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覆水难收
有些昏黄的日光覆盖了整个大学城,游客们三三两两地准备离开了,街边的咖啡馆也在准备接下来的晚餐。
“那时候我还在附近的寄宿学校读高中,你常常约我休息日过来玩。你最喜欢坐在这棵大树下等我。”夏树拉着静留坐下,冬日有些泛黄的草地,仿佛还记得当年的绿意葱茏。
静留靠在树干上,说:“像这样么?”
“嗯。”夏树抚摸着静留带着阳光色彩的头发,“有一次我来得迟了,远远地就看见你背靠大树,闭着眼睛,树叶投下来的光斑洒在你的脸上、衣服上,光好像在跳动……”她回忆着那时的情景,带着幸福的笑。
静留没有说话,只是微微地笑。看到夏树幸福的模样,她也感到幸福,只是内心一点酸涩,好像这个幸福,与她相关,又与她无关。
“那次我悄悄走近你,听见你在低声哼唱着一首歌,我就站在那里,听着你唱。那个午后、慵懒的你,哼唱着节奏简单的法语歌,还有阳光、青草、风……”
“好美啊!”静留被这一幕情景打动,她握住夏树的手,“告诉我,是什么歌,我再唱给你听。”
“你后来告诉我歌名叫《A La Claire Fontaine》。”
“真的,我会唱呢。”
没有等待夏树发话,静留闭上眼睛,微微仰头,清淡的曲调,低低地吟唱:
“À la claire fontaine 在清澈的泉水边
M'en allant promener 我漫步;
J'ai trouvé l'eau si belle 泉水如此美丽
Que je m'y suis baigné 我依溪而浴。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Sous les feuilles d'un chêne 躺在橡树下,
Je me suis fait sécher 晾干身体;
Sur la plus haute branche 高高的树上,
Un rossignol chantait 一只黄莺在歌唱。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Chante rossignol chante 唱吧 黄莺 唱吧,
Toi qui as le cœur gai 为你心中的爱。
Tu as le cœur à rire 你满心欢喜,
Moi je l'ai à pleurer 而我的心却在哭泣。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J'ai perdu mon amie 我失去了我的朋友,
Sans l'avoir mérité 没缘由的。
Pour un bouton de roses 我为一束玫瑰,
Que je lui refusai 而拒绝他。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Je voudrais que la rose 我希望玫瑰,
Fut encore au rosier 依然绽放。
Et moi et ma maîtresse 还有我的朋友,
Dans les mêmes amitiés 依然爱我。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我爱你已久,
Jamais je ne t'oublierai 永不能忘。”
“静留……”静留睁开眼睛,看到夏树深情地看着她,双颊绯红,气息浮动。
“怎么了,宝贝?”静留坐直了身体,轻柔地抚摸着夏树的脸颊,红晕之处,热热地灼着她的掌心。
“Il y a longtemps que je t'aime ,Jamais je ne t'oublierai。”夏树低声用法语说,“我爱你已久,永不能忘。”
“这是我听过最美的情话。”静留低声说,她再也忍不住,即使众目睽睽,她也要吻她最爱的女人。
就在她热切的双唇即将触碰到夏树,她听见夏树说:“我知道,你也不会忘记的。你会想起来的。”
静留登时僵住了,这个吻,她似乎无力继续。
为什么在这么美的时候,还要打断她的爱情想望!
“你怎么了啊?”夏树睁大眼睛看着静留,“我又说错了什么么?这些天你好像总是不太高兴。”
“你高兴么?”静留反问,“你看到我没办法恢复记忆,你也不高兴吧?”
“不要这么说!”夏树赶紧说,“你一定会恢复的,我相信!”
“可是我不相信!”静留看到夏树被自己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有些后悔。她闭了闭眼,放低声音说,“我刚才就想对你说,夏树,你一定要我恢复记忆么?我们把英国之行当做一次单纯愉快的旅行,难道不可以么?你不觉得没有昔日的记忆,我们在一起也很美好么?”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经像是在恳求。
“这怎么可能呢?”夏树依旧摇头,她的语气里也透着焦躁。这些天接连不断的失败,让本身就无法隐忍的她也忍到了极限,“没有过去,又怎么会有现在?静留,你已经说过我们的爱情很美好,那怎么可能容忍得下缺憾呢?静留,做任何事都要坚持到底,我决不能让你半途而废的!你看,刚才那首歌,你不是记起来了么?”
“这首歌是我妈妈教给我的,我当然不会忘!”静留咬着牙说,她必须咬着牙,为了抑制住喉咙里的变调,还有在眼眶里的泪水。
“可是……”
静留再也不想听夏树的反驳,她狠狠地推开一分钟前还想深情拥吻的恋人,起身逃也似的离开。
“静留!静留!”等到夏树追上静留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剑河边刮起了寒冷的风,明天一定不是一个好天气。
夏树没想到静留会走那么快,平常的静留都是行止有度、不急不慢的,可今天她好费劲才追上她,现在还气喘吁吁呢。
可是静留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她只是埋头走着,像是要甩脱什么。
“静留!”夏树跑了两步,拦在静留前面,手按住静留的双肩,高声说,“静留,你不要这样!”如果不是天已经黑了,一定会引来很多旁观者的。
静留慢慢抬起头,看着夏树焦虑的表情,她求助般地说:“我应该怎么做才好?”
夏树深吸了几口气,声音尽量放柔软:“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找回你的记忆,找回我们的爱情。来之前我们不都说好了么?”
静留霍然盯住夏树:“你什么意思?没有了往昔的回忆,我们就没有爱情了么?那么这一直以来是什么?难道从夏威夷开始,一直到现在,我们之间就不是爱情?”
“不是的,你听我说。”夏树也明显焦急了,她磕磕巴巴地解释,“你不要曲解我好不好!我为了恢复你的记忆做了很多,你听我的好不好!”
“我不愿意!我不愿意让未知的东西掌控我的命运,你知道我的性格,我愿意做的事情,再苦也会去坚持,可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没人能够逼我!”说完这句话,静留挣脱夏树的手,又低头向前走。
夏树再次跑到她面前,她握住静留的手臂,看得出她用了好大力,静留明显地露出了不适的表情。可是夏树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急切地说:“静留,你答应过我的,你爱我!你为了我做什么都愿意!”
静留咬着嘴唇,痛苦地摇了摇头:“可是有的事情我无法做到,这不在我承诺的范围。我恢复不了记忆,一点也想不起来!”
“不可能!”静留听见夏树失控的声音,她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恋人,看着夏树急速地说,“我研究过,研究过好久!对于选择性心因型创伤失忆症,心理辅导、环境刺激加上药物治疗是最有效的方法,你有我,有这个最佳的环境,还有我研制的最好的药物,没有理由不会恢复的!”
“药物?你是说……”静留难以置信地看着夏树,“你还在给我吃药,一直瞒着我给我吃药!”
“静留,我的要是没有问题的,我是为了治疗你!”
“我没有病,我不需要治疗!”她简直忍无可忍,甩开夏树,“而且我告诉你,你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我没办法恢复记忆,你莫名其妙的治疗也证明了这一点!”
“怎么可能是徒劳!我七年的努力怎么可能徒劳!你会记得,会的!”夏树紧紧拉住静留的手,指着一边静静流淌的剑河,“你看这里,这就是我们初次相逢,我把你救上来的地方。你好好努力,这里的环境是最佳的刺激点,想起来,想起来啊!”她的手和声音都在颤抖,和静留一样,她的神经也绷紧到了极点。
“我再说一遍,我记不起来,我永远记不起来!”静留简直要崩溃了。
“不,你记得起来,你给我想起来啊!”在这声凄厉的叫喊后,夏树的脑子一片空白,等她回过神来,她看到的是自己空着的双手,还有她的恋人在漆黑的河水中拼命地尖叫、挣扎。
她把静留推下了河!
冰冷的河水争先恐后地涌入静留的口鼻,她想要挣扎呼救,可只能让更多的水灌入她的肺脏,没人会体会到,这冰冷的水会给人撕心裂肺的火烧般的疼痛。黑暗、窒息、绝望……这从少年时恐惧的一切,又重新包围了她,让她无力挣扎、无力求生,或许,死亡是个不错的选择,内心宁静地迎接死亡……
接下来不知道过了多久,她逐渐能听得见声音,周围好像乱糟糟的,她好像躺着,有人在给她做人工呼吸……
肺脏的剧烈疼痛让她不停地咳嗽起来,咳出了刚才吸入的水,在成串的咳嗽声中,她隐隐听见一个哽咽的声音:“静留,你终于没事了,太好了!”
静留睁开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周围不止一个人,而她的上方那个浑身湿透的女人,蓝色的长发贴在脸颊两边,还滴滴答答地滴着水,她绿色的大眼睛也同样满满的泪水,在静留睁开眼睛的刹那,也滴滴答答地落下。
这是她的恋人玖我夏树,也是推她落水的罪魁祸首!
她看到夏树的脸向她凑过来,唇将要触到她的眉心……
“你不要碰我!”还被恐水症带来的巨大恐惧缠绕的静留本能地把夏树推开,虽然她现在很虚弱,可是恐惧激发的力气是难以想象的,夏树被她推倒,跌坐在地。而无力站起来的静留,蜷缩在地上,仍然想往后退,想远离这个推她落水的人。
夏树不敢相信地看着静留,她亲爱的恋人,脸色惨白,看着她的眼神满是恐惧,就像看着一个魔鬼!
夏树爬起来,想去安抚她受伤的恋人,却未料到,静留狠狠地打开了她的手:“不要!”
事情是如此突然,夏树呆呆地愣在那里,愧疚、无力,还有撕裂般的心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可她身边还有一个人反应是极快的,她立刻走过去用大衣包裹住了还在不断后退的静留,拢住静留的双肩,低声说:“静留,不要这样,好好的,没事了,没事了……”
这个声音清淡柔和,有奇异的安抚作用,静留虽然依旧浑身战栗,却已不再后退,她慢慢抬头,当她看见那个女人的面孔,惊讶让她怔了十秒钟,猛地窝进她的怀中,大哭起来:“Sam,是你!救救我,Sam!”
夏树抱着头坐在沙发上,她心里乱极了,却又不知道在想什么。脑子里无数的东西在呐喊、碰撞、滚动,可都是模糊混乱得一团糟。她像暴风雨夜的帐篷,整个人都风雨飘摇,随时会崩溃,即使紧紧拽住帐篷绳子,耳边也只有砰砰乓乓的敲打声,让意识被打击得濒于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只觉得周围静悄悄的,房间却温暖起来,大约是佣人生起了壁炉,退了出去。
夏树慢慢放下抱着头的双臂,却发现一个人坐在她的对面,用寒星一般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自己。Sam也是换好衣服回到这里的,如果不是夏树头脑太混乱,就是她的行动太轻飘,她坐到这里多久,夏树竟然毫无所知。
如果是平常人,一定会吓一跳,可是此时再大的事也不会让夏树惊讶了。她迟钝地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Sam,这个一见面就让静留毫无保留地投入她怀抱的女人。
如果是平常人,在这种四目相对的情况下一定要找点什么话来说,否则气氛就僵硬得让人无法忍受。可是没想到Sam是个比夏树还耐得住沉默的人,她静雅地端着红茶,清澈的剪水双瞳平静地注视着夏树,神色泰然自若,并不对眼前面面相觑的情况感到尴尬。
Sam生得很好看,面容让人说不上有什么好,可是看上去十分秀美舒服。她身形瘦挑,一双大眼睛露出敏感丰蕴的神情,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黑眼圈,下巴瘦得起了棱角,像她这样生活优裕、举止闲雅的人,这是一种思维缜密、博学慎思才会有的憔悴。即使一直没有对自己开口,夏树也觉得她是那种满是书香、智慧超群的人,似乎看人一眼,就能看到心底去。
夏树记得,是这个叫Sam的女人,在她跳下河把静留救上岸时,第一时间帮她接住了静留。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也只是叹息一声:“天哪,你在干什么?”就镇定自若地帮她检查静留的情况,指导她做人工呼吸。而在安抚住深陷恐惧中的静留之后,她又很有手腕地应付了闻讯赶来的警察,并让警察帮她请来了医生,此时,医生已经在为被安置在楼上的静留诊治。
这个和她一样长着日本面孔的Sam,应该从小就生活在这里,连警察看见她,顾不上询问发生了什么事,而是惊喜地说:“Samantha小姐,您回来了。您已经好久没回到庄园了。”
Sam淡淡一笑说:“谢谢你记挂着我,Greyson警长。我正是要回到庄园。也请你帮忙通知Watson医生——如果他的诊所还在挂牌的话——请他到庄园去一趟,我的朋友遇到点麻烦。”
她们现在就在剑桥镇旁边的一幢规模宏大的英式庄园里,当她们驱车驶入庄园,经过好长一段车道,看见了灯火通明的宅邸。夏树听见Sam不耐烦地说了声:“见鬼,又弄这么麻烦。”
等到夏树看见一位腰板笔直,身着燕尾服的老管家率领着一大群佣人隆重地在门口冒雨迎接,终于明白了Sam的这声抱怨。
“亲爱的老Will,今天是什么节日么?”Sam下车,对着老管家调侃道。
Will却是一副英式管家标准的一本正经的模样:“Sam小姐,您回到庄园,就是庄园的节日。”
Sam扶下了静留:“还请你这位万能的管家帮帮我的朋友,无论是不是庄园的节日,今天对她来说,一定是个终身难忘的倒霉日子。”她又看向跟着静留后面的夏树,冷电般的眼神在夏树面上转了几转,“当然也包括你,Kruger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