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爱莫能弃
“Sam,我真的很感谢你,能够陪我一起回日本。我也很惊讶,你居然能在飞机起飞半小时前搞定两张头等舱的机票。”
Sam挑挑眉头:“你应该感谢我万能的管家Will,不过这也够呛了。如果带上夏树,我就得被丢下去了。”
提到夏树,静留没有说话,可是笑容掩饰下的忧郁,连她自己都不自信自己能藏得住。
Sam善解人意地说:“放心吧,你不相信我,也要相信蓉子,我相信她能说服最难说服的人。”她往舷窗下的伦敦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虽然我很舍不得把她留在那儿。”
“你真的是太神奇了,我没想到你的女朋友竟然是蓉子。原谅我今天看到蓉子没有太多的惊讶,这不是我对你们的情况不表示尊重,而是因为我太累了,已经没有余力考虑其他的事情。”
提到蓉子,Sam的笑容变得温暖。蓉子是今天凌晨赶到庄园的,这几天江利子一直老老实实地向她的女王大人汇报一切,来之前蓉子已经在从伦敦来的路上又看完了她发的两封长邮件,对当下的情况总算完全了解了。
“蓉子,我把事情办砸了,我没能劝服夏树,还眼睁睁地看着她们分了手。”在蓉子面前,Sam那副高贵不可方物的姿态完全消失,而是像一个做错了事寻求帮助的孩子。
“没关系的,小利,你和静留先回日本吧。”蓉子看到强打精神仍是满脸倦容的静留,“至于玖我小姐,我想对我这样一个比较陌生的人,她应该没那么大抗拒心理。我试着能不能和她沟通一下。”
“蓉子,你费心了。”静留只是匆匆地说完这句话就钻进了车里,不是她没礼貌,到现在她对水野蓉子都有三分敬畏,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对于有关夏树的话题,她实在是唯恐避之不及。
Sam走到蓉子身边:“如果你沟通不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你也知道,我向来不擅长劝说艺术。”
“因为你傲慢又没耐心,而且从不宽容。”蓉子抿着嘴唇笑,她注意地不能在伤心的静留面前和江利子显得太亲密,“小利,你可不能欺负静留。”
Sam,或者说只属于蓉子的江利子笑着说:“这怎么说呢?你知道我从不会欺负人,我只会给你欺负。还有……”她凑近蓉子的耳朵低声笑道,“你今天貌似要见不少人,做好准备了么?”
“我已经见过你的管家。”蓉子看向从开头就笑得一脸慈祥的老Will,“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我相信我做好准备了。”
江利子歪了歪头,故作惊讶地说:“你不害怕?她可是猎杀过大脚怪的女超人。”
蓉子笑了,平和温雅中蕴藏着自信:“我有你这个大怪物,还会怕什么?更何况我相信她爱你,只要她爱你,她终将爱我。”
“Sam,其实我也应该猜到,只有水野蓉子这样的人,才能收服你。蓉子是真正内心强大的人。”静留想到了那天在圣那里,和蓉子的一席谈。像蓉子这样内心强大的女人,也曾受过那样的情伤,而多情又痴情的藤乃静留,是不是可以心理平衡一点?
“叫我江利子吧,在蓉子面前,我只是这个名字。”她帮静留放倒椅背,让她能舒服地躺下,“睡一会儿吧,等你睡醒了,就到东京了。”
“我睡不着。”虽然肉体已经疲惫到极点,可是精神却混乱亢奋,“江利子,说点什么给我听吧,就像昨天晚上那样。”在内心痛苦的时候,谈论他人可以稍稍转移一点注意力。
“说什么呢?”
“说说你到底是什么人。虽然我昨天晚上在楼梯上偷听到一部分,可是我还是很好奇。”
江利子看了看周围,无奈地笑笑:“那我可得凑到你耳边小声说,否则被人听到报警,我恐怕要坐一辈子牢。”
“怎么说?就因为你少年时伪造了《亡灵书》和雕塑?”
江利子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悠悠地说:“你还记得Will说过的话,我家的那位教授说过,如果我能够专心致志地从事学问,轻轻松松就会成为人文学界的斯蒂芬•霍金。那是她在我十八岁成年式时说的,但是Will漏了后半句,那就是:如果我继续胡作非为,不出十年,我就会成为现实中的莫里亚蒂教授,女版的。”
“你今年多大了?”
“离她说这话,刚好十年。”
“可是她错了,你没有变成莫里亚蒂。”
“她没有错,如果不是中途遇到了蓉子,我想我很快会达成目标的。”江利子也在静留旁边躺下,“你知道么?十岁之前,我是不能动弹的,除了读书,就是听教授说起她的传奇经历。所以当我可以行动自如,心中积蓄的渴望如地底汹涌的岩浆,要找到一个火山**发。我曾经失去那么多,渴望那么久,我就要得到更多,要向世人证明我不仅是头脑,还有其他方面也比任何人都出色,甚至把这个世界踩在脚下,我才觉得这是证明自己的最好方式。”
“江利子,你本来就才智惊人。在我的记忆里……”静留苦笑,“或者按你昨天说的,是你的前女友强加给我的记忆里,就已经告诉我这一点了。还有,回顾那段存在我脑子里的记忆,我能感觉到:记忆的主人公,那个女人,她真的很爱你。”
即使是头等舱,也无法隔除飞机飞行时的噪音,特别是在沉默的时候。江利子闭着眼睛,久久没有说话,可是静留知道她没有睡着,那不平静的呼吸声,只有感情纠葛中的人才会有。过了一会儿,江利子终于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开始的时候,我想从她身上找到我身世的秘密,后来我们都被彼此身上的犯罪气息吸引。可是当我得知了我是一个基因合成的私生子后,就不可收拾地在反叛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从没想过她其实真正想要的是安定的生活,而我却差点毁掉了她的生活,还带来了无法挽回的恶果……”似乎提及了某个她不愿接触又无法回避的话题,她的呼吸愈加沉重,“我们是在错误的时间和境遇下遇到的两个人,即使爱情也无法改变离散的结局。所以静留……”她突然把话题转到静留那里,就像她天马行空的行为,“你和夏树跟我们不一样,你们的矛盾,只在于爱情。你们的冲突更在于爱得太深。所以,冷静一下,我想你的分手是对她的警醒,并不是你要的结果。”
静留无力地摇摇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她要那么执着,有时候我甚至弄不清,她到底是不是真的爱我。”
“虽然我不赞同夏树,但是我可以理解。当然,我也很理解你。”
“江利子,你真是个奇怪的人。我曾听蓉子说过你和我一样,也失忆过,这也太过巧合了。我怎么感觉,你经历了我和夏树……”说到这个名字,她陡然鼻酸,这个她深爱又深怨的人,只要提起她的名字,就可以把她的心再度击碎!
江利子看得出静留的情绪,她不动声色地接口道:“是的,有过经历,才能感知。我能理解你,因为我曾和你一样,是没有根的人,漂泊无依,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和位置,我比谁都深深地体会过这种感觉。我也理解夏树,因为曾经失去,所以渴望获得;因为曾经曾经痛苦,所以渴望补偿;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求全责备。那种失去后的悲恸、重获后的狂喜、想实现目标的不顾一切,我都曾经有过。我曾经想过,为什么我那么恨教授,却没有那么恨我的母亲。我后来明白,是因为我太爱她,太崇拜她,所以不能容忍她对我的欺骗。也因为我无法成为另一个她,所以才会倒行逆施,反其道而行之。夏树所思所想,我都曾经体会过,所以,我可以理解夏树。”她握住静留的手,少有地恳切地说,“静留,我都会明白,她也一定会明白的。我有蓉子,而她有你,所以,给她一个机会好不好?”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失态到在飞机上痛哭起来,静留扭转了头,让眼泪静静地滴落。可是她终难再做隐忍,她太需要倾诉了:“江利子,我想你也知道,我爱她,一直没有改变。可是夏树……她……她太苦了!即使现在和我相爱,她的根子里仍旧是不快乐的,她太执着于过去,太想改变现实,她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可是我只能让她失望……我甚至在想,是我带给她这么多痛苦的,如果没有我,没有我的爱,她是不是会好过一点,不把自己逼得那么狠……是我的爱在伤害她么……”
她再也忍不住想哭的冲动。而江利子只能轻拍她的肩背,低声道:“怎么会呢,你不要把责任都归于自己,不要这样自苦……”
“我不想看到夏树守着一堆唤不醒的爱情往事,让自己变成枯槁。既然我是她痛苦的根源,不如我离开。如果她明白,她就不会再折磨自己,如果她不明白……那么我希望她以后会爱上其他人,也许不会爱得这么深,但她会比和我这个祸根在一起轻松快乐,不会失去自我,这就足够了,足够了。尽管……尽管……想到这个,我的心就好痛啊!Sam,我的心好痛啊!”她不管不顾其他人的异样眼神,埋入江利子的怀里,痛哭失声。
即使是堤坝,也拦不住汹涌的泪水,江利子也只能任由她哭得肆无忌惮,因为她明白,这个风流浪荡了七年的女人,现在却对她的恋人爱得有多苦多深。
过了不久,身心俱疲的静留终于沉沉睡去,当然,还得归功于江利子在她水杯里放的恰到好处的安眠药。
一觉醒来,她就到东京了。
直到静留睡熟,江利子发了一封电邮。做完这个,江利子看着静留笑了,不是她平时的炫耀或是俏皮的笑容,而是深含着痛苦和忧伤:“你可知道,世上没有那样的巧合。即使这是一个文笔构思都拙劣不堪的故事,可是在故事中出现两个失忆的人,有两个相同的情节,这个作者也未免太愚蠢了。”
蓉子走进那间起居室,壁炉里的火已经熄了,炉膛里只留下冰冷的灰烬。就像炽烈的爱火燃尽,留下的回忆却是如此的狼狈不堪。
屋里是一片狼藉,看得出在昨晚的某个时候,有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绝望情绪。
直到现在,那个人依然站在落地窗前,似乎在守望一个早已消失的背影。
“为什么不追过去呢?”蓉子轻声说,“也许她只需要一个对不起。”
夏树慢慢转过身,她看见一个陌生的短发女人站在门口,带着亲和的笑容。她认得出,这是刚才在庭院里和江利子亲切交谈的女人。
“说完对不起,我又能说什么呢?”夏树神情涣散,她的样子比住院时好不了多少,“告诉她我应该放弃现在的她,还是放弃过去的她?”她的拳头猛地擂向墙壁,“我哪一个都放不了手!”她蹲下身,无声地哭了。
蓉子静静地等待着,终于过了好久,她才低声说:“我知道你的感受……”
“没人会知道!”夏树生硬地打断她,“从来没有人会感同身受,说什么理解,你没有经历过又怎么能理解!对我说这些话,都是虚伪的客套!”
蓉子没有急着反驳,她坐了下来,并没有看着夏树,语声平静柔和地像是在对自己说话:“是啊,当我的小利失去记忆,把我遗忘的时候,我也不能接受任何人要我放弃她的劝慰。没人能理解我,没人能安慰我。我一直等她,等了她三年,明知道她在哪里,一直等到快失去信心,也不敢去找她,幸亏我再次遇到了她,否则会一辈子痛苦吧。夏树,比起懦弱的我,你坚强多了,你一直在努力,我真的很佩服你。”
蓉子平和的话语打动了夏树,她慢慢抬起头来,低声说:“你是说,那个女人,和静留一样,也失去记忆?”
蓉子点点头。
夏树的眼睛突然发了光,她看到她们刚才亲密无间的样子,隔着一扇窗户都能读出她们的爱情,如果这对情侣跟她有相同的情况,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她和静留也可以同样幸福?“那么你是说,那个女人,不,江利子又恢复了记忆?你是怎么让她恢复记忆的?”她急切地问。
蓉子遗憾地笑笑,她看到夏树眼里的光芒,那种在绝境中触到救命稻草的狂喜,可是她只能残忍地摇摇头:“不,小利到现在也记不起来我和她当年的爱情。”
黑暗中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难道她终生就要困在这个黑洞里面么。夏树的身子发沉,眼前一片昏暗。蓉子及时把快要倒下的她抱住,把她满是冷汗的额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低声说:“歇一歇吧,你太累了,又太孤独。我知道这些天你也过得不好,你还是说出来吧,说那些不能说给静留听的心里话。我也会告诉你我的故事,那些不能说给小利听的话。”
世上有一种幸运叫同病相怜,这并非幸灾乐祸的恶意,而是两个有着相同境遇的人在一起,会让你觉得不那么孤单,人生还有希望。
就像现在的玖我夏树,知道原来也有一个人,像她那样为恋人的失忆而痛苦,失去的那段记忆是如此美好,作为一个局外人,都会为这种失去而心痛。
她也可以放心地告诉蓉子她所经历的一切,包括想要恢复静留记忆遇到的一次次尝试、一次次挫败、一次次忍耐、一次次坚持……
蓉子认真地听着夏树的话,虽然这断断续续的语句在旁人听来也许弄不明白,但她还是理解地点头,不是敷衍,而是她曾经和眼前的女人一样,有过同样的处境和困惑。
“你们过去的爱情真的很美好,不是么?”她在夏树说完后点头赞美,带着真诚的微笑。
“你也这么觉得?所以,我付出那么多,那么想让静留恢复记忆,你也可以理解是不是?”
“我可以理解,但是现在和静留的爱情,未来和静留的爱情,就不美好,不值得付出么?”
“这是两码事,如果美好,我希望更好。你也一定希望江利子会恢复记忆是不是?”
“这个嘛……”她在夏树说完后低着头想了想,说:“从我的角度,为什么一定要小利恢复记忆?只要我和她还能在一起创造新的回忆,那么恢复记忆又有什么必要呢?”她用微笑礼貌地阻止夏树的发问,“我和江利子还都不到三十岁,以后在一起的时间大概会超过五十年,这五十年又会有多少记忆,也许到时候脑容量也不够用呢。”她笑了起来,继续说,“只要爱情还在,生活继续,记忆永远在更迭,总有一天我们会忘了很多东西,但只要还记得我们彼此相爱,就足够了。”
“可是我曾经记得静留说过你的事,现在我又亲耳听到,你和江利子一开始的恋情,是美好得让你刻骨铭心,三年都无法忘怀的。你怎么舍得……”
“我舍不得,所以我会记住。就像你和静留的回忆,她不记得,你可以替她保存。可是比起珍贵的回忆,我更舍不得她。”蓉子拿起桌上的银质相框,那是江利子少女时代的照片,她看着照片中人,好像看见恋人就在眼前,两人目光交汇,同时漾出微笑,“如果我硬要她恢复记忆,可是又恢复不了,我会心力交瘁,她会迷茫痛苦。她痛苦,我会比她更痛苦,所以我怎么能去逼她?这样是有遗憾,可是遗憾也是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得去承受它。有缺憾的爱情,会让我们倍加珍惜,太完美的东西必不久长,我觉得这样的爱情会走得更长更好呢。”
“你是想告诉我……”
蓉子摇头微笑:“我从不想强加你任何事、任何思想。爱情是最私密的事情,该怎么做,只有你自己明白,任何人没有办法干涉。我只不过说出我的爱情抉择而已。”她直视着夏树,诚恳地说,“但是我保证,我和江利子是你和静留忠实的朋友,只要是朋友能做到的,我们都可以帮你们分担,你们需要帮忙,我们会尽我所能。请你相信我们!仅此而已。”
夏树不说话,只是咬着自己的手背,齿痕很深,已经在渗血,可是蓉子也只是看着,没有阻止。她眼前的女人不是小孩子,没人能替她思考,替她做决定,她的错,她的痛,也需要她自己明白,自己调整。
正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原来是江利子的邮件。
“夏树,我想这时你应该听到的。”蓉子将手机递给了夏树,原来这封邮件的附件,竟然是飞机上静留对江利子说的那段话。
录音里静留的话语如泣如诉,令人心痛的哭声、艰难的哽咽,更重要的是,那话语中时间也无法化开的浓浓的爱和牺牲!
录音很快放完了,偌大的起居室里,只有夏树颤抖的呼吸……
“蓉子,有件事,你可以帮我么?”终于,她听见了夏树喑哑的声音,带着痛苦的哀悼,带着新生的渴求,“我想回去!”
蓉子冷静地问:“回去做什么?”
“不知道,但也许回去,见到她,我会找到办法。”
“你认为你会找到办法?”
“我相信我,也相信静留!我只知道,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放开静留,我爱她,无论何时!”
蓉子微笑了,她知道短时间内根本无法要夏树相通,更不可能想出办法,可是能够让她直面问题、鼓起勇气,这已经足够了。“好的,我立刻请管家订机票。”
蓉子干练地起身,却听见门口一个温醇的女性声音:“怎么,刚来就要走了?”
门口那个身材很高的褐发英国女人,尽管已经不年轻,却有一种恒久的活力和风采。蓉子当然认得出,这个女人和墙上的那幅画像相比,虽然长辫子改为盘发,但是那俊美的五官和眼睛里永不消失的骄傲,到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
“我想,您是Lara•Croft教授,或者称呼您为Abbingdon伯爵阁下。不过Sam说过您不喜欢这样的称呼。”
提到心爱的孩子,当年的古墓丽影不禁笑了,她和江利子一样地挑起眉头,露出故作疑问的俏媚表情:“是么?我想我最好的称呼,应该是我家那个小混蛋的老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