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奎儿亦步亦趋地步入图书馆深处之时,中央塔正陷入一股尴尬的寂静中。
对时间总是锱铢必较的特莉安迟到了。
明眼人全都明白怎么一回事。
对于自家迟到的族长,漠柔雅──身为议事当事人之一,却显得有些无所谓,一双细长的眼睛在彩卡族长薇薇安身上打转;薇薇安则冷漠地坐在议事召开席上,视线穿过盯着她的恶毒视线,看似有交集,焦点却落在后方墙上,好像对方只是透明的空气。奇怪的是,不一会儿前,她可没这么淡定,焦虑愤懑表露无疑,但现在,她的神情简直可说是胸有成竹,没有前几天召开议事时的激动。
其它两位族长与长老团的成员则早已等在席位上。她们或者窃窃私语,或者安静地观察他人动静,直到一人打破沉默凝结的空气。
“特莉安该知道时间的。”既为‘长老’也有‘诗文颂’身份的桑德拉率先开口。
“小眼睛才刚传音说她已启程了,既然两位当事人都到了,我们先开始仪式罢,辛西亚,准备见证石球。”范伦汀诺族长佛罗伦斯讨好地对站在一旁的家族成员下指示。
那名年轻的随身弟子立刻捧起盖着黑绒布的铜盘走向桑德拉,将上头搁着的银柄小刀举起。
桑德拉拿起小刀,动作熟练地割下一绺发丝,断裂的头发自然地掉落到黑布上。仪式继续进行,长老团依序将头发放到铜盘上,暗灰银的发束洒落黑布,如多轮弯月横挂夜空。
接着,其它的随身弟子将装着见证石球的琉璃罐推到议会中央,并将黑布上所有的发丝抖落其中。
六名司祭围绕着银圆盘,只手搭上琉璃罐上的扣环,齐齐输送优拉,装在琉璃罐中的石球在魔法波动影响下,开始疯狂的转动,长老团的头发也消失在快速轮转的波动中,蓝色的魔法幽光照耀得伊蒂丝人的脸更显肃穆。
不一会儿,十颗饱载优拉的小石子吐着不同颜色的光,从琉璃罐中浮了起来。
在空中运转的石头躜入长老团之间,游移、浮动,寻找相同魔法波动的人,最后停在头发的主人跟前。
六位司祭道:“──那么,在伊蒂丝母神的见证下,请被选中的长老配戴上解典、护序、及裁决石,并且宣示──”
解典长老桑德拉朗声宣告:“──我将捍卫十戒及百法的正统,担任律法的最终解读者。”
护序长老泰丽莎说:“──我将维持中央塔议事的神圣性,不容任何人以任何方法打断、曲解、议事之进行。”
八位裁决长老齐声道:“而我等将在议事陷入胶着之际,以岁月的智慧、依经验的准绳,丢下最后一颗秤石。”
“以上十位将担任此次议会的十人长老,而其它长老具有议事询问权。若无异议,在此宣告中央塔议会开始,请所有人就座。”
“议事发起人,彩卡族长薇薇安。”主持此次议会的护序长老泰丽莎垂着脸,盯着薇薇安。
“你指控卢索曼的漠柔雅犯行──第七戒同族妄证──你认为她所陈述的‘卷册妖精’最后遭遇全是谎言,并希望长老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开启中央塔名誉审判。你认为这么做可以得到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真相,是么?”
“是的。”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泰丽莎手指交叉继续询问。“而我们也知道,你对于‘夺取之狼’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她再次强调:“不仅仅这一位,是所有的‘夺取之狼’。你如何证明你确实有真正重要的原因,而不是为了私人的理由滥用权力?你要怎么证明你的公正性?”
“长老们,”薇薇安发话了。她说起话来像黄莺一般悦耳,温和而坚定。“我召开议会自有原因──新的星盘终于出来了,‘卷册妖精’依然高挂星空,她并没有死。这个铁铮铮的事实,就是我质疑‘夺取之狼’的原因。冒犯第七戒不过是个伊始,我相信在谎言之下,还藏着更大的罪行。”
她没死?
那时,明明最后一次远远回望,还能看到幽灵苍白的蓝光在天边闪烁,由此可见,那女人所在之处应该早就全都是密密麻麻的亡灵,这那种情况下,她怎么可能还活得下来?
漠柔雅暗暗转起了心思,不管如何,先通过眼前这场审判。之后见机行事。
“‘夺取之狼’,你怎么解释?”
“喔、不──各位长老,这恐怕有些误会。”漠柔雅眼珠子转动,不慌不忙地说:“究竟是哪个没良心的人说‘卷册妖精’死了呢?我不过轻轻提了几件事──那场可怕的染血舞会、拜拉耳阿道夫家族的死亡名单,以及彩卡家族在拜拉耳的合作商会全盘覆灭──我不过将这些噩耗告知姐妹们,伊蒂丝在上,她们可真是想像力丰富,就这么穿凿附会起来,谣言怎么拦也拦不住,也许我是说得不够仔细,但那些蜚短流长可不能全怪罪到我身上。”
薇薇安冷若冰霜地问:“你的意思是,这些谣言全与你无关?已有人愿意担保,指证你说‘卷册妖精’死有余辜,不过是叛徒。你还对她说,拜拉耳血案发生时,你就在现场,而你并未出手帮助同族。”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那我一定也提到了亡灵,是吗?”漠柔雅正等着薇薇安问这个问题:“还是‘卷册妖精’并未具备法音师的资格,却有办法解开缄默之纹。”
“她或许不该如此。但这与此次讨论的议事无关。相对于冒犯十戒,私解缄默之纹不过是小罪,死人也无法替自己辩护,你还有何解释?”泰丽莎问。
漠柔雅状似恭敬地说:“是的,尊贵的长老们,诚如您几位所言,这不是什么大罪,但多少让我对此人留心了起来,在拜拉耳血案发生之时,我正好在那会场附近,感受到同族的魔法波动,立刻便赶了过去,但──这可真奇怪,我远远地看到她,发现她浑身充满着死灵的气息,我不免迟疑……好吧,我知道说实话会让人伤心,但也许我得小小修正刚刚所说的证词,我没有出手,那是因为我实在不明白要将她看成敌人还是朋友,我曾看到她私解缄默之纹,又在那样的场面下,看到她浑身充满着死灵的气息,召来亡灵,一时之间我困惑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叛徒的作为吗?在我犹豫之时,现场已几乎被亡灵给笼罩,我不得不立刻逃离,再来,便是几天后,看到死亡的名单──”
席间几位长老不安地互视几眼,彩卡美丽的族长难得闪过一丝痛恨的表情。
果然,奏效了。
她们知道这个部份是真的。
‘卷册妖精’身中亡灵诅咒一事果然只有尊长们知道,她们不会想让弟子或其它不参与核心事务的伊蒂丝人知道此事,造成恐慌。好个少数特权。越是遮掩越是有我存活的空间,咬紧这点,好好利用下去吧,漠柔雅。
她的心中非常得意,几乎是有些松懈了。
薇薇安再度询问:“所以,你的意思是,在那场拜拉耳血案中,你从未与‘卷册妖精’打过照面?你只是远远地看着她,再来便因亡灵降临而离去?”
“那当然,我──”
一瞬之间,漠柔雅警觉地闭上嘴,但,来不及了──她看到薇薇安满意的微笑。
“我想,差不多可以传一位重要的证人进来了。”她一个指示下,黛芙蝶儿便推扉而入,走入大厅,一时之间,众人哗然。
──震惊之余,漠柔雅看到薇薇安使了个眼色。
──接到暗示,拿着缠藤法杖的议堂戒护士站到她身后。
──怕我逃走么──还是早就──
全是个套!
她们早就决定要怎么处置她了!
就等一个时机,等她一露出话语的破绽便开始煽动人群,她们不会给她机会从议会逃开,打算当场宰制她!
紧接着,她的眼睛又闪过德兰黑特族长那双清明的眼睛。
──不、十人长老是随机选中的。
──她不可能全都套好招──肯定有几人还会采信我的话──
──我必须说点什么──
电光火石的刹那,漠柔雅想起了一个本来以为对方已死,而使用不到的证物──
──石头!
她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地大喊:“──她才是背叛者!她不仅与死灵同党,还弄丢敲门石!肯定是出卖给那些崇拜古沙司的亡灵法师了,抓住她,审问她,她的石头哪儿去──”
“敲门石?”泰丽莎的表情宁重了起来。“卷册妖精,你的敲门石呢?”
黛芙蝶儿微微犹豫,正要答话时,她的导师却抢在她之前发话。
“这是不实的指控,她的石头已缴回我这儿。”薇薇安波澜不惊地说:“别说话,我的孩子,你还太年轻,别为了这种小事动气。”她轻巧地示意黛芙蝶儿保持沉默。
漠柔雅先是一怔,接着恨恨地大笑了起来──彩卡的族长,我早明白你是个下贱的女人──总有一天,我要划破你的喉咙……她骂出前半截,最后一句,则阴冷地保留在内心。
“肃静!小姐们,我实在不想看到你们当庭互骂,太难看了。”
漠柔雅完全被激怒,草木皆兵、谁是被彩卡族长收买的,全都是敌人,谁管他什么中央塔审叛,去他的梵蒂朵,攻击、逃跑,她要杀、全都一起毁灭吧,她聚集优拉──紧接着,一团魔法水球当头砸了下来,很巧妙地打乱了她的节奏,漠柔雅全被泼湿了,她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谁这么大胆?
在她一念失神之间,戒护士已经齐齐出手,完全不让她有机会使用魔法。她被压倒在地,气得不停喘气,却已完全失去机会。
漠柔雅被制住后,会场的气氛冷静了下来──特莉安就是在此刻走了进来。
她看到理应死去的黛芙蝶儿在场也丝毫不受影响,眨眼之间,先到场的弟子们已倾身附耳,轻声告知她在场情况。
而护序长老泰丽莎也趁着空档一番严词制止哄乱的众人,议事厅这才安静下来。
薇薇安乘势追击:“长老们,‘夺取之狼’所犯的恶行远不只如此,在拜拉耳她还攻击一位平地人的女童,‘卷册妖精’已将这个可怜的孩子带回,现在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已经在彩卡家族的贵宾房休息了,若有需要,随时可以去将她带来作证,相信各位都知道,孩童的眼没有虚伪,幼儿的口舌没有谎言。”
泰丽莎点点头:“必要之时,我们会请那孩子来当证人。”接着她环顾众人,朗声说:“其它三位族长,还有人还想发言么?也许你们可贵的想法可以影响最后的判决。”
特莉安举起手。
泰丽莎准许她发话:“卢索曼族长,请发言。”
所有人看向特莉安。
特莉安冷静地,慢慢地开口:“那么,我──确实有些想法。”
她环视同族,朗声说:“各位──我身为卢索曼之尊长,相信没有无法管教的孩子,也没有应该放弃的孩子。我们需要的是给予正确的驯法:温驯的孩子给予面包与水;野蛮的孩子给予戒鞭与教诲,如果孩子们犯了错,那么是身为耆宿的我们无能管教,是身为长辈的我们的错。”
她的视线落在远处,刻意不让人觉得她意有所指,针对特定人士:“至于选择的问题,伊蒂丝在上──天上那位女神已替我们作所有的选择,索兰有着千千万万的女子,她选了我们所有人,我们的命运便已绑在一起,无论你心中对某人有何看法,我们都是同族。我不认为在场有任何人,能宣称她有资格判断谁有资格入城成为我们的一份子,谁无资格,无人能审判──是的,我希望能留下漠柔雅。她恶行累累,理应受罚,但她并未犯下真正的叛族罪,不论是依据‘十戒’还是‘百法’来审判她,她都应该还有一次机会。以上,便是我对此事的看法,与对族中弟子的辩护,请各位定夺。”
在她发言后,泰丽莎要求四位族长下决定。
彩卡与卢索曼的立场坚定明确:彩卡强烈地认为‘夺取之狼’所犯的罪行已经与‘永恒流放之刑’的标准同罪,而卢索曼认为一切依‘十戒’与‘百法’行事,罪不至此;范伦汀诺族长.佛罗伦斯似乎心中早有定见,没犹豫地与彩卡站在同一阵线。
最后,德兰黑特那位让人难以猜透的海伦娜族长,几经思考后,轻轻举起手:赞成留下漠柔雅。
“四位族长平票,裁决长老团要行使裁决权么。”
八位裁绝长老低声讨论了起来,她们传唤相关的人证(虽然那个小女孩迟迟未到场,攻击外族幼儿的罪无法真正下定),但陆陆续续地,所有议题在冗长的讨论后有了共识。
“我们赞成特莉安的辩护,‘夺取之狼’可以留下,只要她接受律法的裁断。如果一个伊蒂丝人她意图伤害同族、冒犯第一及第七戒,罪行重大,却又还未真正犯下通敌叛族之罪,那么──这将如何惩处,请解典长老告诉我们吧。”
解典长老道:“依据,百法所示,‘卷册妖精’须对自己失败的任务负责任。她未在规定的时间回城,没带回只词片语给同族之人,造成族中对此大动干戈。也许她还未够资格独自离城,放任生嫩的雏辈们在外游荡对她、也对我们整个族群造成危险,因此撤销离城资格,重新再由族长分配,评估是否足够担任外城任务。”
“而‘夺取之狼’因同族妄证、攻击同族,还有──伊蒂丝在上──攻击外族幼儿的嫌疑,真是邪恶的罪行。同样撤销她的离城资格,并且,须承受黑牢禁闭五年,从黑牢中出来后,进入观察,百年内都不得再申请离城,所有行动都必需在家族戒护士监督下进行。在观察期间,不得有任何逾距的行为,如果她再次犯法──”她严厉地看着漠柔雅。“再一次你就得受永恒流放之刑,记着这次的耻辱,好好珍惜这唯一次的机会。”
“特莉安,你有疑问么?”问举起手的特莉安。
“身为她的尊长,请让我亲手执行她的刑罚。”
对此,没人有意见,或许,让戒护士们也松了一口气。“无异议。那么,议事到此结束。请两位族长严格履行议事的判决结果,长老团也将会监督后续律法的执行。另外──希望各位别忘了下半年度的全城审议,上次的议事已被否决,审议将如期举行──散会!”
特莉安走近被钳制住的漠柔雅。
“特莉安,你对家族成员可真好。”漠柔雅对着特莉安咆哮。
“我对你确实够好了。”
“你最好打大力一点,以免哪天脖子被我抹断时,会后悔今天没打死我。”
她淡然回答:“那也要你今天没被我打死,傻孩子。”
漠柔雅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她眼里闪着奇怪的光芒:“特莉安,我可真欣赏你。姑且认可你依然是我的阿曼,你有权鞭打我。但休想要我对那个彩卡的贱人低头!”
对于骂红了眼的漠柔雅,特莉安直接一个魔法把漠柔雅打晕:“把她带到惩戒室。”她命令弟子们。
特莉安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随身弟子。“法妮达。你似乎有话要说。”
法妮达这才缓缓开口:“族长,您的决定就是家族前进的方向,不会有人有异议的,但……我不讳言,家族内没人喜欢她。除了翡翠那个傻大姐还能跟她聊上几句,漠柔雅──她让人感到恐惧。”
特莉安反问她:“你知道阿曼是什么意思么?”
法妮达愣了下,接着倒背如流地回答:“乌尔图达语,类似父亲的意思,但乌尔图妲是重男轻女的民族。因此阿曼也有尊长,唯一领袖的多重歧义。”
“是的,所以只有我能鞭打她,其它人行刑恐怕会被报复的──多么有趣,漠柔雅看起来凶狠,却是最好驯服的那类人。”特莉安若有所思地看着被带离的漠柔雅。“只要你明白她怎么思考,一切就简单很多。她需要一个阿曼、一个权威,那么给她便行了──孩子,你很可能会是未来的族长,所以你更不该害怕她,你不能怕自己要管教的人,否则你会看不清虚张声势的后头,就藏着对方最不想被看破的软弱。比她可怕的人多得是,看得见的恐惧不足为惧,你该怕的,是别类人……”特莉安顿了顿,继续说。
“而且──或许是的,没人喜欢她。但你们可以生活的如此安稳,双手白皙不曾染红,也是有人帮你们干了不想干的事。记好这点。”她淡淡地说。“如果漠柔雅有一天已完全背离伊蒂丝一族,届时,我将会亲手把她挂上刑架。但在那一天来临前,在我的家族,没人可以因为一己喜好赶走他人。”
家族之外的闲杂人等,那更不行。她暗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