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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谦谦君子是假面
她是孤儿出身,或者不是。反正自她有记忆以来,就没有叫做父母这种人的存在,连这两个字都是从书上看来的。她睁开眼睛,看见一顶破败的帐篷,破洞大得可以让雨直接打进来。她这才反应过来,是因为被子被雨淋湿了,所以她才冷醒了。不知为什么她决定悄悄起身,举动安静得连旁边睡着的人都没吵醒。拉开帐篷之前她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留在湿透的被子却仍然沉沉睡着的人,随即钻了出去,灵活得仿佛一只老鼠。外面的雨势已经小了不少,雨后空气带着青草香气和泥土味道,闻起来浑身舒畅。雨声尚有又不够大到引发警惕,暂时还不用担心随便走走路会惊动太多人。她沿着昨天训练的小路走过去。昨天经过的时候她看到不远处有只幼鸟落了巢,也不知道它还活着没有,现在雨那么大,又是只刚长出几根羽毛小鸟,或许死了吧。无论死活,都还是要先确定了她才会死心。每天的训练内容极其血腥残酷,若是被外界知道,大概会掀起轩然大波。同一批的小孩子里,如今只有她一个人活下来了。新来的小孩子越来越少,剩下的人也越来越厉害,能从斗兽场里活下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是个简单角色。他们接受最好的治疗,吃最好的食物,同时以最好的状态去接受最残酷的训练。训练他们的人认为,每个孩子都是最好的商品,若是有了损伤就会影响将来的价值。所以就算到现在,她身上已经背负了数百条人命,可她的身上仍旧光滑雪白,穿上公主裙就可以假装富贵人家出生的女儿。从她有记忆起,她就呆在这个地方,从未考虑过命运还有另一种模样。或者说她知道自己不能考虑,一旦有了向往人就会变得软弱,这向往就会成为她身上最大的弱点。所以她活了下来。她从来没有想象过离开这里,也从未在意过教官所说的那些诱惑话语。她只明白一件事,死掉的人就是永远的死掉了。死掉的人会被丢在山谷里,为山里的野兽吃掉皮肉,骨头也被啃食。不能被吃掉的部分天长日久积累下来,夜里都发着幽幽的荧光,好像未曾散去的深厚怨气。她绕到那白天看到小鸟的地方,尚未展翅飞翔过的幼鸟已经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尸体。她盯着那具尸体看了很久,而后捧起那具尸体,向着被丢失尸骨的山谷走去。她将那具小小的尸体埋在那堆白骨之中。她闭着眼,口中喃喃自语。若是有人听见她那低声的自语,会听见这样的话:“请让我替你活下去。”请让我替你活下去。若是有一天我要死去,也请你替我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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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完气,张百鸟闭了闭眼,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疲倦。她自问绝不是个好人,跌到生存线上时她什么都会做。勾结陷害算什么,更黑暗的她都会去做。然而这一生……这一生她已经不想再这样来过,就如念了十六年的书本里写的那样,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身为君子,就不该也不能把自己沦落到那种地步去。太强的自尊是缺点,没有骄傲同样是缺点。对于弱者而言,美貌家产聪明都是受人攻击的弱点。能令一个人强大的永远是内心,外物只是媒介。
张百鸟再睁开眼睛,正对上了凌楚楚温柔微笑的双眼。“谢谢你。”“我也谢谢你。”张百鸟伸手搂住近在咫尺的凌楚楚,语气诚恳。对于一名见惯世事的**女子来说,张百鸟的这个怀抱太干净,他说的感谢语气又实在太诚恳。凌楚楚笑了,仿若哄小孩子一般,拍了拍张百鸟的头,“张公子,这样会麻烦我为你动心的。”闻言,张百鸟抬起眉头,随即松开了手,“那谢谢你喜欢我。”“喜欢是本分。”凌楚楚的笑容其实非常妩媚动人,每次都笑得眼角眉尾弯如月牙,可总有种不动声色的味道在里面。只是如果你不够仔细又多喝了几两酒,就很难察觉其中的漠不关心和毫不在意。或者说,也难得察觉到其中的真心和实意。张百鸟转了身坐回原位。事情解决,那楼下的鸡飞狗跳就再与她无关。凌楚楚也坐了下来,弹起琵琶。琵琶声如泣如诉,但凌楚楚的脸上挂着的,却是与手中琵琶曲完全不同的温柔笑意。凌姑娘为人称道便是她十八般乐器件件纯熟无比,而其中技巧最娴熟的莫过于琵琶。曾有老臣偶然间听闻了凌楚楚的一曲长恨琵琶,悲从中来是哭得一塌糊涂怎么劝都劝不住。这自然也增加了凌楚楚的名声,那琵琶就更是极少动用了。今夜不知为何,她倒是愿意了。张百鸟再次叹了口气,挪了位置向凌楚楚靠过去,脑袋枕在她腿上,“揉揉。我觉得这辈子就数今天叹的气最多了。”“好。”
待得楼下处理完结,赵秋水和青娘重新上楼来就看见这么一副在外人眼里大概多少有些香艳的场景。偏偏两人的表情太正经,仿佛寻常人家的兄妹打闹一般。青娘忽然掩面笑了起来。“怎么?”赵秋水有些说不出的心烦气躁。“张公子真是个心软的人。”青娘说的话和刚才凌楚楚评价张百鸟的话并无不同。“这跟心软有什么关系?”“姑娘是好人家出身吧?”“啊?”赵秋水有些紧张,倒退了一步,望望四周。青娘引着赵秋水去了隔壁间,“青娘身在**有二十年,赵公子看人的眼神是在太容易被发觉。”赵秋水愣了一下。青娘换了称呼,“赵公子对我有恩,我也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只是楼下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见过姑娘模样那就不大好了。”赵秋水忽然明白了适才青娘无论如何也都挡在自己身前的理由。“真是对不起。”“赵公子不必客气,若不是赵公子今日相助,青娘又怎么能得到解脱呢。”“那都是……张兄的功劳。”想起刚才看见的场景,赵秋水多少有些不情不愿。“我们要么父母卖进来,要么有些是被拐卖来的。凌楚楚姑娘原先是好人家出身,但不慎被人拐走。后来父母也不想再承认,于是就沦落到这里了。”赵秋水皱了皱眉头,坐了下来。青娘温和一笑,“凌楚楚姑娘是个骄傲的人,她选择张公子却不愿意张公子选择她。所以张公子只能以这样半是撒娇半是朋友的方式与凌楚楚姑娘相处,我虽然是花钱听曲却还受你安慰,这样姑娘也才安心些。”青娘看了看赵秋水,忍下了一句话没说。想起刚才凌楚楚脸上的温柔笑意,赵秋水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许久才舒展开来。“我还以为……这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不单纯呢。”青娘就着房间里的火炉烧了热茶,端到赵秋水面前,“赵公子也不必想得太多,我们已经学会认命那实在是无可奈何的事。既然有得选择,为何不选择呢?”“青娘,今日谢谢你。”“赵公子,要是这么谢来谢去的,一整晚都过去了。”青娘起身将门窗管好,“赵公子不介意的话,就请在这里休息一晚吧。青娘在这里守一夜就是了。”赵秋水脸色窘迫,也不知道对方从哪里看出来自己身无分文。“公子请休息吧。这里是凌楚楚姑娘的小楼,不会有外人来打扰的。”青娘笑得温和,将铺盖摊开,又收拾了一下桌子,把火炉搬到床铺边上,自己依着桌子做起绣工。
而那旁的张百鸟则躺在美人膝头闭目养神。凌楚楚揉开她眉间沟壑,“张公子的心事真多。”张百鸟嘴角一扯拉出弧度。凌楚楚纤细的手指在张百鸟额头上轻轻点过,“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张公子的这句诗,我非常记得。”“是。”“楚楚身在**是身不由己,但总有开心的机会。张公子也无需太过克制。”张百鸟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庞。凌楚楚低下声音,像是安抚又像是在倾诉,“张公子,你的笑意从未从脸上到达眼底,这点伪装在明眼人里稍显青涩了。”张百鸟闭了眼,待呼吸恢复平和后才说道:“谢谢。”“张公子,你我也算是知己,说谢谢太客气了。”“谢谢姑娘。”凌楚楚瞪了张百鸟一眼,媚眼如丝却意味深长。
赵秋水这一夜都睡得不安心,毕竟头一次睡在常人不用来睡觉的地方。而且外面的风声雨声调笑声声声入耳,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得紧。要不是半路上遇见了逃难的灾民下意识施舍了些银两,但没想到那些人居然抢银子闹成一团。赵秋水纵然武功盖世也不好对这些可怜人出手,幸好有官兵经过帮了忙。但是这一来二去的,解决之后天色已经太晚,而进城又有诸多不便,否则自己怎么会沦落到这地步?本来只是正好看到城外贴着的红榜,想进东来楼里找个借口去赚取这笔悬红,却无意间走错路撞到了正捂着伤口瑟瑟发抖的青娘。今晚发生的事情太多,解决得太快。赵秋水现在才来得及反应。想到这东来楼的背景,再想到刚才楼里看热闹的人中,难免没有几个朝中官员。虽然未曾严令官员不许出入这等场合,但文臣彼此之间还是要顾及声名和清誉,大约都是偷偷摸摸来的。想到这些才令人后怕。虽然对于自己的易容是很有自信,但若是刚才一不小心露出了什么破绽来,被人奏上一笔当朝十三公主在**公然露面,定然要被说成是与大公主一般不知廉耻之辈。虽然大公主的举动本也只是无可奈何之举,可世人哪会看得明白这私下里的勾当。身为公主,谁不怕指婚?再说,一生一世要交付谁才不算辜负?
赵秋水想及那个前后判若两人的张百鸟,不知不觉又想起了自己的婚事。已经十六岁了,再不嫁人,按旧例都该被朝廷判婚了。虽然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十三公主,也不能做到两个姐姐们那样完全罔顾人言。何况正因为已经有两个姐姐做出了榜样,自己这个公主再不好好好嫁人,大概就连南诏那样的蛮夷都会嘲笑宁朝赵家堂堂天子家却毫无教养。可想到往事……她实在是失望极了。虽然父皇说早给自己安排了一段好姻缘,但这世间岂有良人可以托付终身?却不知为何,在此当口,赵秋水的脑海里,却忽然出现了适才张百鸟笑嘻嘻的模样,一会儿又是之后那般能斩断万物的凌厉模样。在张百鸟表面的温良恭谦之下藏着的却是锋利和背离,好像这天下的万事万物从来都不放在他眼里。谦谦君子不过是一张面具一身皮。就好像自己从来的彬彬有礼,不过是为了不负这堂堂十三公主的名声罢了。张百鸟啊张百鸟,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赵秋水脑子里太乱,轻轻翻过身。而一旁的青娘以为她已经睡着,见被子滑落,于是又伸出手去往上拉了拉。青娘给自己拉被子的动作总让赵秋水想起自己的母亲。虽然一个高高在上,一个低低在下,可赵秋水老觉得这举动好亲切。虽然从未见过面,但赵秋水总觉得若是母亲还在,大约也会这么温柔。或者说,她希望母亲也能这么温柔。她闭上眼。据说母亲还曾抱着自己站在殿外枇杷树下,对着父皇说,我们的女儿从此以后就叫秋水了。秋水可连天。秋水连天,多么绝美的景象。母亲,你是怎么想我的?你有没有替我考虑过将来,就像寻常人家做的那样?想及笔记里全是对故人的怀念和对天下的打算,赵秋水一时有些没了睡意,于是开口问道:“青娘,你不睡吗?”青娘一怔,伸手将剩余的一点灯火都给挑灭,温温柔柔道:“……白天睡过了。”想及青娘的职业。赵秋水忽然有些尴尬,不再说话,闭了眼努力睡觉。这一夜谁活得干净谁的睡梦又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