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重新开始
即使是在神智不甚清醒的时候,静留的潜意识也开始怀疑她过往的岁月,那里的一切都美得不真实,太过随心所欲,心想事成。可这就像是一个恶意的玩笑,她可以轻易地拥有整个世界,却在刚刚学会珍惜的时候全部夺走。现在的她,想起过去那些朦胧迷离的往事,会想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她是在百老汇舞台上演的一出戏,玻璃盒子里一个塑造完美的标本,还是年少时做的一个回转的梦?
可就算是再深的梦境,也有醒来的一天。在静留病倒第五天后的一个清晨,她睁开了眼睛。
就像在无数的梦境里,熟悉的、陌生的场景不停地转换,她并没有对自己置身何处表示出任何惊讶和思索,只是像是本能一般,她对着空气和墙壁说:“夏树,我爱你。”
她听见一个温柔的声音:“静留,我也爱你。”
静留转过头,看着她床边的那个握着她的手,满眼含泪的女人,笑了:“我还以为梦醒了,原来不是。”
夏树握紧了她的手,声音因激动而略有颤抖:“静留,你不是在梦里,这是现实,我的的确确在你身边。”
静留恍惚地摇摇头,露出梦境般虚无的笑容:“骗人,梦里的夏树和现实的夏树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梦里的夏树不会逼我,不会对我失望,不会把我推到水里……梦里的夏树,会说爱我。”
“可是我的确是爱你啊,我一直爱你,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夏树紧紧地握住静留的双肩。是的,你可以质疑一切,但是最不能质疑的,是我对你的爱!
肩膀上真实的触感,再加上已经逐渐清醒的头脑,让她接受一个事实,这是真的,这不是梦!
她本能地挣脱夏树的手,整个人都紧缩成一团,像个面对怪物的孩子,拼命向后退却,“咚”地一声,重重地撞在床头。
“静留,不要这样!”夏树的双手停在空中,不停的颤抖,可是她不敢伸过去,她怕……原来她把静留伤得那么深!她忘了,这个在人前永远优雅宁静、处变不惊、无所不能的女人,她以为这个女人可以解决一切、承受一切、隐忍一切……可是从没想过,这样的女人也会有她的阿喀琉斯之踵,只要触到,就会伤到致命。能伤到她的,只有她的爱人和她的爱情!
静留把头埋在膝间,猝不及防的情感冲击和她虚弱的病体的反差,就像现实和梦境的反差,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她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你是藤乃静留,你要坚强,你要勇敢,你要清醒……就这样,虽然捱过五天的高热,虽然现在还是头晕目眩、冷汗涔涔,虽然还有感情带来的痛楚,还有恐水症带来的心理阴影,她依然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直视面前的人。
她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夏树。
这个只要用一滴眼泪就能将她击得粉碎的女人。
这个让她在梦里都一遍遍说爱你、在任何一个地方都想与之相爱的女人。
这个让她的灵魂脱离理智和情感的控制,本能地做出选择的女人。
一双冰凉的手捧住了夏树的脸颊,软弱无力的手指轻拭着夏树的泪痕。夏树睁大了眼睛,努力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她看到静留认真专注的模样,仅仅是拭泪这样简单的动作,静留却好像在用她的生命来完成。
玖我夏树就是藤乃静留的生命!
玖我夏树深爱着藤乃静留,爱了她整整七年。而现在的藤乃静留深爱玖我夏树,却连七个月也不到。可是谁能说爱情可以等价交换,可以用数字来衡量?七年和七个月,同样都是爱情!
这样深爱她的女人,她为什么要一次次地去伤害她?
夏树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静留的手指,根本追不上眼泪的流向。
静留叹了一声,似要放弃,夏树有些着慌,静留放弃了她的眼泪,是不是要放弃她的爱情?
她一把握住静留的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哽咽的喉咙,即使有话也没办法好好说。
静留苦笑一声:“夏树还真是水作的骨肉。”
夏树张了张口,反复了好几下,终于怯怯地说:“那你……怕么?”
这算是苦中作乐的幽默么?静留想笑,可是又疲倦得笑不出来,她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她听过太多的问题,做过无数的回答,可是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何抉择。
夏树也没有说话,她握着静留的手,看着那憔悴的面容,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涌出。而静留看到夏树的那一串晶莹的泪珠,心中无法说出口的千言万语,也只能用眼泪写出。
有人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你在地球的此端,我在地球的彼端,而是两人四目相对,心灵之间却无限远。她们离得那么近,却只能执手相看泪眼,若是说她们离得无限远,可是为什么她们的眼泪会同时流淌?她们所有的痛和爱都来自对方,如果没有了彼此,她们满心的情意又从何而来,又向谁流去呢?
“夏树……”那三个音节从静留的舌尖缓缓吐出,就像是开启了她感情的闸门,她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哽咽着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爱会那么痛苦?可是为什么那么痛苦,我还是想要爱你呢?”
“静留……静留!”夏树无法回答如此深奥的问题,她所能做的,就是扑过去,紧紧地拥抱她交缠着爱与痛的恋人。而当她们身体相触的那一刻,似乎一切该说的话都消散于身体熟悉的线条、触感和体温带来的记忆中去,她们就像两只流浪的蝴蝶,只能在彼此的灵魂里栖息。
“静留,让我们再试一试,试一试好不好?”
“试什么?怎么试?”静留的话语里满是茫然,又充满渴望,是那种在取与舍之间的挣扎。
“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我们重新学着相爱,用现在的彼此相爱,慢慢去试,用一生的时间去试……”
“夏树……”静留凝视着近在咫尺的恋人,这张白皙秀美的面容,也同样的憔悴,细腻的肌肤上印着痛苦和挣扎的痕迹,可是那双坚定清澈的绿眼睛,仍然一如既往地勇敢和执着。是的,在这段感情中,一直是夏树勇敢地开辟着曲折的道路,也只有夏树才会如此的勇敢!可尽管心痛,静留仍然坚持问下去,“可是……那么多问题怎么办?过去的那些,你放得下么……未来什么样子,你确定么?”
“我也不知道。”夏树诚实地说,可是她依旧坚定,“我们也许会分崩离析,但也许会一直美好下去。重要的是,我们没有答案,我们得带着问题生活下去,找到答案。”
“夏树,我……”静留没有再说话,而是再次抱住了她的恋人,深深地埋首于她的颈间,“为了你,我也要勇敢一回,我不能总是隐忍,忍不了就逃避,我得从你身上学会一些东西,一些我没有的东西。”
夏树轻轻地吻着静留的鬓边,她已经七天没有抱她吻她了,这七天长得像七个世纪。尽管守候在昏睡的静留身边已经三天,可是在静留还抗拒她的时候,她没办法擅自去偷吻她渴望的恋人。玖我夏树,就是这样人。
“我也是。我也必须去面对一些东西,战胜一些东西了。如果我有不好,你一定要说,我会改,你也一样哦。我们慢慢来,慢慢来……”一边吻着静留,一边说话的夏树,此时想起来在英国的时候,Croft教授对她谈起自己的人生时对她说的那段话:“真正的光明决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所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决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所屈服罢了。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得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的自拔与更新。”教授停了停,笑道,“这当然不是我说的。”她看向蓉子。
蓉子颔首微笑:“来自罗曼•罗兰。”
这位大名鼎鼎的女探险家莞尔一笑:“你真是Sam的佳偶。”她又用深沉的褐色眼瞳看着她故人的女儿,“夏树,对待爱情也是如此。如果那是一个值得爱的人,你就要为爱而战斗。但你必须先明白,爱情不是一个人的战斗,而是两个人共同的奋斗,首先要战胜自己,才能战胜其他的东西,比如世俗的约束、时间的消磨、情感的倦怠……所以不要自欺欺人,学会改变和取舍,你终将明白,一个爱你懂你的人对你的人生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静留就是玖我夏树的光,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尽管她这些天日思夜想,是不是可以放弃过去,是不是能够把过去和现在的静留区分开,她没有得到答案,可是当她赶到藤乃家,看到高烧昏睡的静留时,那种内心抑制不住溢出而出的怜爱,似乎让一切又有了答案。
答案就是,她们要在一起,慢慢在生活中找到答案。
“夏树,这几天你一直陪着我么?”靠在夏树的臂弯,静留喃喃的说。多日的病痛折磨,即使有了爱情回归的动力,她还是支撑不在躺下了。夏树就侧躺在她身边,这三天衣不解带,她也太累了。
“我是三天前到这里的。刚来的时候,友绘小姐不许我进来,还是江利子和结城课长帮了我。”夏树回想了一下,江利子那个家伙,也不知道耍了什么手段,友绘和奈绪也都得乖乖听她的,在她印象中,那两个人也不是好相与的。
“没想到呢,友绘和奈绪成了情侣,还以为她们会是一辈子的敌人。”
“也许爱情就是这样子吧,太多的想不到。”
“是啊,就像刚见面时你打我耳光,我从来没想到过你会爱我。”静留抬眼看了看夏树,“抱歉,对我来说是第一次,对你却不是这样。”可是,她又突然担心起来,握紧了夏树的衣襟:“还有,你也知道我回不了过去了,现在的我,不是过去的我,对于同一个身体的两个人,你确定你会爱么?”
“我知道我爱过去的你,但现在的你我也一样的爱啊。你那么棒,那么迷人……”夏树温柔地说,“我们得慢慢的适应这些。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们就会把这一切当做我们的爱情独树一帜的地方,让我们成为与众不同的爱之传奇呢。”
“我不要当传奇,传奇从来都是悲剧和不幸,是留给他人的谈资。我只要最简单平凡的爱情,爱情里有你有我。”静留在夏树的怀里磨蹭了一下,似乎要感受她所需要的爱情的那种踏实真实的感觉,“夏树,告诉我,是什么让你改变了?”
“也许是旁人的开导,也许是我自己想了好久,可是还有一个是确定的。”夏树低下头去,深深地凝望着静留,“我在你身边,即使你病得那么厉害,还是会一次次地说:‘夏树,我爱你!’”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哽住了,话语似乎是从胸腔的最深处发出的,“为了这样的你,我死了都愿意!”
“傻瓜!”静留抬起头,轻轻地吻着恋人颤抖的唇,带着无可比拟的疼爱,“还记得我向你告白的时候说的‘我就是死了,踏进了坟墓,只要有你呼唤我,我也会转回来再看看你的!’你还生气了呢,怎么自己说这样的傻话呢?我们有那么多问题,需要我们慢慢地解决,用一生解决,怎么能轻易就说那个字呢?”
夏树所能回答的,就是把唇交给她,把身体交给她,把心交给她。
没有任何的爱是一帆风顺,万事如意,我们不是童话里的王子和公主,爱情在告白的那一刻永恒。真正的爱情每天都会有新问题,等着我们慢慢去解决,不放弃,不逃避,把问题留着,我们会用一生去解决。
如果,真的有一生的话……
如果,有的问题真的可以解决的话……
“为江利子的画展成功干杯!”一阵清脆的玻璃杯碰撞,伴随着是年轻女性们悦耳的笑声。
虽然包下来这间酒吧,可是参加的人却不多,都是主人精挑细选的朋友。除了鸟居江利子和水野蓉子这对主人,就是藤乃静留和玖我夏树,姬宫千歌音和来栖川姬子,小笠原祥子和福泽佑巳,以及单身的佐藤圣。
“这摆明了是欺负我的架势,太令人发指了!”圣高声对蓉子抗议,“不仅让我看你们俩秀恩爱,还要看那么些情侣秀恩爱。就连小佑巳现在也不让我碰了。”
“如果你已经做好了抉择,我立刻会去请你想要的那个人。你说是志摩子、蟹名静还是加东景?或者还有那些形形色色的女孩子。”蓉子挑了挑眉,“可是圣,你一直在尝试,从未做选择。”
圣脸色有些暗淡:“你知道,我不是没选择过,可是我选择的人……”她不想再说了,因为她看到她曾经选择的那个人,正把充满笑意的眼神越过她的肩膀,投向了正向她们走来的那个人。那种满是爱和欣赏的笑,早已不属于她。
“选择过一次,难道就不能选择第二次?圣,你得勇敢一点,就像夏树一样。”圣身后的人声音柔和,可是在她听来,总有几分挑衅的意味。江利子很快地走过了圣,来到蓉子身边,自然而然地挽住了蓉子的胳膊。两人双手交错的时候,无名指上相同款式的戒指同时闪耀了一下。江利子态度那么温文,可看向圣的眼神,也证明了刚才圣的猜测绝不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而在圣看来,蓉子看向江利子时,那种宠爱和纵容更是让她无法忍受的。“简直是为了爱失去了做人的原则!”她愤愤地说。
在蓉子毫不介意的笑声中,她们走向了大家的圈子。在江利子慧眼的一扫之下,当下的情形已经尽收眼底。千歌音和姬子的柔情蜜意自不必言,祥子和佑巳有些青涩和拘谨的相处方式,在外人看来真的很可爱。而她最关心的静留和夏树,看样子虽然还没有恢复到冲突之前的状态,但也是令人欣慰的重新开始吧。
她也知道这些天来,静留和夏树正在学着重新相处。静留告诉她,这些天,她和夏树说了很多很多,说你、说我、说爱、说生活……这种从头再来,在外人看来只是简单的一句话,而对于当事人是多么的不容易。回到原先的那种水乳交融的融洽可能会花很长时间,也可能会是瞬间的心灵相通,可是不管怎么样,有这样一个开头,相信她们会走下去。
静留和夏树,是多么勇敢的一对恋人,这样让人疼惜的恋人和爱情,她一定要用自己的全力去保护她们。这几天她接到欧洲的朋友的信息,有一种异动已经开始了,看来她得加快节奏了。
走到朋友们身边,为了扫去心头的阴云,江利子狡黠地笑道:“这里除了圣是海量,其他人都不怎么能喝呢。最糟糕的是静留刚刚生过病,否则一次就能干掉两支波尔多酒。”
果然她看到夏树捏了捏静留的手,低声说:“你答应我的,以后都不会这么放纵。”
面对大家或明或暗的注视,静留则是大方地说:“听见了没有,以后纵情声色的事都不要找我,我可是有主的人了。”
大家都发出了善意的笑,夏树的脸陡然通红,可是看向静留的眼神,却是满满的温柔。
姬子则是有些不安地说:“今天江利子小姐这样盛情招待我们,花了不少钱吧,真是不好意思。”她出身贫寒,对于高额的花费,总是不太习惯。
而这些在千歌音看来,无疑是一种美德,她笑道:“姬子总是这么善良,可是你忘了她的一幅画有多贵,上次买她的两幅画差点让我临时性破产。你就别为她担心了。”
“可是我这次画展的收入都捐给慈善组织了啊。”江利子反驳道,“我从来没什么钱的,这一点蓉子知道。”
“对。”对于恋人的话,蓉子总会第一时间回应,“我们刚开始的那段时间,都是我养她,从来没见过她有钱。”听到这话,静留和夏树对视一眼,就她们所知,江利子想要有钱,简直是太容易了。相信蓉子也是了如指掌的吧。不过这种事,可不能说出去。
“是啊,那时候有过一段时间你们俩快养活不了自己,都准备让我来养活你们呢。”圣坏心眼地插上一句。
“真的么?”江利子看向蓉子,看到蓉子虽然有些尴尬,却还是点点头。她扶额想了想,可是实在想不起来,便放弃了,“那么说明,蓉子爱上我的时候一点都不功利。她第一不以学识判人,第二不以金钱判人,第三不以地位判人,你说她是不是很伟大。”
蓉子一反常态在她面前露出娇俏的笑:“那么我想弄清楚,我到底爱你什么呢?抑或是说,当时的你有什么让我爱呢?”
“嗯……”江利子故作深沉地想了想,可是无论她怎么想,往昔的记忆也不会出来,她只能怏怏地说,“我好歹还是有点美貌的吧。”
“是啊。”蓉子也貌似严肃地点点头,“看来我是以貌取人,果然很伟大。”
她们俩同时都笑了起来。那种温暖融和的情愫,是不需要用言语就可以传达的。
知音的那份默契是奇妙可贵的。有时,你讲一个笑话,别人可能觉得一点也不好笑,但是你身边的知音会心神领会你在说什么,笑得眼睛弯弯的。就是类似这样的,她懂你说什么,懂你在表达什么,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你们在同一个频率上震动,又有同样的接收器。在静留看来,蓉子和Sam——或者应该叫江利子,这个独属于蓉子的名字——就是这样一对同在一个频率上的人。即使他们看起来是那么不同,可是气场交融,心弦合奏。
她和夏树,什么时候可以真正这样呢?
但是她相信,一定会有的,时间和爱会塑造这一切。
静留的心情也轻松起来,她看到千歌音正在和蓉子谈到她回归姬宫集团董事会后主持的千叶重工并购案的法律问题,她便转向江利子:“今天我第一次看了你的画,感觉你的风格很熟悉呢。我办公室里也有一幅画,你看是否是你以前的作品。”
一边悠然听着圣的调侃:“看来你们以前有缘啊,蓉子和夏树小姐可得当心……”江利子一边接过静留的手机,当她看到那副画的图片,突然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