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夜晚的世界

我的睡眠品質一直都不太好。

半睡半醒，完如茫然的夢中，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何處，但是身體總是催促我睡覺。它在說「我很累！」、「快閉上眼睛！」，我也照做了，我想我可能睡著了。但是我能聽到外面吵鬧的聲音，是機車發動的聲音或是人大聲在說話，我敏感得能感覺到周遭的一切，彷彿我根本就沒有睡著。

我真的睡著了？

我是醒著的。

想睡卻又睡不著，明明身體告訴自己要睡覺，意識卻是清醒的。

睜開眼──我是真的睡不著了。

我似乎總是在熬夜，等到我注意到的時候，半夜已經成為我固定的上線時間。半夜的遊戲中只有幾個同樣熬著夜的玩家，我喜歡在遊戲中晃晃，什麼都不做，就只是到處晃，要不就是去做個簡單的任務。

有一次，偶然遇見了約夢。

她其實可能從以往開始都有熬夜，只是我沒有注意到。

那真的只是湊巧，她那時在公會城的廣場中，看起來似乎很傷心。

我本來想著放她一個人哭可能會比較舒暢，就不打擾她了，沒想到她卻抓住路過的我。

「大哥，可以聽我說說話嗎？」她說話的聲音跟以往比起來要再輕柔一點，宛如祈求似的想從我這裡尋找某些安慰。

我自認是個心軟的人，但也有可能是某種心情使然，讓我無法放下她。

「那個啊，最近有個很照顧我的人要離開了，是永遠的那種。他沒有告訴我，是我自己不小心發現的。」約夢斷斷續續的說著，中間有幾次聲音簡直尖的不像話。「我發現的時候覺得好像被背叛了。」

我聽著，沒有說話。

大概是家人的話題吧，我想。

「他可以提早跟我講……或是跟我說聲對不起……但是他沒有！他可能根本就覺得我無所謂吧？我還以為我們能一直這樣下去！我還以為他不會背叛我的！」約夢忽然激動的大吼，提起肩膀後，然後放下。

「我覺得我好像笨蛋……我該怎麼做……」

她的語氣讓我心疼，我本想拍拍她的背，但是又伸回手。

「好好和他談談吧？」我放輕自己的聲音，希望這樣能讓約夢感覺舒服一點。「告訴他，妳的心情，然後好好和他道別吧。」

我想想，然後又補上一句。「因為妳很喜歡他不是嗎？」

「可、可是，總覺得好害怕……」她戰戰兢兢的說道，沒有看著我。

「為什麼呢？」

「我怕受到傷害……」

「但是總比痛一輩子好吧？」我思考著適當的用詞，讓自己聽起來態度比較好。「如果不說的話，妳也不會好過，不是嗎？」

她點了頭。

「那就好好和他說吧。就算會痛也不要怕，其他人都在約夢的身邊啊，偶爾找個人訴苦，大家都會包容約夢，傷口很快就能治癒了。」

我想我的建議應該是非常公式化的那種，不管是誰都能想到的一個方法。我也不認為它會被採用，但是我的安慰技能是差的要命，這已經是我能想出的、最好的辦法了。

那天約夢很快就下線了。隔天再次熬夜時，我又遇見她了。她看起來好多了，我問她「還好嗎？」，那次的事情讓我有點擔心。聽到她精神的回答後，我又叮嚀她別熬夜，然後就離開了。

從那以後，我半夜上線時約夢偶爾會來找我。

聊些不重要的瑣事，又或是她的現實煩惱，我都很樂意聽她說。

老實說吧──被人依賴的感覺並不壞。

最近，我們半夜見面的次數更是越來越頻繁。

「約夢，熬夜對身體不好。」看著約夢拿著甜筒開心的舔著，我們走在公會城中，在人煙稀少的商店街中穿梭。

我不只一次對她這樣說過。

「書才沒資格說我。」她朝我吐了吐舌，或許是因為藍莓口味的甜筒，舌頭上有淡淡的藍色痕跡。

「我是睡不著，那約夢又是為什麼熬夜呢？」

「那、那是因為……」她躲過我的眼神，臉紅了起來。「在等書……」

啊啊，真是的。

這樣怎麼還忍心責罵下去呢？

理智上告訴我「熬夜是不對的」，但是我卻無法忽視心中的另一個聲音。

半夜希望有約夢陪。

一個人，太孤單了。

「約夢好可愛。」我放棄了勸說，改為稱讚她。

「什、什麼？書真的好狡猾！」

沒有說什麼，我笑著揉揉她的頭髮。

「書好像很喜歡我的頭髮……」

沒想到，她居然這樣回答。她嘟起嘴，有點埋怨的聲音聽的出來些許的不滿。

「因為是約夢的頭髮啊。」我越揉越用力，她似乎想要阻止我，無奈她似乎又怕甜筒掉下去。

「就好像把我當成小孩一樣！」

「是嗎？」我瞇起眼笑了。

雖然我並沒有那樣的意思，會這樣做也只是單純的喜歡而已。

「我明明都二十歲了！」

「二十歲？」我有些驚訝，因為我一直認為約夢的年紀比我小。

「書幾歲呢？」她看著我，眼神中帶著莫名的期待。

不太想告訴她。

「我還很年輕。」又揉了揉她的頭髮，我勾起嘴角。「快吃吧。」

「書在工作嗎？」她似乎還是不想放棄，開始追問。

「妳覺得呢？」說話的同時，注意到她的嘴角沾上了食物。「沾到囉。」

「嗯？」直到我指指嘴角後，她才意識到，迅速的用紙巾擦去。

擦完之後，她又疑惑的看著我。

「怎麼了？」她緊盯著我讓我以為自己是不是臉上也沾上了什麼。

「總覺得書像是會伸手幫我擦，然後吃掉的那種人。」

那是什麼少女漫畫男主角才會做的事情啊？

「怎麼可能，我臉皮沒那麼厚。」轉念一想，我稍稍靠近約夢的臉。「還是說，約夢其實有在期待？」

她的臉忽然變得通紅，慌張的解釋：「才、才不是！只是有點出乎意料啦！」

「嗯哼。」

我真的不太相信。

「吶。」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約夢是想接吻嗎？」

「哎哎？！」她發出了驚嘆聲卻沒有反駁。

我笑了笑，沒有聽她的回答，直接輕啄她的唇。

「剛好，我也是。」

我本是希望這樣約夢能夠高興一點，但她顯然並沒有。

她雖然像是在害羞，似乎又在生氣。這樣的情緒讓我有點摸不透。

「為什麼……書，看起來像是很熟練的樣子啊……」

她本來是在抱怨著，卻突然抬起頭睜大眼質問我：「該不會書其實以前有和誰交往過吧？」

太可愛了吧？

「沒有喔。」

「肯定是的啦！」

她有點孩子氣的大叫著，撒嬌般的貼近我。

我忍不住低下頭用鼻子蹭蹭她的鼻子，緊緊注視她。

我喜歡她的眼睛。並不是因為她的顏色，而是因為瞳孔裡總是帶著叫人羨慕的直率，那可能是我永遠都不可能呈現出的光澤。

「喜歡妳。」

我靜靜等待著她的回答，卻發現她的眼睛浮現出淡淡的憂傷，像是在隱瞞著不想被我知道的事實。她垂下眼廉，避開我的眼神。

我沒由來的感到慌張，她的表情像是要離開我。那可能是我的錯覺，我也希望那只是個錯覺。

我害怕她的離開。

「怎麼了？」

她沒有說話，這讓我有種空虛的恐懼。她真的是表現得很奇怪，彷彿我的預感是對的──她要離開我了。

「咦？書為什麼要露出那樣的表情……我、我沒事啦……」約夢的聲音有些哽咽，我幾乎以為她要哭了。

她露出了笑容。

可是那樣的表情非常難看。就像僅是為了安慰我，而勉強勾起嘴角，那不應該被稱為笑容。她微微瞇起瞳孔，藍色的水波中掀起了淡淡的漣漪，那些憐愛的眼淚彷彿一不小心就會湧出水面，化為波濤洶湧的淚水。

「妳快要哭了嗎？」我輕聲問道，心裡卻是慌張的很。

我不清楚安慰人的方法。對我來說，不管什麼樣的話語都不可能輕易驅逐這些悲傷。

她努力的忍住淚水，閉上眼睛搖搖頭。

「沒有啦，只是最近有些不順心的事情……」

應該是現實。

然後，我發覺到這裡是個遊戲。

一切，都是遊戲。

「真的沒事？」我再一次問道時，她終於哭出來了。

「沒、沒事……都怪書太溫柔了啦！為什麼要這麼溫柔……」

她邊哭邊指責我，我覺得那樣子的舉動很可愛，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我抱住她，拍拍她的背，期待她能停下哭泣。她的哭聲帶著莫名的魔力，我感覺到鼻子一酸，自己似乎也要哭出來了。我強忍著眼中的淚水，將頭放在她的肩膀上，不停的念著。

「不要哭……不要哭……」

「我才沒有哭……」

我沒有哭，哭的是約夢。

「別這麼溫柔……」

「我沒有。」

「書明明就有……」她吸吸鼻子發出奇怪的聲音，我不禁笑出聲。

「真是的，別笑啦！」

「約夢好可愛──」

「別敷衍我！」

「我沒有。」

她的聲音仍然有些沙啞，但是那細微的呻吟聲已經不見。我對此很滿足儘管她現在正有些生氣的指控我。

「書對我太好了啦！偶爾也該生氣的罵罵我！」

她在指控我的好。

「而且為什麼那麼溫柔啦，那樣子也太犯規了……」

她在指控我的溫柔。

「有的時候也太好人了！好像對誰都這麼好一樣！」

她在指控我的善良。

「嗯……」

我還是抱著她，舒服似的回應，在她的耳邊呼氣。

「可是，我除了約夢以外誰都不要。」我呢喃著肉麻的話語，期待約夢的反應。

「什、什麼啦……到底為什麼能說出這種話……」約夢的耳朵很燙，親吻那小巧泛紅的部位是能感受異於平常的溫度。

「真是的……我要去睡了！」

「嗯，熬夜不好喔。」

「所以說書才沒資格這麼說！」

我放開她，摸摸她金色的頭髮，將垂於前面的頭髮全部撥到耳後，然後心滿意足的笑了。

「明天見。」我向她說道，等著她離去。

她遲遲都還留在原地，沒有絲毫下線的跡象，直到她紅著臉看向我，我才明白到為什麼。

「可、可以……晚安吻嗎？」

原來如此啊。

「不、不是嘴唇喔！是、是額頭！」

我沒有多逗弄她，撥開她額前的瀏海，低下身去輕吻她。

直到我挺起身前，約夢都沒再說一句話。即使已經行使完她所要求的「晚安吻」的動作，她也還是沒有離開，像是在奢求更多的東西。

「嗯，謝謝……晚安。」她說完向我揮揮手。

「晚安。」我跟著揮揮手，注視她的身影從我視線中消失。

現在只有我一個人。

天空還是藍的，明耀的照亮著四周的一切。太陽光灼熱的視線就算不用看也能感受到，我的五官能感受到所有東西。不管是聲音、或者是味道，但問題是這裡沒有可以感受的東西。

空無一人提醒我這裡是半夜的世界。

這裡不是現實，也不是夢。

這是個、欺騙人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