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前途未卜
“啊拉,友绘真的把她的三个铂金包放到Ebay上拍卖了啊。”听乃梨子报告结城课长和友绘小姐昨天把营业课的会议室点着了火,友绘小姐勇敢地承担了赔偿了责任,今天打开乃梨子发来的链接,果然如此。
而且听乃梨子的小道消息,好像结城课长和友绘小姐最近关系很不错呢。
静留笑了,这是她最近为数不多的感受到快乐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坐在酒店套房的阳台上,等着侍者上著名的英式早餐。夏树今天起得很早,已经出门了。夏树这一整天都很忙,要去参加听证会,还要和她原来的搭档灰原哀博士讨论下一步的开发问题。
虽然她提醒过夏树那个灰原哀案底里不堪的过去,但夏树笑着说,她认识的灰原博士是最专业的学者,外冷内热的好人。
夏树就是这么固执,也希望那位背景复杂的灰原博士,能够因为夏树的单纯正直而对她以诚相待吧。
“按照您的吩咐,去掉了烤番茄和血肠。”伺候在旁边的侍者有条不紊地上着一系列的主食、面包、副食、点心、红茶。面包点心算不上可口,但卖相不错,而细瓷盘子里的茄汁豆子、香肠、咸肉和烤蘑菇,色香味俱不佳,实在是难以下咽。
也许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味蕾也会受到影响吧。来英国已经一个多星期了,她依然无法适应。当年的她是如何在英国甘之如饴地生活了将近一年呢?大概是因为爱吧?
不过……现在……不也是爱么?
看着客人勉强的态度,对本国饮食感到自豪的侍者想化解一下:“藤乃小姐,东方人似乎都不太适应不列颠的饮食,前几天一位东方面孔的小姐,每天都叫法国餐厅或中餐馆送餐饮过来。”
“也是日本人么?”
“看样子像,不过真奇怪,她说一口标准的萨里郡口音的英语呢。”
“能不能请你引见一下?对于东方人,他乡遇故知是件很美好的事。”
“真对不起,她今天上午退房了。”
“哦。”静留也没有把这位生活考究的东方女郎放在心里,她有些心不在焉。酒店的位置非常好,能看到伦敦传统的古色古香的建筑和静静流淌的泰晤士河,她得承认,伦敦是个美丽的城市,除了糟糕的天气和糟糕的饮食,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很多地方她都很喜欢。
是的,她只是个初来乍到的旅行者,她对这座城市是完全陌生的印象。
据夏树说,她曾经在伦敦断断续续待过一年时间,很多地方都留下了她们的脚印。
Hyde Park、St.Paul Cathedral教堂、Victoria歌剧院、oxford circle、泰晤士河边的Tate博物馆,还有伦敦眼,那个幸福的摩天轮,在那里,她和夏树有了第一个无遮无掩的绵长的吻……
每到这样的地方,夏树都会很详细很耐心地和她说当时的情况。夏树的记忆力很好,在她失去静留,受伤卧床的那几年,这些回忆就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伴她度过凄绝难捱的日子。这些胶片虽然因时间可能泛黄,内容却被岁月打磨得愈加鲜活,每一帧镜头都会反复回味。夏树记得那时的天气、那时的风,静留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温文含蓄或挑逗俏皮的笑容,她还记得静留最喜欢的那个雕塑、最欣赏的那个音乐剧片段、摩天轮上升到什么高度能看到静留最爱的风景、公园里的某片草地,是静留最常停留的地方……
每当到这个时候,夏树会握着静留的手,带着期待的眼神问道:“静留,你还记得么?那天……”
静留大多数时候会努力地回忆,可是她的回忆像是在一片贫瘠的岩石地上艰苦讨生存的耕种者,不管锄头抡了多久,犁头破了几个,只能在石头上留下几个浅浅的白印。
然后她就会看到夏树眼中如春树般绿意葱茏的期望,在她长时间的犹豫和沉默中,被秋风吹得七零八落,变得枯黄凋零,却又勉强地撑起笑容,用那双微凉的手企图温暖她冒汗的掌心,低沉的声音一遍遍说:“没关系,这回不行,我们下回慢慢来。”
下回,还有下回!尽管她现在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却永远没有办法学会接受。尽管她现在习惯用不置可否的笑容来回答夏树的期许,却没有让夏树看到,她内心隐藏的失落和恐惧。
如果你不曾经历,你不会感觉这种对过去的懵然无知和对未来的前途未卜有多害怕;如果你不曾深爱,你不会感觉那种让恋人失望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有多深,而且这种感觉还会有下回、下下回,如同无间地狱,周而复始,永无尽头。
她甚至开始怀疑,夏树、千歌音、遥……她们告诉她的是真的么,还有遥找来的那些哈佛大学的文件,证明她真的一次去英国参加学术访问活动,一次去英国做交换生。
是的,这些是真的。可是对于她的记忆来说,又不是真的。
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好像是被困在一个玻璃之城里,无数块镜子反射出她的身影,不知每个影像都似真似假,似远似近……
每个人都告诉她,她很熟悉伦敦,可是这是真的么?
她真的不熟悉这里的天气、景物、食物,包括周围人说的英国口音……
对她来说,波士顿乖张的气候也比这里要亲切得多!
还有那个在她的记忆里深深的爱过,可是却被大家否认为普通朋友的Samantha Croft,此刻却比她应该存在的真实记忆更加真实,更加温暖。
静留低头看着端上来也不怎么热,现在更是已经冷掉的早餐,又想到在她记忆中在波士顿的新英格兰风味餐厅,坐在她对面的Samantha用她总带着讽刺意味的柔和声音调侃:“在料理的世界里,中国、法国是神,在他们的手下,美食是一种艺术,又是信手拈来、随心所欲的神技。日本人是料理界虔诚的信徒,一生刻苦钻研,形成了形式繁华的教义和规则,却对神的境界只能领略皮毛,所谓得其形而不得其神。美国人是料理之神豢养的狗,懂得一些,知道好吃不好吃,但是要求不高,给根骨头也能满足。至于英国人……”她拨弄着盘子里色泽可疑黏糊糊的栗子馅,这种被填在鹅的肚子里一起烤出来,被英国人视为美味的食物,“他们是料理界的牲口,味蕾已经堕入了世界的另一头。或者说,为了和料理之神背道而驰,他们的伏地魔独创了黑暗料理帝国,这是一个食死徒的世界。”
静留笑了,这几天来,她没有像这样笑得真心愉快。如果这段记忆是假的,可是为什么又如此真实?如果假的能带来快乐,而真的只能让她伤心……
她不能再往下想了,她爱夏树,她怎么能怀疑、抗拒这一切呢?
可是看着屋外的伦敦烟雨,她的忧郁又袭上心头,夏树在伦敦的工作即将结束,明天她们会去剑桥,那是她们爱情开始的地方。
爱情开始的地方,多么美好梦幻的称呼。
可是对于藤乃静留,好像在前面等着她的,是寂静岭的迷雾。
夏树合上了笔记本电脑:“SN1116的临床三期已经完成,数据很齐备,还有一些需要完善的地方,可能就要拜托你的基因研究成果了。”
“没有问题,我的实验室改进了最新的基因诊断技术,我想这种技术和新药配套使用,能使药品的效果最大化。”回答她的是一个茶褐色头发的年轻女人,湖蓝色的大眼睛目光犀利,即使在微笑,也带着三分寒意。
“谢谢你,灰原博士。没有你的帮助,我想我无法有今天的成果。”
灰原哀摇摇头:“一切都是你的意志力。最初和你母亲一起帮你诊断的时候,我都无法想象你会站起来,更不要说像现在这么健康。”
“这个我承认。其实意志力什么的也很简单,只要你心中有一个人,就会给你无穷的动力。”夏树低头浅笑,即使像她这样羞涩的女人,也掩饰不住爱情给她的甜蜜。
“真好啊。愿你们幸福。”灰原哀靠向椅背,“不过对我这样的人秀恩爱,是件很残忍的事。”
“对不起。”夏树连忙说。她和灰原哀共事好几年,可是仍然不明白这个有着神秘过去的女人的究竟。最近结合静留手头的档案,才完全知道她是在黑暗组织里长大,十八岁父母被害死后检举了组织,改名换姓成为帝国理工大学的研究员。而她的感情生活,比她的背景还要神秘,她也向来讳谈这些。
“没什么。”灰原哀摇摇头。她们虽然共事已久,彼此也都很了解对方,可是都不是健谈之人,在一起工作的时候各怀心事,未曾袒露内心。今天能谈这么多,已经很不容易了。夏树也知道是时候该告辞了。
灰原哀关上实验室的灯和门,将夏树送到楼下。就在夏树打开车门的时候,突然被她叫住:“夏树……”
“诶?还有什么事?”
灰原哀的眼睛里似乎交织着几种情绪,可是苍白俊秀的面孔上还是一片平静:“夏树,祝你幸福。好好珍惜你的爱情!千万珍惜!”
“谢谢你!我一定会做到的。”夏树欠身过去,和灰原哀拥抱了一下。对于都不喜欢身体接触的两人,这应该表达了最大的诚意了。
直到看着夏树的汽车尾灯转过街角不见,灰原哀才叹息了一声,转身离开。
她心事重重地走回她那间安保严密的实验室,刚刚打开指纹锁锁住的厚重大门,她就惊悚地发现,应该空无一人漆黑一片的办公室,电脑却亮着荧光,而自己的电脑后面,居然坐着有人!
她迅速揿亮大灯,还没等她看清楚,就听见电脑后面传来带着调皮笑意的清淡声音:“吓着你了,志保。”
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会叫她“志保”!
而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看看旁边有没有扫把,能让她把这个人赶出去!
她当然未能如愿,这样高科技的办公室,怎么可能有扫把?而且就算有,那个如同甲鱼一样逮到就咬紧的人,她又怎么能赶得走?
哀还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她,也是被她闯进自己的办公室,也是这样大喇喇地坐在自己的电脑前。而当惊怒之下的哀从书架的暗格里找出手枪对准她,就听见那个人懒洋洋地说:“宫野志保小姐,你觉得我会不做好预防就坐在这儿么?”然后一串清脆的金属撞击声,一把子弹从那个女人手中倾泻到办公桌上。
第二次见面,当她接过自己递来的咖啡,却又笑眯眯地放下,亲切地说:“志保,你知道我从十二岁起,就已经尝过四十八种口服麻醉药被加在清水、咖啡、红茶、绿茶、果汁、汽水、牛奶里的不同味道了么?你会不会啊,不会我教你啊。”
从那天开始,灰原哀,或者说是宫野志保就知道,自己永远斗不过她。
当她承认这个设定,人生也就轻松了许多。
可是她承认这个设定,但不代表她不会愤怒!
灰原哀一步也没有上前,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依旧淡然高雅,却又多了几分成熟韵味的女人,冷冰冰地说:“你来干什么。”
对方没有被她吓住,依旧带着典雅的微笑说:“作为曾经的恋人,你不觉得我们分别三年,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么?”
哀冷笑道:“你有么?我没有!你还记得三年。你总是能出现在我的生活中,给我带来一大堆麻烦,然后消失三年,再出现,再丢下麻烦,再消失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Samantha Croft,你够了没有!”
对方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想不到我们分手了这么久,你还是没原谅我。对不起。”
“所以,我觉得我们没话可说,请你离开吧。”
“可是我今天不是来谈我们的,关于其他话题,我想我们还是有话可说的。”
哀挑起细长的眉,带着一丝不屑:“我想不出我和你会有其他话题。”
对方又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而当她抬起头来,平常没有多少表情的褐瞳却瞬时精灿灼然:“我是来谈谈,七年前,你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这句话像是一次狠狠地电击,哀顿时失去了任何的反抗能力,颓然倒在椅子上,过了半天才能勉强听见她低弱的声音:“我也是没有办法。我非做不可。”
“静留?”本以为静留早已经睡了,轻手轻脚走进房间的夏树却发现静留还坐在壁炉前的椅子上看书,“真是的,怎么不去睡觉呢?说好不要等我的。”虽然嘴上说着抱怨的话,夏树的动作却一刻没停。她快快地脱下大衣,坐到静留身边,紧紧地拥抱了静留。午夜归来能看到等待的爱人,谁的心不会被打动?
“想我么?”静留合上书,温柔地笑道,看着夏树的眼神充满了柔情。
“谁想你啊。”这句听起来不入耳的话,在静留听来,不过是嘴硬的小狗狗的一种表达思念的正常方式而已。夏树看着静留依旧微笑的表情,眼珠转了转:“不会是你想我了吧?”
“是啊,我想你。走到哪里都想你。”
虽然相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夏树对于恋人这样直白的感情表露仍然不善于应付,她低了一下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把话题转移:“今天去了哪儿?”
“这个……”静留的犹豫几乎让人不能发觉,她答非所问,“我走了很多地方,走得脚都痛了呢。”
“是么,怎么这么不当心?”夏树赶忙把静留的脚架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地按摩,嘴上却是强硬地说,“走路就不要穿高跟鞋,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真是的!”
在壁炉跳动的橙色火光下,静留嘴角含笑凝视着她言行不一的恋人,一脉柔情在心头萦绕,即使是再冰冷疲惫的心,也会被温暖。
“怎么了,静留?”抬头看见静留美丽的笑容和柔和的眼神,夏树不由得问。可是问出口了,又觉得有点多余,爱她这么久,早就该看得出她的表情和她的心。
“我爱你,夏树。”静留柔声说。是的,她爱她,只要她一个眼神,为她做什么都愿意。
“怎么了啊?”夏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可还是羞答答地说,“我也爱你。”
静留笑了,她凑近过去,揽住夏树的脖子,深深地吻了下去。
跳跃的炉火、舒适的房间、温柔的情人、绵密的长吻……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可就在这个配合默契的温柔长吻结束之后,夏树热情地问:“今天去了这么多地方,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嘴唇和脸颊还留着适才激情的余温,静留的心却像是被寒流侵袭,骤然一冷。像是为了寻觅温暖,她把目光转向熊熊燃烧的炉火,有些生硬地回答:“没有。”
“是么……”她听见夏树有些讷讷地说,不久又听见振奋的声音,“不过没关系,明天我们去剑桥,那是我们爱情开始的地方,你一定能想起的!”
静留再也记不起来随后她应付了什么话,只知道这一晚,她保持着侧卧的姿势一动不动,凝视着窗外的天空,由一片漆黑到曙光初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