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卢浮魅影
在姬宫千歌音的记忆中,七年前的那个夜晚——
“快打电话报警,我记得法国的报警电话是17,欧洲的呼救电话是112……”
“以法国警察的效率,等他们赶到我们早就完了。而且你车开这么颠簸,我根本找不到数字……”静留一手紧攥住车里的把手,眼睁睁看着另一只手上握着的手机在一个急转弯中脱手而出,“这回真完了……”
“抱歉,开车是我的短板。”千歌音觉得一滴汗从额头滑下,从来都不认为这有什么关系,可是关键时刻真的要命啊。
“啊拉,那刚才是谁主动要开车的?说什么我习惯开靠左行驶的车辆,而你有欧盟驾照……”
“我虽然很佩服你的淡定,但是有时间吐槽我,是不是该想个办法?”虽然暂时甩掉了追击者,但是她真的难以保证这车开下去是不是会出事。
“我们正驶在卡斯蒂哥亚诺路,你的方向应该是穿越杜伊勒公园,如果接下去穿过小凯旋门,我想我们最后会到达……”
“你说得对……”千歌音冷静地回答,“我们会到达卢浮宫。”
她们又一次地达到了默契,到卢浮宫是现在能想起来的最好方法,夜闯卢浮宫对于一般人也许是个愚蠢的念头,但是那里有很多夜班警卫,到处密布报警器,按照卢浮宫的对外宣传,如果她们触响了报警器,三分钟内就会有人把她们逮捕。
此时的逮捕,就是一种保护。
租来的雪铁龙停在喷泉广场上,她们匆匆跑向那个光怪陆离的玻璃金字塔,那正是卢浮宫的正门所在地。
隔着巨大的旋转门,可以看到门厅里灯光昏暗,白天熙熙攘攘的地方,此时格外阴森。她们两人毫不犹豫地去推门,如果此时就触响了警报器,可以少了多少麻烦啊。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门开了,而且没有任何她们预料的警报、闪灯、警卫的脚步声,甚至一丝异响也无,门就这样开了。
她们迷惑地对视了一眼,现在的情形已经让她们没有别的选择。如果她们再次跑向广场上的汽车,所花的时间可能刚好让追击者发现她们。而停在这里呢?那辆车可以告诉人们她们俩就在这里等着。
她们的唯一选择,就是前进。
沿着著名的旋转楼梯往下走,进入深藏在玻璃金字塔下面的正厅。她们像是进入了埃及法老的陵墓,即使每一步都有感应灯亮起,可那种沉重压抑,缺乏生命活气的氛围,让她们说不出话来。
穿过赭石色大理石装饰的正厅,她们走在昏暗、空无一人的卢浮宫里,身边的一个个物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而直到现在,她们也感觉不到一点真实,好像走进了一个荒诞离奇的梦境,即使她们出去和任何人说起,不会有一个人相信她们的遭遇,也许会怀疑她们的精神出了问题。
连她们自己也正在这么想。
“千歌音,我是不是疯了?居然只有我们两人在卢浮宫里,而且是深夜。这里的保安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有警报声?难道我们进入了平行宇宙?”
千歌音摇摇头:“我不知道,难道卢浮宫的安保全是靠名气唬人的?连我家也不会这么差劲吧。”虽然说着这样的话,她也感到有一种迷离的气氛在周围升腾,仿佛此身非所有,被推动着踏入了一个魔幻之境。
“我听说卢浮宫每一个展品后面都有一个传感器,如果触动了,就可以发出警报。”
“你认为我们应该扯下画幅或是打碎雕塑么?如果是那样,我们俩就不仅仅是为了逃命夜闯卢浮宫,可能要在法国的监狱里呆上几年,那么被人更容易把我们干掉了。”
“我不过是提出一个建议而已,如果要打碎展品,就找个大的吧,声音也会大一些,让那些耳朵不好使的警卫能听见。”
“那么我首选胜利女神像。”
正当两人絮絮叨叨地用谈话来冲淡心中的恐惧和紧张,就听见黑暗中一声叹息。
静留和千歌音骤然住嘴,这个地方除了她们,难道还有其他人?刚刚她们还盼望有人到来把她们带走,可是她们期望的是大呼小叫的警卫,而不是暗夜中的卢浮宫魅影。
正当她们惊疑不定,一个清淡的声音从无边的黑暗中冒出来,真如一个地底的幽灵:“你们打搅到我了。”
真的是鬼魂么?!
唯一让她们好过一点的是,这个鬼魂是说日语的,看来是同乡。
饶是被人称道为冷静雍容的大小姐,这两个人还是惊得不知所措。这比她们被人追击还要惊悚。她们吓得不敢说话,而那片黑暗也保持着沉默。就这样僵持着,时间好像过得特别慢。等到她们的眼睛适应了这个馆的幽暗光线,终于看清楚,黑暗里一个人抱膝而坐的轮廓,身形纤瘦,是个女人。
这时候就听见衣袂窸窣的声音,那个人站起身来,向她们走过去。她们本能地退后几步,与之相映的是那个人莲步姗姗,丝毫没有咄咄逼人之态。直到那个女人走到灯光所及范围内,她们才看清楚,这个女人年纪和她们相仿,竟然是个容貌清秀的少女,更奇怪的是,她穿了一件暗绿色的晚礼服,好像这深夜的卢浮宫,正在开一场看不见来客的慈善酒会
如果她们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紧身夜行衣的女飞贼,也比看到一个穿着晚礼服的优雅千金出现在这里正常一百倍。
可是多年的教养和天生的性格气质,都让静留和千歌音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任何诡异的事情,她们都必须用优雅得体的方式去应对。虽然内心忐忑不安,静留依然潇然微笑道:“还未请教您是哪一位,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女人有些好像在问自己,“是的,在酒会上觉得无聊,又很思念这尊雕像,就过来看一看。”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卢浮宫就是她家的后院,随便就可以进出。
“思念一座雕像?”千歌音也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台阶上方的胜利女神像。即使在深夜,即使没有头颅和手臂,这座雕像依然犹如凭海临风,展翅欲飞,传递着飞扬的信心、力量和激情,充满了生命,那种残缺也抵挡不住的生命力!
“实在是太美了,不是么?每次看到她,都会被她的美彻底降服。我喜欢这种被征服的感觉。”那个女人带着梦幻般的的语调说,“当我灵感枯竭,都会来这儿一个人静静地地看着她,心灵就会得到充实。而你们中的某位居然要打碎她,真是让我无法忍耐。”
“你是……艺术家?”静留疑惑地问。可是哪一个艺术家能够轻易地在深夜自由地出入卢浮宫?连馆长也没有这个权力吧。何况从她的话语中,她已经习以为常了。
那个女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反问道:“你们呢?显然,你们是两位养尊处优却又陷入困境的人,如今,更像误入奇境的爱丽丝,遇见了我这位白兔先生。”
“请问……”千歌音的询问刚刚开口,那女人左手的手机就亮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淡淡一笑:“警卫两小时的定时巡逻提前了,恐怕是因为你们两人的造访。看来我得找个地方躲起来呢。”说罢,她转身就走,步履从容。
“请等等。”静留叫住了她。那女人回头看向她:“怎么了?”
“您能不能……也带我们走?”
那女人微微挑眉:“你们不是期望警卫来把你们抓走么,现在正合你意。”
千歌音接口道:“您既然自称白兔先生,为什么不做我们漫游奇境的向导呢?”
那女人盯着她们,时间长到她们都觉得警卫快要走到她们身后了,她终于笑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可我就是喜欢有意思的人。那么,两位,跟我来。”她做了个手势,态度大方自然得像是生活在卢浮宫中的波旁公主。
“是这里?”
她们没想到,这个藏身之处,竟然是一个一米多高的埃及法老石棺。
“放心吧,里面没有法老。而且这里面非常宽敞的。”她含笑看着静留和千歌音的为难反应,“请。”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她们依次跨入石棺,那女人最后进去,将石棺的棺盖拉上,就听见“咯”的一声,棺盖已经严丝合缝。与此同时,她们眼前一亮,原来是她打开了随身的LED探险灯。
“我原以为棺盖很沉重,想不到你一只手就拉动了。”千歌音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小小的空间里嗡嗡地响。
“有窍门的,古埃及人不是傻子。”她简洁地回答。
静留担心地问道:“可是我听见‘咯’的声音,是不是石棺合榫了,你确定我们很快能出去?”
那女人发出轻轻的笑声:“好几年前,我去波士顿艺术博物馆,那里为了进行古埃及大展,刚刚运到一具装着法老木乃伊的石棺。还记得那天是波士顿马拉松赛,博物馆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潜入仓库,打开了石棺……”
“法老坐起来了?”那个女人平淡的声音有一种让时间缓慢平静的能力,连紧张不安的静留也顺口开起了玩笑。
“差不多。突然来人了,我只能翻进石棺,合上了棺盖。”
千歌音吃了一惊:“你是说,你和法老……”
“对,我完成了多少穿越女的梦想,和法老躺在一起,只可惜是个死法老,死得不能再死了。更可恶的是,当人走了,我想出来,可是打不开棺材盖了。”她带着幽默的语气说道,可是静留和千歌音都皱起了眉头。想起和木乃伊呆在石棺里就已经够恐怖的了,更何况波士顿马拉松赛是四月末,那时候已经相当的热了,在这样密闭的空间,旁边还有……
“你呆了多久?”
“没多久,二十四小时。”回忆往事,她带着有趣的表情,“终于在氧气耗尽之前,我找到了开石棺的方法,原来古埃及人为了让他们的法老复活,是留下从里面开启的窍门的。”
“天哪,你家人没有找你么?”
“像我这样常常失踪的人,家人已经习惯了。他们已经知道,报警或寻找,只会给我带来麻烦。”她轻松地叹了口气,“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想去波士顿了,一想到那个地方,就有一种恶心的感觉。”
静留笑了:“真是不好意思呢。我恰好来自波士顿。到现在还没有自我介绍,很是失礼。我是哈佛的学生藤乃静留,现在是剑桥的交换生。”她在这狭窄的空间向那女人伸出手来。
千歌音也自我介绍:“我是姬宫千歌音,来自斯坦福大学。幸会。”
“至于我……真是惭愧,我半年前差点被牛津开除,现在正在反省期。”那个女人微笑了一下,费力地挪动身子,和她们分别握手,“我在英国的名字是Samantha Croft,你们可以叫我Sam。”
没有人会想到,一段友情,会在棺材里开始。可是一个密闭空间,三个漂亮女人的交流,的确很容易拉近关系。也许因为谈话很愉快,时间过得也很快了。
“好了,我们出去吧。”Sam在棺盖顶上摆弄了一阵子,就听见“咔哒”几声,再一用力,盖子被缓缓拉开。
“你确定是安全的?”千歌音不放心地问。
Sam没看她,继续往前走,她根本懒得解释这种问题。
“我想,刚才我们进来时没有任何的警报,是你动的手脚吧?”
对于静留这个聪明一点的问话,她才淡淡地说:“只要黑进他们的安保系统,关掉所有的感应式报警器,让监控录像循环播放,再掌握住警卫的巡逻时段,出入卢浮宫并不是太难。”她说得轻描淡写,可是除了她之外,谁也不会觉得简单。她又调皮地眨眨眼,“即使警卫听见声音,如果没有警报,他们不会轻易出来的,他们害怕博物馆的幽灵。”
她们猫着腰走在黑咕隆咚的秘密通道里,听着这话,既想笑又有点害怕。
好在路再长也有尽头,她们转来转去,推开一扇隐蔽的门,进入了办公区。从这里出去就简单多了。
“我送你们一程吧。我得回到我那三个笨蛋哥哥举办的酒会上去。”Sam打开停在树林里的一辆米黄色阿尔法•罗密欧,“不过比起那个,我倒是有点好奇什么人会袭击你们。”
汽车在巴黎的道路上疾驰,开车的人静静听静留和千歌音述说今天的经历。千歌音说起今天被人追击的过程,有一种错觉,好像这也算不上什么,至少比不上坐在她前方面无表情开车的这个女人。
听完她们的话,Sam淡淡地说:“所有有预谋的杀人,究其原因无非有四种:金钱、爱情、复仇和掩盖罪行。”说起杀人这东西,她也像是个行家。
静留笑了笑:“有道理。”
“所以说,如果今天发生了谋杀,比方说……”她居然把这个话题说得如此轻松随意,“我杀了你们,就是掩盖罪行;我杀了你们其中一个而另一个杀了我,那就是复仇;而如果你们两人互杀,那就是爱情。”
她们俩异口同声地反驳:“我们之间没有爱情。”说完又互看了一眼。
“我已经有喜欢,不,爱的人了。”静留说。
“虽然这样说很失礼,但抱歉静留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千歌音说。
“真遗憾,你们是我见过的最般配的一对。”她耸耸肩,“般配到我无法产生对你们任何一人染指的欲念。”
“啊拉,我很抱歉。”
“但是。”千歌音打断了她们继续闲扯,她得把话题转过来,“刚才我们好像讨论的是谋杀问题。”
“我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么?”她懒洋洋地靠向椅背,“不为爱情、不为复仇、不为掩盖罪行,一帮人追杀你,只会为了一样东西。”
“金钱!”
“对,而且是一大笔钱,比雇佣五六个杀手要高出成百上千倍的钱。我知道行情,要有计划、行动谨慎,并且有胆子在巴黎市中心下手的杀手行动,没有十万欧元是不行的。所以,你们是知道的。”
静留和千歌音再次对视,她们承认对方说得没错,可是问题是她们两人都是那么值钱的人,到底是谁被人当做了目标,又是谁把她们当做了目标?
Sam对着千歌音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继承人,如果你死了,继承权将被家族旁系获得,即使不是这些人,你死了,对姬宫集团是致命的打击,你父亲的竞争对手选择这个办法也不是不可能哦。而你……”她又转向静留,“一个家里有两个继承人选,这话就难说得很了。”她的语气意味深长。
“啊拉,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是允许我抱歉地说,我可以不认同么?”静留的语气儒雅谦恭,可是反应却是犀利的,“如果换做你,你会相信你的兄长会谋害你么?”
“我的兄长?”Samantha露出一点隐约的苦笑,“我总有一天会被他们害死,不过是被烦死的。”
“你也有兄长,我相信你也和我一样,珍惜血缘带来的手足之情。”静留温和的态度下是不可动摇的固执,“我少年时曾经坠海,是我的兄长跳到海里救了我,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这一生,跳下水救我的人有两个,都是我最珍惜的人。”
作为一个聪明人,Sam也不再多说,疏不间亲的道理她深深地懂得。她笑了笑,将车转了个大弯,停在路边。“好吧,这里是日本大使馆,我相信他们会保护你们,你们最好和最值得信赖的家人联络,确保你们的安全。”
千歌音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和我的父亲联络,让他派飞机接我会日本。静留,你呢?”
静留踌躇了一下:“我和你一样,但是我还是先要回英国解决一些私人事务。”
Sam笑了,她看了看同样面露会心一笑的千歌音:“这可真是甜蜜的牵挂,生命也因此有了重量。不过……”她的目光变得深沉,“我希望你更加珍惜自己,切勿轻信,为了你生命中的承载。”
静留直视着她的眼睛:“你放心。”
“不过我很奇怪,要杀你们的方法太多了,为什么要这么大张旗鼓。而且我刚刚让我的朋友查了一下,市里没有杀手进一步行动。不过两天后我要回英国参加学校的听证会,审查我的反省是否合格。等解决完这个麻烦,也许我会和你们联络的。”
“你为什么会弄到被牛津开除?”其实问这句话真有点多余。她今天的所作所为以及她习以为常的态度,已经触犯了无数条法律,被开除十次也不嫌多。静留只是奇怪,这个手段高明的女人,居然会被大学抓住把柄。
Sam无奈地笑笑:“我开走了校长的劳斯莱斯幻影,去找我在帝国理工学院的女朋友兜风。我算好了时间,本来不会被发现,可是遇到临时检查,我女朋友又是有案底的人,结果连锁反应……”
“真巧呢,我的女朋友也刚刚考上帝国理工……”
静留的话被千歌音打断:“你自己已经有了这么好的车,这样做难免……以后还是收敛一点吧,常行险招,必会失手。”在清高正派的千歌音的认知里,这样挑战法律和道德的行为实在是无法苟同,可是这个人刚刚救了她们,她又怎能妄加指责呢。
“这车也不是我的,随便开的,用完了就还回去。” Samantha轻声一笑,“我对车根本没兴趣,可是这样做多有趣呢。我本来准备用完之后把校长的车停在剑桥大学,一定能挑起两校又一场口水仗呢。想想就那么有趣。”Sam根本不以为忤,她的思维好像和常人完全不同,她也许是恶作剧,也许真的是犯罪,可就算做的事再不合常理,她的眼里永远充满孩子般的无辜,让任何人责怪不得。“好的,再见吧。我得赶紧把这辆车在它的报警定位系统启动之前开回去,如果被人发现我在反省期故态复萌,我铁定被开除了。”她不等静留和千歌音说话,一脚油门,绝尘而去。
——
千歌音刚刚接到静留的电话,她这个周末,就要和夏树一起去英国。
这过去的一切好像一场梦,当年千歌音被父亲派来的人接回日本,静留受伤昏迷,后来性格大变。在千歌音看来,静留变得甚至有几分像当年那个放浪不羁的Samantha。而三年前和她恢复联系的Samantha,却为了一个记不起来的女孩子,老老实实做起了好人。上个月她居然发现,那个改造了Samantha的人,居然是她的老朋友水野蓉子。
也只有水野蓉子,才有让那个邪魔外道改邪归正的能力吧。
千歌音笑了笑,可是又陷入了更深的沉思。
她能做的已经做完了,现在希望Samantha和静留她们,在英国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