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杀人不难
嘀嗒、嘀嗒……
死一般静寂的房间,只能听见单调的嘀嗒声,温热的液体顺着手腕流下,落在脚边的一个容器里,速度并不快,可是恒定而安稳,就像是时间的脚步。
单调重复的声音很快会让人疲劳,会让人昏昏欲睡,可是这里的人却绝不会有这种感觉。拼命的挣扎和嘶喊,得到的却是无果的答案,牢牢被固定住的身体、塞得死死的嘴巴、还有用得恰到好处的麻醉药,做这件事的人,真的想得很周密,周密得可怕。虽然被蒙住眼睛,也能感觉到这里没有任何人,因为什么声音也听不到。
一片死寂中,一个声音打断了被绑缚者的挣扎。那个声音没有任何预兆地到来,可是丝毫不叫人惊讶。因为这个声音就像是寂静的另一种形态,它柔和飘渺,平淡得连起伏也听不出来,仿佛从虚空中而来,又重归虚空。
这样一个如果出现在喧闹环境下会被轻易忽视,出现在这里也不让人意外的声音,说出的话也如声音一般单调乏味:“我给你出个数学题好不好?你听好了哦。一滴血是0.05毫升,现在的流速是每分钟60滴,一个健康的成年人的血量占身体体重的8%,大约有4000到5000毫升,如果失去20%的血量,人就会失血性休克,如果失去40%的血量,人就会死亡。现在请问,如果血一直以恒定的速度从你手腕的血管流出,你还能活多久?”
平平淡淡的语气始终没有任何的波动,可是话语里令人恐怖的力量,却是越来越强。被绑缚者刚开始的挣扎慢慢地消失了,当最后一句话吐露出来,那具身体只有被恐惧力量控制下的颤抖了。
“告诉我,答案到底是什么?说啊。”声音带着点小小的不耐烦,好像是年轻的补习老师对着一个脑容量不够的学生,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而那个声音又笑了起来:“哦,不好意思,你的嘴被封住了,你看,人人都会犯错嘛。”
“噗”的一声,塞在嘴里的布团被扯出来,被绑着的人顾不得僵硬麻木的不适感,立刻张大嘴喊出救命,可是让人绝望的是,不知道是药物还是恐惧,只能发出沙沙的声音,微弱到连隔壁房间里的人都不一定能听清。
对面的人发出了轻轻的笑声,这种代表着愉悦感受的声音,对于处于绝望中的人,无疑是恶毒到了极点,让皮肤上每一根寒毛直立起来。
“还是不回答么?是算不出来么?本来以为这个题目挺简单的呢。我还在想……”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真的在思考,“答对了给你一个奖励,我会加快放血的速度,让你死得快一点呢。你不用慢慢等,我也不用慢慢等。”
“嘀嗒……嘀嗒……”滴落的声音似乎慢了下来。
“啊拉,我真是大意,忘了血会凝结。我来给你打一针吧。”又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被绑缚者的臂弯突然刺痛,又是一阵胀痛,这是被注射了什么。
果然,“原谅我没有用酒精棉,反正要死的人也不怕感染,我就不多此一举了。注射了抗血凝素,流血会更顺畅一些吧。”
“嘀嗒、嘀嗒”,声音的速度又回到了先前的轻快,容器中积了一定量的液体,滴落时的声音好听了一些,只是空气中的血腥味开始弥散开来,让人很不舒服。整个房间的空气好像也变得潮湿黏腻起来。
原来自己的血的味道也是令人作呕的。
“饶命……饶命……你要钱……都给你……求你饶命……”高高在上的人,原来也不需要人教,就学会了乞怜,而且比一般人学得更快。
等待着的是死一般的寂静,一种无形的寒冷在空气中蔓延着,这种寒冷的来源就是对面的人,让对方即使被蒙着眼睛,也不会产生她已经离开的错觉。
终于,对面的人开口了,声音依旧平淡,可让人感到内在像是冻结一切的冰霜:“七年前,你有没有饶过她的命?”
“今天的早餐真的很好吃,夏树的玉子烧做得很棒呢。”
“是那天姬子小姐告诉我配方的,说是千歌音的最爱,我在想你是不是也喜欢,就记下来了。”听到静留的表扬,夏树还是有些羞涩,“听姬子说这个配方还是江利子帮她改良的,所以我想你一定喜欢。”
“我早就说我和江利子没关系了。”静留揽住夏树的头颈,鼻尖亲昵地顶了顶夏树,“我和她连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关系都没有,你根本不必在意。”
“我要是在意就不会说出来了。”夏树轻啜了一下静留嘟起的唇,“静留你不要总是担心好不好。这几天我总觉得你心神不宁呢。”
“是么……夏树觉得……”静留依旧在微笑,可是微笑底下藏着的不安,却是不能示人的。
夏树紧紧拥抱了她的恋人:“静留,你放心,我是不会离开你的。无论发生了什么,我们永远不会分开。我给不了你什么,只能给你承诺,玖我夏树永远爱藤乃静留!”
“我收到了……”带着湿热的唏嘘,静留收下了春天伊始的第一份礼物。
窗外的绿叶正在萌生,空气中已经开始弥漫起令人鼻子痒痒心也痒痒的花粉味道,当冬天的寒冷肃杀过去,春天会让多少的心开始萌动,多少的情开始温暖,多少恋人的爱开始一帆风顺。
“静留,今天舞衣打电话叫我去喝茶呢。我可以去么?”吃完早餐,夏树一边收拾碗碟一边说。
“啊拉,夏树说得我好像是那种控制欲超强的女人呢。”静留笑道,“如果不是今天有事,我也想和夏树一起去见舞衣,夏树认识了我的朋友,我也要和夏树的朋友赶快熟起来啊。舞衣、佑一,哦对了,还有武田课长……”
“别提那个人!”夏树难得地叫了起来,看到静留吃吃地忍笑,她拧着眉头抱怨道,“真是的,明明你是亲眼看到我是怎么躲他的!”
想到当时的情景,静留再也忍不住笑了。当时在那个她和夏树二度结缘的灰尘密布的杂物间,她躲友绘,夏树躲武田。现在友绘有了自己幸福的归宿,而那个武田,好像还一直痴心地守望着……
夏树轻轻打了笑得不可抑制的静留一下,抱怨的表情中带着爱怜。静留真的该多笑笑,充满笑声的爱情,一定会幸福地延续下去的。“静留,你说有事,今天是周六啊,有什么事呢?”
“去蓉子那里,想和她谈一谈藤乃家和姬宫家共同收购千叶重工的事。”
“休息日还要工作么?你确定你愿意水野律师也愿意?”
“周二董事会上就要表决的事,我要提前做好功课。亲爱的……”静留吻了吻夏树的额角,“你所爱的这个人也不是整天无所事事只会恋爱的。更何况我订了下个礼拜去伊香保和夏威夷的旅行,不把事情提前做完怎么能走?”
“又去伊香保和夏威夷?”夏树又惊又喜,“你说是我们两个……”
“对,去伊香保的神社还愿,感谢他们保佑了我们的爱情。还有夏威夷,再续前时未了缘的地方,记得要带上我们的小水母。”
“那么这算是?”
“蜜月!”静留的京都腔分外飞扬,看着夏树因此而泛起的红晕,真是幸福极了。
“嘀嗒、嘀嗒……”液体依然平缓地滴落着,听觉上唯一变化的,就是随着容器里盛的液体越来越多,声音有微妙的不同。
如果动用了其他感官,会嗅到越来越浓的血腥味,还会看到被绑缚者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和涔涔的冷汗。
“你问我要答案,可是我要的答案还没有着落呢。”那个声音懒懒地说,这么久了,除了稍有点不耐烦,这个人的情绪一直如滴落声一样稳定,“那个简单的数学题,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我……我不知道……”
听着对方的哭腔,这个人既没有快感,也没有同情,只是继续说:“还是我来揭晓答案吧。从理论上,如果速度恒定,血量恒定,那么你流血而死所花的时间将是8.888888个小时,很吉利的数字是不是?但因为流血20%就会失血性休克,所以只需要4.444444个小时你就会昏迷,所以你不用担心,扣除已经过去的一个小时,你再过3.444444小时就会失去知觉了,死亡来的不知不觉,没有痛苦,你真的很幸运。”
天哪,这是幸运么?如果是,那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幸运了。听着这宛如教师在课堂上授课的死板声音,对方的冷汗像泉涌一样湿透了全身,也浸透了椅子,连椅子旁边也有点点水迹,看来以这种状态,估计抵达死亡,不需要用那么长的时间了呢。
有时候快点走向死亡,少一点恐惧的折磨,这也是一种另类的幸运吧。
在上野停车把夏树放下,静留目送着夏树的背影,看到夏树回头两三次不舍地向她招手,她都微笑作答,直到夏树的背影消失,她才重新发动了汽车。而此时她在遮阳板化妆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又挂上了心事重重的表情。
她要去水野蓉子那里,当然不是为了什么收购案,而是为了找到鸟居江利子。必须解决的疑问,让她无法安心。夏树的直觉是对的,其实她这些天一直都是不安,有一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会失去夏树。夏树虽然不能具体地体察出什么,却以那一个拥抱和那一句承诺,给了她最贴心的安慰。
夏树,我真的好爱你,我绝不能失去你!
所以,她更不能让这份爱情蒙上任何阴影。
静留踩下油门,她要去找水野蓉子。如果她估算的没错,周六的上午,水野蓉子会在她位于千代田区的律师楼加班。
藤乃静留估算的果然没错,水野蓉子正在律师楼里加班。马上就要到来的并购案的谈判,让她多了几倍的工作量。她正在仔细地阅读计划书,不放过每一个可能在法律上形成漏洞的地方,同时也为己方利益最大化而努力。
小利那天的表现让她担心,这几天小利又说要写生而早出晚归的行为更让她隐隐地不安,可是她知道在小利那里问不出什么。今天的加班,也许就是借工作来排除自己的困扰吧,这世上唯一能让她全神贯注沉浸其中的,除了小利,只有工作了。
埋首于文件中的她被轻轻地敲门声打断了思考,抬头看见秘书站在门口,彬彬有礼地汇报:“水野律师,毛利侦探想要见您。”
律师的工作让她和警方、私人侦探常常来往,毛利侦探社的毛利兰和她打过好几次交道,关系还是很熟稔的。虽然没有预约,她还是点头让对方进来了。
没想到毛利兰还带了一个茶色短发的漂亮女人来了,白皙的肤色和挺直的鼻梁,有几分混血儿的味道。
蓉子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站起身来让客人请坐:“毛利小姐来访,有何贵干?”同时让秘书上茶。
毛利兰笑笑:“不是我,是她来找你。”她看向身边的短发女人。
还没等蓉子发问,那个女人就直接说:“你知道Sam在哪儿么?”
“请问你是……”知道江利子叫Sam的,只有原先在英国的熟人。
“我叫灰原哀,是Sam的前女友。”那女人声音清冷,即使说到最后三个字,也似乎不带着什么感情,“不过我找她来不是为了这个,你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她,我是来阻止她杀人的。”
“你说什么!”镇定自若的水野律师,不由得大惊失色。
当藤乃静留的车停在千代田区的大厦下面,还没有打开车门,就看到行色匆匆的一行人从楼里出来,这三个人,居然有两个是她认识的。
一个是她要找的水野蓉子,而另一个,是她委托调查舞衣和夏树的毛利兰。
正在她考虑要不要这个时候向蓉子打招呼,这三人已经从她车边经过,上了停在她前面的一辆黄色甲壳虫车。她们好像有急事,边走边说着什么,根本没注意到坐在车里的静留。
“水野蓉子,毛利兰,还有那个人……”相比较那两个认识的人,静留更在意那个面貌陌生的茶发女人,“为什么……我如此熟悉她的声音……”
“嘀嗒、嘀嗒……”
伴随着单调重复的声音的,是被绑缚者开始的嘶叫,接下来的求饶,然后的呜咽,而到了现在,只剩下低弱的呻吟了。
可是与之相比,那个冰冷平板的声音,才是最大的恐怖:“你知道么,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是时间,最难衡量的也是时间。任何东西都有源头,也有去处,可是你说不出时间从哪里来,又去了哪儿。为了计算时间,古代苏美尔人发明了沙漏,而中国人发明了铜壶滴漏,喏,就是像这样,一滴一滴的水,计算着时间的流逝。当然,我们这里用的是你的血,我想这个发明更直观一点,如果展示出去,一定会成为让大家珍惜时间的好宣传,时间在一滴一滴里面过去,看着一个人从活生生走向死亡,没什么比这个更好的了。你听,一滴、又一滴,每秒钟一滴,你甚至可以计算出你还有多少时间……倒计时,慢慢开始……”
黄色甲壳虫的车轮滚滚,同样也在丈量着时间。
“一星期前Croft小姐,对,她留的是这个名字,花钱雇佣我去英国保护这位灰原哀小姐,理由是我知道她的底细,不会造成其他的麻烦。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开车的是毛利兰,其他两人,要么不熟悉路,要么现在的情绪一定会撞车。“看来我去得很及时,顺利度过了几次危机,当然也少不了Croft小姐朋友的帮助。”她说得挺轻松,可是当时的凶险一言难尽。
灰原哀正在暗暗地从后视镜打量着身后的这个女人。这个穿着一身正装,气质端庄优雅的美丽女人,却怎么也难以厘清,为什么她能够收服外表温文、内心桀骜的Sam,又是如何让Sam在脆弱的时候哭着向她寻求安慰。这个女人,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从刚才她问出Sam在哪里的时候,水野蓉子愣了十秒钟,接着就绝对肯定地说出“我知道”三个字,她就立刻有一种颇有不如的感觉。
所以她们正赶往Sam所在的地方。
“你说她……会杀人……那么,她杀过人么?”
灰原哀耸耸肩膀:“她曾经在阿富汗打过仗,你说呢?”
“我说的不是战争,而是……”蓉子犹豫了一下,尽力用平和的态度来对待那个让她从心底抗拒的话题,“谋杀!”
灰原哀沉默了,她多沉默一秒,蓉子的心就沉重一分,终于,这个清冷的女人缓缓开口:“我能保证那些人都是恶贯满盈,死有余辜。”
“无论如何杀人都是不对的。”手把着方向盘的兰终于忍不住插嘴,“所有的罪犯,都应该交给法律去制裁。”
这番话来自她的男友工藤新一,也是她笃信的真理,想不到旁边的冷淡女人嗤之以鼻:“得了吧,有多少人是法律没办法制裁的?议员之子杀了人可以借精神鉴定免罪,富豪逼死人命只需要赔钱了事,流氓飙车撞死路人只需要接受交通肇事处罚,还有那些发动战争、杀死成千上万无辜的人的政客,却享受着超国民的待遇,在这些人面前,法律说话了么?”
“这个……”兰语塞了,其实这个女人的话说出了她部分的想法,她心中对所谓的法律制裁也有隐隐的疑问,她和新一经历过那么多的案子,有不少的被害人真的是死不足惜,而有些凶手却是值得同情的,甚至有的时候,她都会在揭晓真相之前的那一刻产生犹豫,犹豫着是不是要放过那个凶手……
当然,新一是决不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可是蓉子开口了,声音和她平时一样冷静而坚决:“我不认为法律是万能的,我也认为有的人的确死有余辜,但是我绝不会同意,有的人可以把自己放在上帝的位置,去以自己的意志判断别人的生死。人永远不可以成为神,这样的人迟早会被自己异化,会被黑暗吞噬,会走向毁灭。我爱小利,所以我不能让她用别人的罪来伤害自己,用那些人肮脏的血来污染她的双手和心灵。有我在,就绝不可以!”
“舞衣,不是说喝茶么,你怎么带我到这里来?”夏树见到舞衣,却被她带上车,一路来到一座看上去普通的房子,但是位于一个即将废弃的码头,十分偏僻。
“你进去了就知道了。”舞衣神秘地说。夏树毫不犹豫地跟着舞衣进屋,因为这个世界上她最信任的人,除了静留,就是舞衣了。
屋子的外间站着两个男人,一个是佑一,另一个让夏树看到了就想转移视线的,是藤乃集团的保安课长,武田将士。
佑一随随便便地打了个招呼,武田却紧张地说:“玖……玖我……”
夏树低着头,冷淡地回了一句:“什么事?”她心里有些埋怨舞衣,把她大老远带来,就是为了见这个人么?
“夏树,你听我说。”舞衣像是要打破僵局,咳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干地说,“我们发现了一些当年你和静留遭遇不幸的新情况,想要告诉你,所以就约你来见面。当然,你可以选择要不要知道。”
“我当然要知道!”夏树几乎是叫出来的,她一把拉住舞衣,“告诉我是什么?你们从哪里知道的?”
“那个,是神崎黎人……”舞衣有些不自然地看看佑一,看到佑一撇撇嘴转过了头,“前不久他突然问我,玖我夏树是不是又叫Natsuki Kruger。我吓了一跳,但他似乎不想知道答案,只是说,要我警告你立刻离开藤乃静留,和静留在一起很危险。”
“可是你没有告诉我。”
“那时候你和静留分分合合,身心都不堪重负,我怎么能说。而且他说的没头没脑,我也不敢肯定。所以我告诉了佑一,佑一又找了武田学长……”她看向因为被夏树忽视而面色尴尬的武田,“武田学长是警察出身,查到了一些东西。”
“是什么?”夏树今天第一次直视着武田。
因为夏树的灼灼目光而有些手足无措的武田,缓了两口气,才有足够的能力开口:“我查到……神崎黎人不仅是藤乃遥一的好朋友,七年前的十二月份,他也在英国,和珠洲城遥不同,他在康沃尔,就是你受重伤的地方,呆了相当一段时间。”
夏树呆了半晌,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神崎黎人很可能是帮助藤乃遥一迫害她和静留的帮凶,她一定要找到这个人问清楚,让这个人得到应有的惩罚!“他在哪里,我要找到他!”说这话时,她已经恨得咬牙切齿。
回答她的是佑一:“我们已经把他带来了。”
夏树砰地一声推开生锈的厚重铁门,进到房子的里间,虽然里面一片昏黑,但是从外间射进来的光,让她能清楚地看到,在屋子中间那个被绑缚在椅子上的黑发男子,正是藤乃集团常务董事——神崎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