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年廿八晚的市中心區，中國國家隊訓練中心外圍的紀念公園。早上七點半，一個人也沒有，街道也靜得嚇人。如歸櫻和練雪漪所料，除了便利店外，沒有一個店面是開門的，幸好歸櫻早有準備，倒也不會手足無措。

歸櫻和練雪漪晨跑完畢，歸櫻帶來了自家製的三明治，與練雪漪分享。

「啊，謝謝你。」練雪漪連忙道，接過歸櫻遞來的三明治。「又勞煩你，真不好意思。」

「上次吃了你的飯糰嘛，這次的三明治就當是回禮吧？」歸櫻笑道，「還有，其實是我要感謝你才對。」

「怎麼說？」練雪漪不解。

「上次你跟我說過，銷售部可能會有的各種貓膩啊。」歸櫻道。「要不然，我只能知道數據不妥，卻可能不知道問題所在。結果我們開除了那兩個作弊的銷售員呢，真活該啊。」

練雪漪側頭，聽著歸櫻描述當時的事情經過、以及善後措施。其實就是銷售員為了多簽單、多賺佣金，因而在貨價上作弊。做出這種事的銷售員被即時解雇，藤乃望月比較狠，一毛錢也不補給他們，直接掃地出門。至於精品店一方，新的負責人員堅持以精品店的取貨量，便要公司規定的定價來供貨。

「精品店那方當然是激烈反彈啦。她們說來貨價甚麼的都是那位銷售員所給，那是藤乃望月的問題，與她們無關。」歸櫻攤手，「那當然是不可能哩！那是違反法規的行為，現在只是撥亂反正而已。因此精品店現在不拿貨了，不過也快過年了，反正聽說精品店那邊也要關門放假。即管看看過了年後會怎樣吧。」

練雪漪點頭，心中暗暗驚訝。

練氏黃懷德的違規事件，源頭是因為AD投訴入貨量與貨單不符。若AD不投訴，練雪漪仍有可能發現問題，但那是因為自己經驗豐富、而且有辦法查核物流部等跨部門的資料，才看得出來。若非她極熟悉各種流程，或是她還是以前的長假期工小助理身份，單看發票，也看不出甚麼端倪來。而且藤乃望月的銷售員比較高明，利用一般文儀行沒有中央倉的特點，直接叫流部送去兩個地方，也就等於根本不需要串通物流部任何同事，而是連物流部也瞞過，讓同事出兩個出貨單和兩次車，連對口公司發現問題的缺口也堵住。Flora只是一個新入行的助理，卻只單憑一些數據、結合平時逛街看到的東西，便能作出如此準確的判斷？

會有處理資訊能力那麼高的人嗎？還是那純粹只是巧合？

若真的可以這麼輕易便探知真相，那除了各家公司會爭著要，恐怕連警方也會對她的偵緝能力有興趣吧？

「那也應該只是碰巧吧！只是因為藤乃望月的產品都是零售的嘛，逛街時很容易便能看到。」歸櫻道，「但我們總不會把手機、運動手錶之類拆開來看啊，即使真的拆了，也看不出甚麼結果吧。你問我廠裏的納米微晶印刷噴嘴是練氏的出品還是山寨貨，就算你拆了遞到我跟前，我也是兩眼一抹黑啊。若不是精品店常常出現當季新貨、甚至比TOPSKO鋪貨還快的事太不可思議了，加上Theresina提醒我，我也想不出銷售員還有這些招數呢！」

「那也是。不過我想即使我沒有說，Flora很快也發現得到的。」練雪漪笑道。

歸櫻抬頭，看著這位比自己小、卻高上一點的女子︰「Theresina笑起來很好看啊，應該多笑的。」

練雪漪一呆，摸了摸自己的臉頰。

她美麗嗎？

老實說，她完全沒有概念。高中時是制服、大學時是方便行動、工作時則是要大方得體和符合場合。她是開發部的人，化妝有礙實驗和製作樣品。只有出席高層會議的時候，她才會塗點口紅，買的時候也是櫃台小姐說哪種適合，便買哪一種，自己完全沒有費心思研究。

連交往過一陣子的男朋友，也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沒有人知道，陳寧業是出於甚麼理由，與她交往的。

他也算是金融才俊，在跨國銀行工作。練氏雖然供貨給瑞乃、AD、IBM等世界級企業，又為很多廠家做納米技術方案，但頂多算是中型企業。即使是靜漪這種大小姐兼繼承人，但大企業的千金小姐更多了去了，比方說已經分得鳳閣集團三成股份的駱詩思，年僅24歲，又是CEO助理，又長得美，條件更好。她們這種中型企業第二代，應該也引不起這種精英的注意吧？

「那是因為無論多小也好，只要有錢賺、賺得夠，做自己生意，總比打工來得好呀。」歸櫻一針見血。「誰不想少奮鬥三十年？無論是大富大貴，還是安樂生活也是啊。如果不用自己創業，承受那份風險和恐懼，但又可以享受做老闆的特權和自由，還有經營成功的暢快感，誰會不想？」

練雪漪恍然大悟。

這樣便能解釋陳寧業在知道自己不是叔父的親生女兒時的那份失望，還有雖然如此，仍然繼續和自己交往下去的行為了。

一開始可能有些誤會。十五歲就被塞進公司學習、擔任最重要的開發部的負責人，每一個部門的事情也有做過，還在高層會議和董事會議中露臉。這樣的人，外頭人正常都會想，這個人一定就是練氏的獨生女，所以一早便接受訓練，預備日後接手公司吧？

可是，自己不是靜漪，不是叔父欽定的公司繼承人、太子女。所以寧業知道自己無法做駙馬，因而失望。

然後，也許寧業在哪兒知道了靜漪的情況。這其實也不難查，CVL的球手也是公眾人物。靜漪的取向不一樣，陳寧業自然無法追求。於是他的目標就轉變了︰沒魚蝦也好，公司女董事的丈夫，總比自己在外打拼好。

她的情況被一般千金小姐特別。一開始練氏是由練國英、練國傑兄弟，也就是自己的父親和叔父，加上嬸嬸武嘉雯的一些出資而建立的。到練雪漪父母車禍去世時，股權的分配為父親四成、叔父四成、嬸嬸則佔兩成。父親去世後，其四成股權則由獨生女的自己繼承。

雖然，真正在管理練氏、並把練氏發揚光大的是叔父；但若真算起股權，她能和叔父平起平坐。她也是練氏董事會成員之一。只是叔父夫妻聯合起來是主控股權而已，她也從沒有過任何反心就是了。

至於在自己接手代理市策部後，為甚麼突然分手，只能估計是他找到了條件更好的千金小姐吧。相比來說，自己這冒牌千金小姐便顯得可有可無；自己的能力和職位比他高，甚至對他造成壓力，讓他感到抬不起頭來。

分了手後，才發現生活甚麼也沒有改變。看來自己也沒想像中那麼喜歡這個男人吧。所以也沒甚麼好說的了，只是祝福他盡快找到條件好、又對他死心塌地的正牌千金小姐吧。

歸櫻仰頭，靜靜看著神色由嚴肅到坦然的練雪漪。

練雪漪回過神來，這才察覺到歸櫻注視的目光。「啊，對不起，剛才在想一些事情。」

「沒關係。」歸櫻微笑了一下，「男人都是靠不住的啊，Theresina也別想那麼多了。」

「似乎Flora也遇過相似的事啊。」練雪漪苦笑。

「這種事大概是免不了的吧？男人的話，若女人比較有本事，他們不是心生自卑，便是湊過來想佔便宜，很難伺候的。」歸櫻呼了口氣。「我大學的時候也交過男朋友，不過他們一知道我是國家隊的人，都只有這兩個反應……我明白他們的想法，不過總是覺得有些不舒服。或許有些女人接受得了吧？但無論是男人吃軟飯還是因為自卑而做些甚麼小動作，我也無法接受。」

「我懂。我也接受不了。」練雪漪點頭，坦白地道。

「所以我明白為甚麼素玉姊不選擇任何男人，而選了Ekaterina的。」歸櫻撥了撥散開的頭髮，道。「男人為甚麼都是這樣呢？若我的男朋友比我強，我也只會有仰慕和學習之心啊。我想Ekaterina和素玉姊之間也是這樣吧？人人都不一樣，所以每個人也應該有一些長處的，不是嗎？即使對方是女子，我也沒所謂，我只想大家公平地、互相尊重地相處而已，這樣真的那麼困難嗎？」

她抬頭，看見練雪漪明亮地注視自己的目光，呆了一呆，隨即擺手：「啊，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明白嗎？我是說與其屈就那些只會傷害我們的男生，倒不如找個能互相尊重的女生，這是客觀陳述而已，並不是……」

練雪漪暗暗吞下剛才油然而起的異樣感覺。「我明白。嗯……怎麼說呢？我也有這樣想過，所以沒關係。」

歸櫻鬆了一口氣。與Theresina相處，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剛才不知不覺地流露了出來，不知會不會造成Theresina的困擾。幸好Theresina並不介意。

原來，她們想的，都是一樣的呢。

不過，也許那並不可能吧？這世上大概沒有那麼多對像素玉姊和Ekaterina那樣登對的伴侶的。她想也不敢想，這世上會有那麼適合自己的人，要是執著地找，只是自討苦吃吧？所以，能相處得來就行，其他的事，她不敢奢望。

即使沒有能相處得來的男人，一個人過活也不錯吧？如果身邊有像Theresina那樣的好朋友的話，就更好了。

這樣溫柔友善又成熟的女子……如果偶然會變緊的眉頭也舒了開來的話，不知道會多好看呢？

「啊，對了，我以為Flora會回家過年呢？」練雪漪道。

歸櫻搖頭：「上一輩的老人都過世了，今年爸媽決定旅行避年，即使我回到上海也『無家可歸』。我只打算初二回去國家隊看看，其他時候也就留在神川市，也許打掃一下家裏吧。」

練雪漪默然了片刻，才開口：「我也是，嗯，你也知道我家的情況。年三十晚和初一的中午，我會到叔父家吃團年飯，其他時候也沒事情。」

歸櫻就算沒問，也早知道練氏的大約情況，點了點頭。「年初一晚有興趣來我家吃嗎？我弄火鍋。」

「好啊。」練雪漪立刻答應。「我從叔父家走後就換件衣服過來。」

「好。」歸櫻道。她們的家就在10分鐘步程以內的地方，中間還會經過菜市場，相當方便。

「到時要幫你買菜嗎？」練雪漪問道。

「看情況吧？我想我應該可以一個人搞定。」歸櫻道。「萬一有甚麼事，再一起去補購吧？火鍋都只是那幾樣，不會太難。」

練雪漪點頭，看見歸櫻抬頭張望，很自然地拿過旁邊的保暖壺遞上。

「啊，謝謝。」歸櫻微笑，接過裝了熱茶的保溫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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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晚，練家大宅。

這是練國傑夫婦在2020年購地建造的大宅。當時這土地是御皇南家大宅的屬地；南家破產後土地被分割出售，練氏夫婦只買了一小份，建起了一幢三層高的平房。

其時練雪漪已經搬回現在的家，即練國英夫婦早年在市中心區購入的住宅。但叔父夫婦還是為『養女』佈置了有整套衛浴設備、書房和寢室隔間的套房式房間，隨時歡迎她回來住宿。

練雪漪嘆了口氣。搬出去的原因，表面上是因為方便上學，正好趁叔父搬家時順便搬走。但實際上，是有其他因素，卻不便跟叔父叔母說起。

不過今天，她仍然如往年一樣，回叔父的家吃團年飯、住宿一晚。

練家人口不多，但吃餃子、湯圓一類的習俗，還是在實行的。大年初一也會互相拜年，後輩接受長輩給的紅包，吃全條魚等等。午飯過後，她才會離開叔父的大宅，回自己獨居的家休息，準備年初二去外公家的行程。

今年還多了和Flora在大年初一晚一起吃火鍋的約定。Flora人在異鄉，雖說她入了國家隊那麼久，每年過年也在冬訓，可能也已很習慣不回家過年的日子；但今年她連隊友也不在身邊，想必很寂寞。

『可愛的雪漪姑娘，新年快樂喔。』

自己也是呀；這麼久、這麼漫長的日子中，父母都已遠去的日子……

把思緒拉回此時此刻，練雪漪抬頭，看著窗外的雪夜景色。

想起剛才吃飯時，靜漪看著自己的眼神，練雪漪還是不禁再嘆口氣。

她早知道靜漪會對資遣黃懷德一事有意見。事實是練雪漪自己也是迫不得已；公司的規矩是一定要遵守，對方是業界黑名單內的山寨公司，她們不能因為做一、兩單生意而敗壞公司的名譽。

現下靜漪還不是公司的主事者，她頂多只能吵鬧自己為何停止為叔父匯『零用錢』給她、又或鬧著要叔母幫她支付信用卡帳單，那樣子的程度而已，做不出甚麼影響公司的事情來。練雪漪唯一擔心的，是靜漪先去吵鬧叔父，若弄得叔父回心轉意，把黃懷德叫回來，事情就很嚴重。到時士氣會一落千丈，公司也再無法阻止像黃懷德舞弊那樣的事，到時事情便不只像叔父後來付了靜漪買車的信用卡帳單那麼簡單了。

練雪漪洗好了澡，披上保暖的羊絨羽織外套。這是叔母去日本旅行時買回來的手信，材質輕軟，剪裁寬大輕鬆又不臃腫。不過她暫時只敢在家穿，上班時的裝束，仍然如平時的恤衫西褲或斜紋布褲，顏色也是最保守的深色。

回到書桌上，練雪漪取出

房門被『呯』一聲打開，練雪漪抬頭，便看見一身端正褲裝的練靜漪，正瞪視著她。

練雪漪暗暗嘆氣。堂姐總是不敲門就逕自出入，即使是叔父叔母的寢室也不例外。小時候還好；長大了，她們各有各的隱私，這樣便有些不妥。

在舊家的時候，她處處小心；升上高中後，她便急急回到以前和父母共住的家，這也是原因之一。

「雪漪，你幹甚麼無故炒了我推薦入公司的人？」練靜漪劈頭第一句就是質問。「你知道我費了多少唇舌，才讓Calvin跳槽過來的嗎？你一句輕飄飄的話就炒了他？」

「那並不是無緣無故的。」練雪漪道，「 Calvin Huang在訂單上造假，欺瞞公司和山寨廠來往，這嚴重違反了公司守則，實在是不能容忍的事情。為了公司名譽，我們必須跟山寨廠斷絕來往，違紀份子也不能留在公司的。我明白靜漪和 Calvin是朋友，發生這種事誰也不想；但他這樣銷售是不行的，如果我們姑息他，日後他會捅更多樓子來，我們公司也必須負連帶責任。」

「好一串冠冕堂皇，你也不用瞞我了練雪漪，你這樣做，只是為了安插親信而已，你認為我不知道嗎？」練靜漪的聲音提高，「我都查到了，替任銷售主任的Azzurra Bellini是神大MBA出身是吧？是你的學姊是吧？你以為這種事不會有人知道？你炒了我的朋友來換上你的人，居心何在？你說！」

「靜漪你誤會了，Azzurra雖然也是神大出身，但她大我倆有十幾年了，我當年也只是副修商管，與她根本不可能有任何交集。我也是進入練氏後也認識她的。」練雪漪道。

「少跟我來這套，你們神大畢業生當然是互相照顧，用得著先認識才照顧嗎？」練靜漪怒道。

「這個神川市就只有神大、以及你畢業的神綜大是規模比較大的大學，其他的只能算專科專上學院吧！靜漪你想想，光是練氏裏頭，我和你大學畢業的人就起碼各自上百號人，單憑同校畢業就要特別照顧，這你我都不可能做到。」練雪漪沒好氣地道。「我真的沒留意Azzurra是神大研究院畢業，不過同時考慮到學歷、資歷還是實際業績，銷售部門也暫時沒有人及得上她擁有的綜合實力。」

練靜漪見堂妹『死口不認』她『任人唯親』，更搬出一堆道理來堵人，怒火上升，卻一時說不出話來：「你！……」

練雪漪輕呼口氣：「靜漪，請你明白，我也只是為了公司著想。我不知道Calvin Huang做下這麼犯忌諱的事，背後的目的是甚麼；但他這樣做，外人不會覺得那只是他的個人行為，而會歸咎於公司的營運方針，最輕也會落得一個管理不善、流弊處處的名聲。這樣對行事正派的同事不公平，我們也落不了甚麼好去。靜漪若真的和Calvin有那麼好的交情，便請好好勸他一下吧？這次的事，我們沒有聲張，連同事也不太清楚來龍去脈，應該不會有甚麼風聲傳出去的。他只要不再做這種事，也還可以重新做人的。」

「我很不需要你來教我怎樣做，我自己的朋友，我自己有分寸！」練靜漪吼道。「總之你不肯承認你排擠我的人就對了！我要把你的胡作非為告訴爸爸！練雪漪，你走著瞧！」

『呯』地一響，房門重新被練大小姐摔上。練雪漪苦笑了一下，靜靜坐回書桌前的轉椅上，把桌上的遺傳學科普雜書給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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