意么?不高兴么?”
“不,我很高兴,我高兴得不知怎么表达才好!”静留的脸上堆满了笑容。可当她重新把额头靠向夏树的肩膀,她眼中深深的迷茫,才无遮无挡地释放出来了。
看着窗外的天幕渐渐地黑了下来,姬宫千歌音的眼睛里也满是忧郁。静留是她的好友,她也同样担心着静留的情况。而且聪明如她,不会不明白这背后深藏的阴暗。其实从那天她和静留遇到Samantha的那一夜,她就应该察觉到这一点。
那一夜,是那么惊心动魄,也是那么的奇妙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