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该隐亚伯
“小利……”刚刚和千歌音深谈的蓉子没有看到江利子突然改变的神情,等到她回头,落入她视线的就已经是恋人仓皇而去的身影。她来不及问任何事,第一个反应就是起身追随而去。
其他人还不怎么样,千歌音和静留却吃惊了。千歌音很了解江利子,这个世上能让她失态的人和事,据她所知还真不多。而对于静留,她对江利子相交虽浅,相知却深,那个不知名的前女友给她植入的有关江利子的记忆,还有在英国的经历,都告诉她这个人看上去浮浪浅薄,无所事事,但她控制自己和事态的能力,非常人可比。
这幅画,到底有什么玄机?
“这是什么啊?”好奇的祐巳捡起江利子扔在沙发上的手机,那是一幅现代派油画,画中是两个好像在争斗的人。对于不理解的东西,她本能地向祥子姐姐大人求助。
其实祥子和祐巳一样好奇,可是因为这是静留的手机,本着不看别人隐私的原则,她似乎不应该凑上去仔细看。不过祐巳既然已经递到她眼前,她也只得半推半就地瞥了一眼,说:“你也在莉莉安读了这么多年书,这都不清楚么?”
“诶?是什么呢?”不仅是祐巳,连姬子也凑过头来。
看到妹妹还追着不舍,还引起了别人的注意,祥子只能说:“这是圣经中的一章,该隐与亚伯。”
“哦。”祐巳恍然大悟地点头,“还是姐姐大人厉害,我知道这个故事,可是如果不熟悉江利子姐姐的画风,估计也看不出来啊。真想不到姐姐大人一眼就看出来了。”
祐巳对祥子毫不掩饰的崇拜让大家都笑了,可谁也没注意到昏暗的灯光下,静留一下子白了脸。
“小利,小利……”蓉子在外面轻轻地敲着门。尽管内心是不解和焦急,可是天生的沉静气质让她仍然没有提高声音,而且她是思虑周全的人,江利子的异样,她并不想让外人知道。
反锁在洗手间里的江利子并没有听到蓉子的声音。玻璃洗手盆放满了水,她整个头埋进水中,水龙头里哗哗流淌的冷水还不停地冲击着她的后脑,她在水中睁开眼睛,绿幽幽的颜色和曲折流动的水下光线,让她有一种迷离之感。像是穿越了时间,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在窒息和缺氧即将控制她的意识之前,她猛地抬起头,“哗”地一声,带起一串水流,溅在镜子上。江利子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在镜前灯的光线角度下,那张水流纵横交错的脸,带着非一般的苍白。
她凝视着镜中的鸟居江利子,这个艺术气质超逸的画家,在光影中的镜像更像是以前的Samantha Croft,那个有着同样的清秀面容,可是眼神和嘴角却有着邪恶魅力的犯罪艺术家。
一部分回忆的苏醒,让她体内压制许久的犯罪基因开始萌动。不过这一回不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为了从前没做完就被打断的事。
该做的事情,一定要做完,不是么?
她拿出手机,快速地发了几个邮件,按下最后一个标记着收件人“志保”的邮件的发送按钮,她才不动声色地打开了门。蓉子看到满头湿漉漉的江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马上说:“我去找服务生要毛巾!”
“不用了。”江利子淡淡地说。她从后面抱住蓉子,额头靠在蓉子的肩上,低声说,“蓉子,让我抱一抱。”
“怎么了,小利?”虽然被江利子发间流下的水弄湿了衣服,蓉子还是柔声问。
“我恢复了一段记忆,三年前的。”
“你想起来了……”蓉子惊喜地说,虽然从不强求江利子恢复记忆,但是绝不是没有期待。
“不……”江利子的否认让蓉子心头一阵失望,可是接下来的话让她更加担心,“美好的东西似乎无法战胜不好的东西,我恢复的那段回忆,并不美好。不过它让我明白了,我兜兜转转想要去查的真相,其实三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了。”
“到底……是什么……”蓉子有些僵硬地问,她隐隐有一种不妙的感觉,“是有关静留和夏树的?”
“是的,蓉子真是太聪明了。”江利子的声音变得轻松起来,她从背后握住蓉子的左手。她们左手无名指上带着相同款式的古董戒指,这时蓉子从英国带回来的,是Lara Croft教授送给她们的礼物,算是对女儿爱情的祝福吧。
“是什么,你要做什么?”
“没什么。我们丢了一帮朋友在外边,作为主人,我们很失礼呢。”江利子拉起蓉子的手。
虽然江利子那副样子吓了大家一跳,但是随口编个理由骗过去,本来就是江利子的强项,何况还有蓉子的配合。尽管水野蓉子的心情比任何时候都要焦虑,可是在危机面前也不露声色,也是律师的必备技能。
欢乐的聚会也有曲终人散之时,聚会时的热闹亲厚,更显出此时空荡荡的酒吧的寂寥。
“蓉子,作为律师,你觉得什么是最重要的?”江利子低着头,手肘撑在吧台上,纤长的手指在酒杯口打着圈儿。
“公平、正义,真理什么的,而律师要想实现这一切,最重要的是去找寻真相。”
“是么?”江利子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是无限的怅惘,“可是真相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打开之后,你不知道会跑出来什么,也许你会看到灾难、恐惧、绝望、死亡,而唯独没有希望。”
“江利子,你在说什么呢?”蓉子在她身边的高凳子上坐下,温柔轻抚着她的肩头。她的恋人看起来很忧伤、很痛苦,这不像平时任何问题都能淡然处之、轻松解决的智慧女人。
江利子慢慢抬起头,秀美的面容上徐徐绽放了一个舒展的笑容:“我在想,如果卢浮宫的馆长大人知道馆藏的世界十大名画之一,他最喜欢的柯罗的那副《珍珠女郎》是我画的,他会不会想去死。”
“所以呢?”
“所以我决定不告诉他。”江利子歪着头,俏美地笑了。
蓉子也笑了,她不是看不出,她的恋人眉宇之间似有阴影,她知道,江利子今天的反应绝不是因为什么毫不相干的《珍珠女郎》。可是她不想追问。她知道如果江利子想要告诉她,一定会说;若是江利子不想告诉她,问也没用。
但是她必须要说:“你答应过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能再做回原来的自己;无论你追寻的真相有多可怕,都不允许你用违背原则的方式来解决。”
听似严厉肃然的话语,在恋人浮动的温软的气息和深情的眼眸注视下,有一种发自肺腑的感动。
“蓉子,我会的。”她简单地回答,生怕说多了,会泄露自己复杂的心绪。
真相是什么?眼睛看到的,未必为真,耳朵听到的,未必为真。而真相往往是你不忍看,不忍听的那个。既然已经咬住,就无法松口,事情已经开头,就一定要结束,这是她做人的原则。
即使温柔地吻着恋人的柔唇,也止不住她内心的杀意蒸腾。
这是最后一回,她用血染上自己的手。
“该隐与亚伯,这个故事我知道。可是为什么这幅画会出现在静留的办公室呢?”聚会结束之后,夏树拒绝了司机的接送,她想和静留牵着手走回去。此时的东京虽然还没有走出冬日的余威,可是空气里已经有了春天将至的清甜气息,那种若有若无的萌动感觉,让人的每一寸肌肤都有醒来的畅快。
静留语气平淡地回答:“没什么,不是我买的,我回日本时发现它在办公室的储物间,觉得画得很美就挂上了,说起来也挂了很多年了。”
“看来人与人之间真的很有缘呢,江利子的画老早就在静留身边了,而且她居然在小时候就认识我了。”对于这种神奇的事,这位严谨的科学家露出了孩子般的笑,“我倒是更想知道,如果再过几年,我会不会发现我和静留你会有更深的缘分,比如说我们都是孩子的时候,甚至没出生之前,我们的缘分早已经定下了。”
“如果这种缘分不存在呢?夏树会不会很失望?”
静留的语气没有改变,可是夏树似觉得有些异样,静留好像在控制着什么,有种发紧的收敛感,她转头看向静留,看到静留温柔的笑容中那一丝不易察觉的隐忧,她连忙笑道:“当然不会,能时隔七年再次和静留重逢,经过那么多我们还能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缘分了。静留你放心,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了。”
看到夏树有些着急地分辩,静留心头一窒,她爱夏树,夏树也那么爱她,她们爱得那么努力,可是上天是不是在考验她们的爱情,正在她们竭力地摆脱昔日阴影的时候,总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夏树不要着急啊,好像我真的是那种不饶人的女人。”静留换了种轻松的腔调,“我倒是还想知道,夏树已经接受了没有记忆的我,那么如果我进一步,比方说有一天得了绝症,夏树会不会爱我呢?”
夏树却没有如她预料地顺延着她的玩笑,那双绿眸立刻聚满了惊慌和担心,一把抓住她的手:“静留你是怎么了,怎么说这样的话!你今天不舒服么?从刚才在酒吧里,你的手就好凉……”
“啊拉……”原来她的恋人一早就发现了她的异样,只是暗暗担心,不说出口,如果不是自己的玩笑触发了她的忧虑,恐怕这个讷于言的傻女人还要担心多久,温热潮湿的感觉由心头漫出……
“静留,静留……”看到静留眼睛里的泪花,夏树真的慌了,莫非……
“我没有事!”静留赶紧解释,“随口开个玩笑,夏树却这么担心我,我很感动嘛!难道夏树还不允许人家流下感动的热泪?”
“是么?”夏树将信将疑地看着静留明媚的笑脸,随后又认真地说,“可是,无论有什么事,你都要告诉我。你答应我的,不再隐忍,不再一个人承担!”
“知道啦!”静留亲昵地推推夏树,“那么继续我们的提问,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傻子,智商为零,失去了灵魂,夏树会爱我么?”
“当然爱!”
“啊拉,看来夏树爱的果然是我的肉体,不是我的灵魂呢!”
“怎么能这么说呢?那我说不爱呢?”
“那么夏树对我的爱果然经不住逆境的考验,很不可靠呢!”
“你好坏,这种问题根本无法回答嘛!”
“哈哈……”
她们清朗的笑声在夜空里回荡,惊起了沿路几户人家的灯光,扰乱了不少人的睡眠……
这种爱与青春的肆无忌惮,本身就是初春的旋律吧,幸福的感觉,本身就应该飞扬跋扈,任何人都可以原谅!
为什么人们都加倍地珍惜幸福?是因其美好,还是因其短暂?
也许是二者兼而有之。
“小千,刚才你又忘记打灯啦。”坐在车上的姬子忍不住又提醒她开车的恋人。唉,她的恋人简直是十全十美,可为什么开车就这么苦手呢?
“啊,对不住,看来我真是不适合开车呢。”千歌音苦笑道。她考车牌的时候成绩总是一等一,可是这些年实践中的车技没有丝毫长进。那次在巴黎自告奋勇地开车,居然能逃脱杀手的追击,简直是奇迹吧。
想到那次不可思议的经历,她的眉心蒙上一层阴影,这些年来她一直难以释怀,那些人真的是要在巴黎市区当街击杀她们么?如果是,凭借她糟糕的车技,真的能逃脱么?可如果不是,那又是什么样的阴谋呢?
此时她听见姬子柔声说:“那个……小千,你不开心么?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啊。”姬子永远是把千歌音的情绪放在第一位的。
“哪里!”千歌音笑了笑,“我是在想,你就快考到车牌了,下次还是你来开车吧。”
“嗯!教开车的老师说我学车的天赋不错哦,以后我来开!”姬子兴奋起来。想到自己居然有比千歌音强的地方,她其实是非常喜悦的。不是和恋人争强好胜的想法,而是自己能够帮到小千,减轻她的负担,这才是让她开心的地方。
看到姬子甜甜的笑脸,千歌音心头的阴云也一扫而空。能以她的快乐为快乐,把最简单的幸福放大为双倍甚至无数倍,这就是爱情的甜美之处啊!
“小千,今天那幅画,那个《该隐与亚伯》,说的是什么呀?”像是为了让因开车技术不佳而有些气馁的千歌音有点面子,姬子特意提出问题。耐心解答问题的千歌音,是很博学很自信的哦。
“该隐和亚伯是圣经中的人物,你不是在教会学校读书的,不知道也很正常。”比起祥子对佑巳的态度,千歌音可是体贴多了,“该隐和亚伯都是亚当夏娃的孩子,上帝更偏爱弟弟亚伯,哥哥该隐因愤怒和嫉妒,杀害了亚伯……”
“啊,兄弟相残!”姬子惊呼一声,“这种题材为什么会画成油画呢?太可怕了!”
“这个题材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和警世作用,历来是文艺复兴时期油画和壁画的常见题材。只不过江利子会画这个,让我很意外。”千歌音没有再说下去,这幅画出现在静留的办公室更奇怪,这时在静留回日本之前就有的,难道是江利子送给遥一的,来揭穿他伤害自己妹妹的罪行?
想到这个,她的心情又有些沉重,加之看到姬子对这个故事很不喜欢,千歌音也就不想详细解说这个故事,更不打算再把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说完了。
可有时候没说出来的故事,才是重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