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powershadow 于 2014-4-18 19:10 编辑
由于还有一坑在身,实在愧对坑底的同学...因此就将这个脑洞扔到正文完结的帖里吧Orz
前言依然要申明,脑洞献给JacieNL姑娘,她翻译的《Argos》第二章搞得我除了想决斗,完全没心思想别的。
以及,请让我OOC到天边外去。
又及,感谢某翻译大神给我的标题翻译X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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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十三号囚犯
这是她被关在此地的第一百零三天。
一、二、三、四......
她努力地想要数清自己今天挨过的鞭子,一不小心扯动了那件破破烂烂的囚服,粘在伤口上的布料像一把锉刀,在绽开的皮肉上划过。本已麻木的身体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她死死地咬住草席的一角,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种疼痛大概已经不能用钻心来形容了,它们简直无处不在,心脏早已适应了它,倒是身体还在反抗,每个伤口都想要提醒她——她还没有死,她还活着。
她也许还得感谢监狱长是个虔诚的清教徒,没有**她,也不允许其他的狱卒做出这种事情,哪怕这里是伊夫里斯堡,地狱中的地狱。而其他囚犯也不爱搭理她,因为她是个爱尔兰贱民,一个杀了主人的奴隶,一个死囚犯,他们像唾弃麻风一样唾弃着她。
她不在乎这些,甚至对自己的生死也不那么在乎。
因为她一辈子都将待在这里,在这个黑得像末日、冷得像棺材的牢房里度过自己的余生。
人们时常咒骂她是没有信仰与灵魂的爱尔兰人,竟然杀了她的恩主。可她却不这么认为。如果要忍受恩主的**也算信仰与灵魂的一部分的话,她倒是希望自己打从一开始就是恶魔的使徒,她的身体里流淌着库丘林的血。
『别让他们把你踩在脚下,Anna。』
父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这位与传说中那位库丘林同名的男人,死的时候连一张像样的、裹着尸身的皮革都没有,草草地火化。这就是奴隶,他们甚至不是一个人。
『没关系,Anna,死亡是智慧、力量和美的开始,爱尔兰人不畏惧死亡。』
铁门一阵响动。
一个铁盘自靠近地面的窗口扔了进来,两颗发了霉的土豆在地上蹦了两下,再也没动弹。她看了一眼,又垂下头。多日来的毒打已经让她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拿起那些变质的食物了,她只想获得永恒的安息。
她不想再诅咒任何人,事实上她也从未诅咒过任何人,即便是那位想要侵犯她的贞洁却死于她手的Hans少爷。诅咒对于行将就木之人毫无帮助,她只想让灵魂平静地离去,一如她已平静地接受她的命运那般。所以,那些家仆将她捆起来毒打的时候,她没有求饶、也没有辩解,不仅仅因为她是个奴隶,更因为她是个爱尔兰人。
她被判处槌刑,却在第二天被关进了伊夫里斯堡。她后来才知道,那一天,这个国家迎来了新的主人——一位女王,冰雪的女王。按照王室的惯例,她赦免了所有的死刑犯。遵从女王的旨意,她与其他十二个人将被关在这个监狱最深处的牢房内,直到死去。
诸神啊,您为何要留下我的生命呢?
这个可怜的囚犯想到。
您是觉得我还不够勇敢,所以不配得到彼世的眷顾吗?
诸神在沉默,一串若隐若现的脚步声代替了他们的回答。
一个被痛苦折磨得太久的人,总是会绷紧自己的神经,好比现在,那些轻微的脚步声如若不是紧贴地面,恐怕很难听清。来者有意隐瞒自己的动向,如果不是因为她太虚弱,恐怕她也会与大多数囚犯一样,蜷缩在角落里,从而错过掉这些脚步声。
会是刽子手吗?
她想到,但又马上否认了自己的想法。她听过刽子手的脚步声,粗重而耀武扬威,他们喜欢把那面长刀拍打在腰间的锁链上,好让它们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这种声响如同死亡号角,足以让那些死囚们吓破胆。而刽子手们则会哈哈大笑,他们以此为乐。
也不是典狱长。那个留着八字胡的清教徒走路的声音与他本人一样刻板,如果是他,那么脚步声必然是急促而有节奏的响动。
但这个人小心而谨慎,仿佛在做一场秘密的审度,而审度的对象就是这些曾经的死囚。
她又听到了一些响动——那是拉开铁门窗户的响动,他的动作很缓慢,慢到几乎静止,他似乎不想打扰到他的观察对象,他需要这里保持绝对的安静与诡秘。当他结束观察时,也会细心地将窗户以同样的方式关上。
现在,那个脚步声已经结束了十二次的观察,他朝前迈了四步——牢房间的距离只有三英尺,可‘他’却走了四步,这样的步伐不应当是一个男人,也许是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会来到伊夫里斯堡?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门上的小窗户正在被人缓慢地拉开。她奋力地抬起头,想要看看究竟是谁来到这里,也许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去再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在此刻,那个陌生而神秘的来客已经成为她全部的念想,她觉得那个人是她最后一次的呼吸,在那之后,她将被彻底地沉到这片黑暗的海底。
她咬着牙,朝前爬动,她想要记住那个人的模样,哪怕只是一个影子也好。
一双美丽的眼睛出现在那扇窗户之后,微弱的火光折射在那片璀璨的蓝色当中。当它们看到她时,似乎吃了一惊,它的主人也许没有想到会收获一个对视——她也许以为那个囚犯与前十二个人一样,早已陷入沉睡,而不是艰难地朝着她爬来。
那双眼睛眯了起来,似乎要看清躲藏在昏暗当中的她,她毫不畏惧地、如痴如醉地凝视着它们。
多么漂亮的色彩啊。
冷得像冰,纯得像雪。
蓝色的双眼朝着旁边瞥了一下,它的主人似乎在对什么人低语,那扇窗户被关上了,随后门被打开。
这位囚犯贪婪地仰着脖子,哪怕下一秒就是死亡,也不能阻挡她想要看清这个神秘人的念头。
——那是个衣着高贵的年轻女人。此刻,我们的囚犯已经无法再看到那双眼睛了,它们被笼罩在了厚厚的黑纱之下,显然,它们的主人不希望自己的身份被暴露。
她用轻盈的步伐走了进来——一个神父模样的男人举着火把,他的脚步则近乎沉默。她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像个幽灵一样伫立在角落。
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火光了,眼睛被那些温暖的光亮刺得有些酸疼发胀,但她依然保持着仰视的姿势。
年轻的女人走到囚犯的跟前,而那位前一刻还意志强烈的囚犯,此刻已经不敢再动了。她并不是恐惧,而是感到了敬畏——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高贵震慑了她。
但那种高贵里却没有高高在上的蔑视,也没有悲天悯人的同情,而是不含感情的凝视,就像一个人以平铺直述的方式阅读但丁的《神曲》一样。
她们的对视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女人便转身离去,神父模样的男人也跟了出去。
门被关上,隔着厚重的铁门,她似乎听到了二人之间的对话,低哑而模糊的交谈,只有短短的几句,他们再也没有过交流,就那样离开了。
囚犯发出一声长叹。
她即遗憾又满足。众神在最后一刻为她投下一缕阳光,以后的人生,她将与脑海中那双蓝眼睛相依为命。
然而在那场奇怪的访问结束后的第二天,这位囚犯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她依然被关在那间囚室里,典狱长进来的时候,神情是恭敬而严肃的,手中没有皮鞭,而是带来了几个狱卒,她镇定地看着他们。
两个狱卒扶起她,站在一旁,而另外四个狱卒默默地忙碌起来,不一会儿,那间囚室的中央生起了暖烘烘的火盆,地面被铺上了保暖的地毯,石床上也是厚实的兽皮毛毯,书桌和椅子摆放在靠外侧的墙前。忙完这一切后,狱卒们将她扶上石床,随后另一个人走了进来——是昨夜那个神父。
但今天,他显然不像个幽灵,他面容威严而平和,像个发号施令的指挥官。他看了一眼典狱长,于是那些人冲着他鞠了一躬,默默地退了出去。
囚犯看着他,而他没有坐到墙边的椅子上,而是站在那里,回望着她。
“请让我开门见山地表明来意吧。”即便在与囚犯交谈,这位神父也保持了良好的教养,“你有信仰吗?”
她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你或许感到了困惑?”他双手交叠在胸前继续问道。
“我要死了吗?”
“为什么这样问,我的孩子?”
“因为您是个神父。”
他笑了起来,那种笑的方式一点也不像个神父,倒像个凯撒。如果我们的囚犯见过黎塞留,大概就能理解这种笑声的含义——它意味着权力。
“所以你以为我是来为你祈祷的吗?”
她总算点了点头。
他再次笑了起来。
“我是来教你一些东西的,孩子。”
“您要教我什么?”
“首先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吧。”这位神父安详的神态似乎已经消除了年轻囚犯的顾虑,她渐渐地愿意说话。
这很好,她不是个木头。他想到。
“你想离开这儿吗?”
“这儿?”她吃惊地反问。
“这儿。”他重复一遍。
“我能吗?”她第二次反问。
神父挑了挑眉头:“为什么不能?难道你要把自己埋葬在这里吗?”
“留在这里我能等待死亡的解脱,而离开这里,我依然是个奴隶。”她回答道。
“斯巴达克斯也是一个奴隶。”他灰白的眉毛搅在一块儿,视线锐利得像老鹰的尖爪。
“那您就给我一把剑吧。”
非常好,不怕死的爱尔兰人。他又给出一个评价。
“您要教给我什么?”她又问道。
“教给你信仰。”
“我不需要信仰,”她摇摇头,“我的信仰就是精灵。”
“那是爱尔兰人的说法。”十分顽固的异教徒。他的嘴角挂起了微笑。
“我就是爱尔兰人,你们眼中的奴隶,贱民。”
“你已经不是了。”
“那我是什么?”
“你是一个人,上帝让你成为了一个人,上帝还给了你复仇的权力。”
“复仇的权力?”
“手刃仇人的机会。”
“您是个神父。”
“没错。”
“可您却在谈论杀戮。上帝不是仁慈的吗?”
“上帝也有敌人。”
“所以,他也会杀人吗?”
“会,不过,我们称其为神罚。”
“您是要我去信仰你们的上帝吗?”
“不。”神父摇了摇头。
“不?”
“你的上帝不是我们的上帝,而是另一位,”他眼神冷酷,完全没有了先前那种温和的教士做派,声音里是十足的冷酷,“你可以背叛众神,却绝对不能背叛她。如果她要求你去杀人——无论是谁,你的眉头绝对不能皱一下。如果她要求你献上自己的脑袋,那么你要将自己的心肝也一道献给她。”
“如果我信奉她,我便能获得自由?”
他竖起食指,摇了摇:“让我来纠正你的错误,孩子。绝对的自由是不存在的,每个人都要或多或少地被束缚在一种关系当中,父子,夫妻,君臣。没有谁能完全、彻底地自由,哪怕是死人也得属于坟墓。”
“所以我不能活得像空气一样自由?”
“不能,”他说道,“但你能活得像人一样自由,像个普通人一样死去。”
像个普通人一样死去。她将这句话默念了一遍。
会是她吗?她忽然想起那个年轻的女人。如果是那双眼睛……如果是她……
“那么,我的上帝是谁?”她抬起头问道。
“不要心急,爱尔兰人,不要心急。”他露出了微笑,“你会见到她的,因为你的生命已经属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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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波兰人与爱尔兰人
Sigmund正在座偌大的宫殿内急速地行走着。
他的步伐一改三个月前在伊夫里斯堡的幽谧,步伐稳健,趾高气昂,但这种趾高气昂既不傲慢也不庸俗,他的五官就像是米开朗琪罗笔下的涅尔瓦,严明公正且英武非凡,倘若不是他身着红衣教袍,恐怕你很难想象他会是一位枢机主教。他浓密的眉毛今天舒展得很平缓,一如窗外的阳光。
当他来到书房门前时,守在门口的侍卫立刻端正身子朝他行礼。
他点点头,举起左手,在门上不急不缓地敲了三下。
“请进。”门内立刻传来来到女性的回答。
侍卫将门推开,又阖上。主教大人已经迈进了书房,一位年轻的女性正坐在书桌前,想要起身迎接他。但主教已经先行一步向她鞠躬行礼,反而令那位女性不安起来。
“老师,您……”她的声音略微有些低沉,而她的美貌几乎令人目眩,秀丽的眉毛微微蹙起,嘴唇小巧却线条坚毅,表情里带着普绪喀式的忧郁。身后的阳光自落地窗外洒入室内,五官被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阴影之下,但并不妨碍观赏。金色的长发被整齐地盘起,阳光用轻柔的笔触一点点地勾勒出她的耳廓,玲珑有致的线条之外是苍白的肤色,这更为她增添了几分神秘而高雅的气息。她是如此美丽,以至于每一个见到她的画家都迫切地希望将自己当做祭品,献给阿波罗以换取片刻的神迹,好让人类庸俗的画笔能够将这份美貌不遗余力地保存下来。
这位年轻的女性——也许称之为少女也不为过——曾是他的学生。而她的父亲——那位葬身大海的国王,则是他父亲的学生。Sigmund家族速来以铁腕著称,与其他的枢机主教不同,这个宗教家族宣誓效忠宗座,却与国王一家的关系十分亲密。曾有人私底下将Sigmund家族称为“影子主教”,意思是主教不过是个幌子,这个家族真正的作用是最大可能地削弱教会对王权的影响,维护王权在Arendelle的绝对地位。
一切是否如外界谈论的那样,我们不得而知。当老国王与王后死于海难,仅留下唯一的女儿。各大家族对王座虎视眈眈,禁卫军与其他贵族也保持了冷眼旁观的态度,年轻的公主尚未获得宗座的加冕,她的人生岌岌可危,她就像是一只被命运狠狠地刺了一刀的羚羊,每一滴留在地上的鲜血都能招来一只饥肠辘辘的恶狼。在此时,这位主教大人充分展现了他雷厉风行的残酷手腕。先是派法王卫队将王宫保护起来,并宣布Elsa——那位年轻的公主——将成为这个国家的女王,在收获一片反对之声后,他先后斩杀了三位持有反对意见的贵族,并与擅离职守的王都司令官的尸体一道,吊在城门外以儆效尤。
与此同时,他亲自前往教廷,成功获得了教皇承认Elsa女王王位正统的亲笔谕。当他再度回到国内时,宣誓效忠女王的Oaken将军已经平定了南部三郡的叛乱,没有人再对这位年轻的女王持有异议了。
至少表面如此。
这位少女的肩膀还很柔弱,还不足以撑起这个国家。她需要一个帮手,他可以做到,但她还需要一个贴身的保护,而这点他无法做到。
他作为国王的宠臣绝不能与女王保持过分的亲密,丑闻将会是她手中的王权最大的敌人。
为此他费尽心思。
她需要一个忠诚的侍卫,这个侍卫必须绝对服从她的命令,这个侍卫必须像参孙一样不畏死亡,这个侍卫还必须时刻与她在一起,防止可能而来的暗杀或者危险。
那个不怕死的爱尔兰人。他在此时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张年轻的脸。她只身一人,无亲无故,在死亡线上挣扎,没有其他劣迹代表她品行良好,没有信仰意味着她不受世俗道德的制约,这样的棋子稍加豢养便是优秀的鹰犬。
“陛下,”Sigmund收起短暂的思绪,出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您已经是一国之君,我不再是您的老师了。”
“这一切都是你带给我的。”软弱稍纵即逝,她的声音立刻变得冷淡,尊称也被去掉了,“我感激你。”
“您不需要感激任何人,”Sigmund恭敬地回答道,“我对您也不再是尊敬与关心,而是忠诚与忠心。”
“那么,阁下,”威严正在这位年轻的女王身上聚集,她是一个好学生,总是能立刻明白他想说的话语,她深知自己的处境,除了成为一个君王,她已经没有别的退路了,“她什么时候来?”
她,指的是那个爱尔兰囚犯。
“在法王的舞会在三个月之后,”主教回答道,“陛下,我们还有时间。”
“也许是我操之过急了,SouthernIsles公爵向我发出了邀请。”她忧虑地说道。
“您是担心他意图不轨吗?”
“总比什么也不担心要好,不是吗,主教阁下?”
“一头狮子总有很多敌人,哪怕一只小小的老鼠,在合适的地点用合适的方式,也会后患无穷,您的担心不无道理。”
“所以,我想我需要她。”
“您不需要任何人。”他严肃地指出她的错误,“她只是您的狗。”
“阁下,请恕我不认同你的观点。”她却反驳他,开始有了一些帝王应有的模样,“一条狗不会审时度势。”
“我向您保证,她会成为一条有智慧的狗。”
“SouthernIsles的宴会在一周之后。”她皱起眉头,没有再在这个问题上与他争辩下去。
“那么,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很紧迫了。”
“我想见见她。”
“陛下为什么这样着急见她?”
“你说过,她是一条狗。”她意味深长地说道。
“她是。”主教大人答道。
“我总得花上点时间,让她熟悉下我的气味。”女王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模样竟有几分稚气,仿佛在与主教大人赌气一般。
他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谨听您吩咐。”
正如严谨的主教大人所想的那样,我们的爱尔兰囚犯在某些方面的确忠诚的像条狗。
一旦当她接受了新的命运,便会无条件地服从它。我们无法断定一个人是否生来就具有忠诚这条属性,但我们可以肯定,一些人天性高贵,这份天性并不会因为身份悬殊而发生改变,此刻,年轻的爱尔兰囚犯将适应新生活当做了人生的全部。
她正位于某个不知名的庄园之中,这里位于霍尔门考山东翼,是Sigmund家族的秘密基地,曾在大清洗时期用于为国王豢养亡命之徒,后来被渐渐遗弃不用,如今因为爱尔兰人的缘故,它又被派上了用场。
我们的囚犯在此地已经生活了近三个月,她像是个即将奔赴沙场、浴血奋战的斯巴达人,享受着最尊贵的照料。每一顿饭菜都珍贵得如同最后的晚餐,伏尔加河的金龙王鲟,多尔多涅的黑露,卢瓦尔的葡萄酒几乎让这位爱尔兰囚犯看花了眼,以至于她花上一个礼拜才完全接受这种丰盛而奢侈的生活。每一天都会有侍女来为她沐浴、清理伤口——一开始她很不好意思,但后来她发现,那些侍女们沉默得像是上了发条的机械钟表,除非她脱下衣服让她们伺候,否则她们绝不离开。
那些经年累月留下的伤口,在散发着淡淡薄荷香味儿的膏药的作用下好得异常迅速,新肉自创口里长出来,变成一道道不可磨灭的伤疤。她的身体在精心的调养下越来越强壮,不再像三个月前那样骨瘦嶙峋。
除了接受调养,她还有一样任务,那便是学习。
尽管主教大人对于她能学到什么程度并不抱太大的希望,可显然,他低估了爱尔兰人。正如我们前面提到的那样,她忠诚得像条狗,在学习上,她却聪明得像条蛇。她有着爱尔兰人独特的浪漫思想——这种思想在她为奴十六年的生活当中不曾磨灭,她善于异想天开,能将枯燥的学习变得多姿多彩,她记忆力惊人且韧性顽强,在绝不妥协方面,恐怕连凯尔特第一勇士芬恩也要甘拜下风。仅仅是三个月的时间,她已经能用不大流畅的西班牙语、法语以及现代希腊语,与人进行简单的交流。
而今天,她又要开启一项新的课程。
学会如何战斗。
她像个男人一样披上了克什米尔呢子制成的击剑短衣,红棕色的长发被盘在脑后,肩头挂着为她量身定制的斜带,而斜带的最下方是一柄长剑,那柄剑太长,以至于她不得不用左手扶稳剑柄,好让它不要晃来晃去,这个举动倒是让她看上去颇有骑士派头。
她的老师正站在走廊外侧的空坪上。那是个头发根胡子一样乱糟的中年男人,左手拿着一瓶酒,右手臂弯里靠着一把波兰马刀。
他用一种不耐烦的目光打量着爱尔兰人,要知道,他是在一个马棚里被人吵醒的,Sigmund——他的老朋友阴沉着脸替他付清了所有的酒债。这位波兰酒鬼以为他的老朋友是要来清算他过去最后的一抹不光彩——他们曾经出生入死,为了一个不可能得到的女人杀了不少人。于是,他笑着问主教大人有何贵干,如果是要砍断他的脖子,那他最好让手下的军官将刀磨得再快点儿,波兰人天生都是硬骨头。
主教大人的回答是阴郁且沉痛的。
『Joseph,Joseph,看你堕落成什么样子了。』
『是吗,那我得成什么样子?变成死于帕里斯之手的阿喀琉斯才是我的宿命吗?』
『你是一位翼骑兵的后代!』
『哪怕是朱庇特的后代,我也依然是个刽子手。』
『Joseph。』
『好了,我亲爱的主教大人,又想让我替您杀人吗?真抱歉,我早就不干那事儿啦!』
『不,Joseph,我不是来让你杀人的,你只需要替我训练一个人。』
『训练一个人。一条狗吧?』
『随你怎么说。』
『还是为了她吗?』
『我这一生都是为了她。』
『Sigmund,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Sigmund,你把你们家的名誉都当成了狗屎,你为了她除掉了你自己的亲叔叔,你为了她毒死了你的表弟,你为了她气死了你的父亲,你现在居然还是个主教!哈!我可真是要为你的上帝烧高香了!』
『闭嘴,Joseph。』
『让我闭嘴?那就杀了我,Sigmund。』
『不,我不会杀了你。』
『对,你当然不会杀了我,你需要我去替你训练猎狗,伟大的主教大人,所有人都在称赞你的英明,可在我看来,你不过是个追逐着虚幻的爱情的可怜虫罢了。哈!到她死,也没舍得给你一个吻。』
主教的表情第一次显露出悲伤,他的语调近乎哀求。
『Joseph,我不能让她的女儿成为一个亡国之君。』
是的,不能让她的女儿成为亡国之君。呸!
他朝着地上吐了一口酒。
所以我就站在这儿啦!
那个他曾经抱过的、彬彬有礼的金发小姑娘如今已经成为了这个国家的主人,他可以憎恨将他与Sigmund拖到如此境地的Tania,但他却无法憎恨那个有着明亮而忧郁的蓝色眼睛的小姑娘。
那个温柔的造物,那个柔情似水的孩子,那个心地纯洁的少女,她绝对不能被命运毁掉。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Sigmund那样爱她——她就像是他与Tania的女儿,她身上流着Tania的血,而他们都爱Tania,这就足够了。
Elsa。陛下。
他默念那个名字,扔下手中的酒瓶,眯起眼睛看着那个朝他走来的爱尔兰姑娘。
“你好,我的朋友,我的美人。”
“您好。”奴隶的生活使她惯用尊称,她冲着波兰人鞠了一躬。
“在我们开始之前,我得问几个问题,你不会嫌我唠叨吧?”爱尔兰姑娘摇了摇头,波兰人继续问道,“你是哪儿人?”
“爱尔兰人。”
“勇猛善战。”他点点头,“我是波兰人,咱们俩都算得上外乡人。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奴隶,”她想了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死囚。”
“这倒是挺新鲜,你杀了谁?”
“Hans……”她补充道,“少爷。”
波兰人摆了摆手:“死人可不需要那么多头衔。”
“您又是做什么的?”她反过来问道。
“我?”Joseph笑了笑,用外衣擦拭了一下手中的弯刀,舒展胳膊,在半空中画上一个圆圈,刀刃与空气摩擦发出一阵呼啸——大概人头落地也是这种声音,“死去的老婆子叫我酒鬼,我的对手称我为魔鬼,而我习惯成自己为热爱战斗的波兰人。当然,你可以叫我Joseph。你呢,小姑娘?”
“Anna。”她在自报姓名时保持了简洁的态度,这令波兰人颇为满意。
“唠叨时间结束了,让我们开始吧,首先,解开你那条该死的斜带。”
她照做了,长剑叮当落地。
“告诉我,你是怎么杀掉那个Hans的?”
“一把铁锤,当时我正好倒在它旁边。”
“你很有力量。”波兰人绕着Anna走了一圈,“也许剑这样优雅的玩具还不能充分发挥你的才能。”
“你曾经是一个奴隶。”他又问道。
“没错。”
“会套马吗?”
“会,我曾经套住过两头大宛马,它们受了惊,在庄园内瞎蹦跶,踩伤了好几个人。”
“哈!爱尔兰人的狂野,阿拉伯人的勇猛。你让我吃惊了,小姑娘。”他大笑着,走到空坪的一侧,那里有一张长桌,上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武器,希腊的短剑,日耳曼的双手剑,罗马的宽剑,苏格兰的斩剑,维京的双刃斧,土耳其的弧刀在这里一应俱全。Joseph拿起一把斯特里亚产的波兰马刀,将它抛向半空,在划过一道银光后,它稳稳地插进铺在地面的黑石砖块的缝隙当中。
“拿起它,爱尔兰人。”
她依言拔出那把铮亮的弯刀。
“我会教会你剑法,但今天,我要先教会你怎样使用波兰人的骄傲。”他抬起胳膊,用弯刀指着她说道,“举起拿刀的手。”
她似乎从未接触过这种杀人的利器,因此举得有点不稳。
波兰人的刀已经来到了她眼前,还未来得及挡住他手中的银光,她的刀已经被打到数尺之外。
“刚才你的脑袋已经落地一次了,爱尔兰人。”他用刀背打在她身上,“滚过去,捡起来。”
那姑娘默默地跑过去,她刚握紧弯刀,波兰人的脚步已经踏到了她的眼前,手里的刀高高举起,挥舞过来时,只留下一阵落空的风声——她握着那把刀,稳稳地朝后退了三步,没有跌倒,也没有惊慌失措,就仿佛对波兰人的偷袭了如指掌那样,她又接连地躲过了三次挥击。
“干得漂亮,小姑娘。”Joseph大笑道,这个爱尔兰人比他想象得还要狡猾,你看,仅仅一次错误她便能举一反三,“记住,你所要保护的人决定了你不被允许失手或者分神。每一次战斗,不是他死便是你亡,没有人会给你第二次机会,你也不应当给别人第二次机会,就像皮威尔杀死哈伏甘那样,要记得你永远只有一次机会。”
说罢,他走到与木桌相对的一侧——那里有三个实心的木桩,他站在一个木桩前,摆出一个动作,那个动作颇像击剑的姿势,他的右腿微弓,左手别在腰间,右臂自然垂落,刀刃向下倾斜。忽然,他一跃而起,右脚轰然踏在地上,右手朝后扬起半圈,弯刀紧贴在肌肉紧绷的背后,左手随着身体的转向而甩动开来,仿佛一个热情的拥抱。刀锋落下,木桩被拦腰斩断。
“这个动作波兰人称之为‘死亡拥抱’。”他收好刀,站直身体对她说道,“看明白了吗?”
她点点头。
“很好。”波兰人的胡子因为放声大笑而耸动着,他再次举起刀指着Anna,“爱尔兰人,你与我的时间都很紧迫,所以我没有耐心再体贴你了。我不会再留情,如果你死于我的刀下,我会如实地禀报给主教大人,他找来了个废物。”
“那么,您来吧。”她举起那把弯刀,
这位身经百战的波兰人言出必行。他的攻势猛烈而有力,步伐堪称完美,我们的爱尔兰人显然还不能适应这种收放自如的左右夹击,她仅凭着本能在刀光中左躲右闪,几乎无力招架波兰人手中的弯刀,她的击剑短衣已经被割出好几道裂缝,有几处刀伤甚至开始渗出鲜血。过分的躲避令她的体力流逝很快,渐渐地她的步伐有些踉跄,好几次差点被波兰人打落武器。
终于,她的一次毫无章法的招架被Joseph抓住了空隙,她的刀飞到靠近外廊的一侧,就在波兰人举刀劈来时,她用所剩不多的体力,仿佛儿时捉迷藏那样巧妙地从他胳膊下钻了过去,但她步伐显然不够稳健,她摔倒在银光闪耀的弯刀面前。
刀身上斜斜地倒映着一双眼睛,清澈而透明的蓝色。
她猛地抬起头。
是她。
那个在伊夫里斯堡见到的年轻女性。她的身边是那位神色严峻的神父,他身着红袍,冷冷地盯着她的颓势。而那位白肤金发的少女,则用一种平淡的目光看着她——那里有一丝稍纵即逝的忧虑,仿佛为爱尔兰人的劣势感到忧心。
所以,我要保护的人是她吗?
爱尔兰人此刻的心情一反常态地平和,如同迎接着自己最美好的未来那样,凝视着那双蓝眼睛。
她撑着弯刀站了起来,波兰人的刀带着呼啸已经来到了她的脑后。
她像一个诗人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位尊贵的少女,那双饱受磨难的蓝眼睛似乎在向少女说道:『Hola, mi maestro』。
接着,她像鹰隼一样转身,右脚重重地踏在地面,左手扬起,右手落下,死亡拥抱将波兰人的进攻化作一阵刺耳的碰撞,他手里的刀在地上高高弹起,随后凌乱地落下。
这位集奴隶、贱民、死囚犯于一体的年轻学生用她非凡的勇气与魄力,为波兰人与主教上了一课,永远也不要小瞧爱尔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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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考验
尽管她们的再次相遇依然是匆匆一瞥,但这次短暂到甚至不能称之为会面的相遇,让爱尔兰人获得了极大的安慰。
如同圣泰蕾莎感应到了天使的召唤那般,她猛然地意识到了即将到来的命运,并为此有些欣欣然。她的脑子里满是热切的盼望,而这种盼望又令她身体里充满了战斗的渴望。关于战斗的悟性是她与生俱来的野性本能,与兵刃的契合度超乎波兰人的预想——这位杀人无数的战斗大师也不得不承认,在他有生之年,恐怕不会再遇到同这位爱尔兰姑娘一样天赋异禀之人。
她是个天生的战士,一如被奥德修斯诱骗的阿喀琉斯,干劲十足地捣鼓着那些杀人利器。
波兰人的训练方式务实而有效。Joseph尽可能地简化了那些不必要的条条框框,没有花里胡哨的姿势,也没有冗长枯燥的教条,每个动作都务求杀死假想中的对手,每一次犯错都意味着在生与死的边缘接受考验——第一天她的身上多了七道刀创,其中两处直到现在仍时不时地向外渗着血花;第二天她的左胳膊被刺出一个洞,肋下也被划出好几道血口;第三天波兰人的刺剑在她眉毛上方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第四天她逐渐熟悉了波兰人的套路,转而开始反击;第五天她已经彻底摸清了这位老师的一举一动,并用刺剑在他脸上回敬了一道疤痕;第六天她与他各有胜负;到了第七天,他们打得难解难分——尽管波兰人尚未使出全力,但十多年来他头一次感到尽兴。
在Joseph残酷且严厉的教导下,她摒弃了其他初学者惯有的盲目自信。大多数时刻,她沉稳得像只熊,Joseph不厌其烦地用手中的武器让她明白一个道理——想要战胜对手,就要充分地了解自己的劣势所在。她的身体轻巧善于躲避攻击,肌肉柔韧适合蓄力爆发,双腿有力能够在突如其来的变故当中维系平衡,她对步法的理解恰似西班牙人对舞蹈的热爱,对剑法的领悟一如凯尔特人在诗歌方面独到的天赋,充满了激情与创造。
她如饥似渴地学习着那些杀人的技巧,简捷、凶狠、不留余地,是波兰人教给她的战斗精髓。
除开对波兰马刀的掌握日渐精进,她在德意志长剑术方面也可圈可点,略显沉重的日耳曼斩剑并不能阻碍她充满力量的挥舞,而在刺剑术上,她既有意大利人的凶狠,又兼顾了法国人的从容,尽管以刺击为主的轻剑她用起来还不大顺手,但她双手的协调性极佳,恐怕连富有盛名的弗朗兹•李斯特也要自叹弗如。在破刃剑的帮助下,她力所能及地将这种凶猛的决斗剑术发挥至尽善尽美。
我们不能说这位爱尔兰战士在短短的一周里便已脱胎换骨成为了战无不胜的阿瑞斯,至少她已经逐步领会了波兰人独具一格的战斗技巧。
Joseph对她赞许有加,这个爱尔兰姑娘总能为他带来惊讶。当她学习时,专注得像头狼;当她战斗时,狠厉得像只鹰。他甚至可以预见,假以时日,这位红发姑娘的威名将令她所有的敌人闻风丧胆。
此时,他们正站在那片熟悉的空旷上,做着出发前的最后一次练习。
波兰人的姿势恰如捕食中的老虎,他突然抬起右臂,水平的剑锋如同利爪猛然向前,以极快的速度朝着爱尔兰人的眉心刺去,Anna毫无反应地站在那里,她将身子稍稍下压,对即将到来的剑光不闻不问。就在剑锋来到她眼前之际,她微微侧过脸庞,右脚前踏,上半身向后倾斜,破刃剑与波兰人的长剑激烈地摩擦,发出尖锐的金属声,而右手的长剑已经浅浅地刺入波兰人的肩胛。
被刺中的冲击力令Joseph往后退了一步,他旋即哈哈大笑起来。
“小姑娘,小姑娘,你是个恶鬼。”他收起长剑,对她说道。
那姑娘向他鞠了一躬。
“你的确很聪明。”肩上的伤口正在流血,他毫不在意转过身说道,“今天到此结束。”
“我们不再练习了吗?”她跟上波兰人的步伐,朝外廊走去。
“暂时不会有人陪你练习了。”他冲着等候在廊下的两名侍女们打了个手势,她们像鸟儿一样迅速地围在Anna的身旁,“收好武器,主教大人的使者已经在大厅里等着你了。”
“可我还有很多东西没有学会。”两位侍女马不停蹄地在她身上忙活着,Anna有些窘迫地对Joseph说道。
“你已经学得够多了。”Joseph一边用外套擦了擦肩上的血迹,一边答道,“当年我才拿了三天剑,便杀了四个人。”
“我还会回到这里吗?”她问。一件短袖黑熊皮大衣套在了她身上,年轻一点侍女正在为她整理那张完整的貂皮肩饰,而年长一些的侍女则将一顶颇具波兰风格的熊皮筒帽小心地戴在她脑袋上,同时为她细心地梳理好白色的流苏。
“会,当然会。”波兰人笑着说道,“你真以为你跟我一样厉害吗?傻姑娘,我骗你的。你要学的东西还很多,但今天你必须得走。”
“去哪儿?”那位年纪稍微大点儿的侍女将装饰有白色排扣的披风,斜斜地披在她的左肩,二人的工作才算大功告成。
“她的身边。”
“她?”一提到这个字眼,爱尔兰人便瞪大了眼睛,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期待这件事一样。
“她。”波兰人又重复了一遍,他边朝前走边从候在一旁的侍卫手里拿过一柄弯刀——刀柄与刀鞘被裹以黑色皮革,与银色的刀刃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用刀鞘的皮带在她的鲨鱼皮腰带上栓了个活扣,这样她能够方便地将刀鞘推到身后,快速拔刀。Joseph颇为满意地吹了声口哨,用手指捋了捋她毡帽上的翎羽,“完美的波兰人。”
“这是什么?”她低头看了看这身行头——除开白色的马裤与那些装饰品,她简直像乌鸦一样黑。
“让你名正言顺走到她身边的伪装品。”Joseph将左手叉在腰间,“来吧,我的姑娘。噢,对了,这把刀可是腓特烈那小子送给我的生日礼物,给我小心点使用。”
“腓特烈?”
“一个好高骛远的家伙。”
于是,爱尔兰人挽起了他的胳膊。
“挺直脊梁,握紧武器,收敛下巴,平视前方。”爱尔兰人的动作令他十分满意,“步伐要稳,不要迈得太大。除了她以外,要将眼前的所有人当做夏日的芦苇。”
“为什么是芦苇?”她不解地问道。
“你能随时砍掉他们的脑袋。”他笑着回答道。他们慢慢地朝着正厅走去,“爱尔兰人,临走前,让我教给你三件事情。”
她恭恭敬敬地候在他身边。
“第一,要像狗一样忠诚。无论在什么场合下,如果有人胆敢质疑她的权威,如果有人妄图侵犯她的尊贵,如果有人想要羞辱她,你要毫不犹豫地跳出来,咬断那些伸出来指指点点的手指头,用他们的鲜血洗刷不敬。”
她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第二,要像狼一样贪婪。爱尔兰人,睁大你的眼睛,竖起你的耳朵,捕捉一切与她有关的气味儿,做好一件事情——寻找、寻找、再寻找,将她的敌人一个不剩地揪出来,吃下去。”
“我会做到这些。”
“别急着说漂亮话,爱尔兰人。”右手捏住她的下巴,波兰人第一次目露凶光地瞪着Anna,她毫不畏缩地迎视着Joseph,“假如她受到了一丁点儿伤害,假如她受到了一丁点儿羞辱而你没有为她洗刷羞辱……”
“她不会。我能做到这些。”她的下巴被他捏得几乎要碎掉,但她依然咬字清晰地回答道。
Joseph松开右手——她的脸上留下了清晰的指印。
“第三,要像木头一样沉默。你的主人身份尊贵,但不管她是女王还是圣女,人总会有点儿私生活。尽管我与主教大人常常意见相左,但在这个观点上难得地保持了一致,如果从你的狗嘴里蹦出半点儿关于她的私事,”波兰人嘿嘿地笑了笑,“第二天你的皮就要悬挂在我的私人陈列室啦!”
私生活?她想了想。是像庄园里的那些老爷们一样,追逐着女人,寻欢作乐吗?
她轻微地摇摇头,好像急于否定自己的想法。
那个看上去与她差不多大的少女,高贵得像朵百合花,她是绝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情的。哪怕寻欢作乐,也一定会隐秘在辽阔的星辰海洋当中,美好得如同精灵高声唱诵的梅芙女王之歌。
“狗,狼,木头。”她简短地复述了一遍。
他们已经快要走到正厅的门口了,波兰人停住脚步:“Anna。”
Joseph很少叫她的名字,他习惯性称呼她为「爱尔兰人」、「小姑娘」。即便在打斗的间隙,这位波兰导师一以贯之地保持着散漫的态度。所以,突如其来的严肃使Anna不由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那样挺直了身体。
“人们都说死亡是人生最大的威胁。告诉我,你怕死吗?”
“死亡是美好的开始,我为什么要害怕?”她反问。
“很好。记住,你的敌人都怕死。或许他们对于现在的你而言都是歌利亚,但要记得你手中的石子叫做死亡。”波兰人用拇指捋了下浓密的胡子,对她说道,“从今天开始,要忘记你是一个奴隶,但也不要过分地将自己看作一个人。”
“那我该是什么?”
“一个言听计从的侍从,一个悍不畏死的卫士。她的思想就是你的思想,而你自己,只要思考如何保护她。”
“您好,大人。”她还未来得及做出答复,一位身着法座卫队制服的金发青年已经迫不及待地走出正厅,来到他们跟前,行了个军礼,他外套上别有三根金穗——这位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正是法座卫队的队长。
“大人?那是什么意思?”她悄悄地问Joseph。
“微笑,亲爱的,微笑。”他装作亲吻她的头发,小声地回答道,“意思是你比他们都高贵。”
她立刻向年轻的卫队长露出一个微笑,继续低声问道:“高贵?我?”
“主教大人为你伪造了血统证明,你现在是一匹纯种的波兰马。”
“波兰马?我是爱尔兰人。”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在这儿蠢里蠢气地大声反驳。难道我们要在你的脸上盖个公戳,告诉所有人,女王的近卫是个爱尔兰奴隶吗?”
窃窃私语仍在继续。
“所以我是个贵族了?”
“如假包换。”
“贵族得怎么说话?”
“装模作样就可以了。”
“可我不会。”
“那就随便说说,哪怕你是个结巴,这些蠢货也会把它当作异国情调,没准还会为你念上一段玫瑰经呢。不过记得,除了女王与主教,收起那些尊称,你现在是他们的老爷啦。”
好吧。随便说说,实在不行我就装哑巴。
她学着Joseph的样子岔开双腿,左手扶稳弯刀,清了清嗓子。
“你好。”
“大人,马车已经备好。”卫队长侧过身子,做了一个手势。
“您不与我一道吗?”她朝前迈了一步,声音近乎耳语。
波兰人推了她一把:“快滚吧,小姑娘。把你的眼睛都放在她身上,我和主教大人随后就到。”
她不再说话,转身随着卫队长向门外的马车走去。
“阁下,”这位卫队长快活得像头吃饱了胡萝卜的驯鹿,抑扬顿挫的音调里带着点热那亚口音,“听说您来自波兰。”
我们的爱尔兰人——冒牌波兰贵族脑子转得相当快,她立即回答道:“是的,卫队长先生。”
“我还听说您的祖上能够追溯到威名远播的索别斯基大公,他可真是个大英雄。”这位卫队长是个有些话唠的小伙子,一提到热爱的英雄便滔滔不绝起来,“伟大的波兰之狮,我从小就爱听他的故事......”
眼见卫队长越说越激动,冒牌波兰贵族只得出言中断他亢奋的自言自语。
“队长先生。”她小幅度地向前摆动右手,示意他马车已在眼前。
卫队长用力地并拢脚后跟,再次行了个军礼,随后大步向前打开车门,满脸通红地对Anna说道:“大人,请原谅我的冒犯。”
在上车前,她回过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Kristoff,大人。”
Kristoff。
她点了点头,跃上马车。
尽管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使命,一跳上马车便见到那双蓝眼睛却依然令她震惊得晕头转向。
那位仅仅见过两次的年轻女性,此时正坐在车内的一角,深蓝色缎子织成的长裙整洁有致地垂落在地,她正凝视着Anna的一举一动——事实上,爱尔兰人在女王安静的注视下根本不敢再乱动,依然保持着走上马车时半弓身子的姿势。这是一辆普通的马车,车内的空间有些狭小,熊皮筒帽上的翎羽被低矮的车顶弄得东倒西歪。热爱整洁的女王皱起形状纤巧的眉毛,想也没想地抬起手指,将可怜的翎羽细细地抚平。
当她完成这个动作,发现爱尔兰人几乎要昏过去的模样,年轻的女王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为她带来了多大的困扰。如果她不说点什么,也许眼前的这个人就要朝她下跪了。
“请坐。”她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已经清晰地传到爱尔兰人的耳朵里。于是Anna绷紧背脊,双手放在膝头,贴着车门坐了下来。
车内的气氛略显尴尬。
女王显然也不知道该如何与同龄人相处,Sigmund的教导偏向于让她处理与年长者之间复杂利益关系,而不是与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打交道,更何况这是一位看上去比她还要紧张的女孩——波兰人的装扮令她与三个月前在伊夫里斯堡奄奄一息的模样相去甚远,脸部稚气的线条被那身漆黑包裹起来,既像是纯洁无暇的达芙妮,又像是英勇无畏的瓦尔基里。
此刻这位紧张的瓦尔基里正努力地控制情绪,好让自己表情镇定一些,只不过她的背笔挺到了僵硬的地步,指关节也捏得泛白,嘴唇硬邦邦地绷成一道直线,活像是见到了美杜莎的可怜虫。
看着Anna发憷的样子,我们年轻的女王——本质上她仍是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禁不住想偷笑,哪怕是曾经向她求过婚的Wells公爵在被她当众拒绝时,也没有爱尔兰人这种令人忍俊不禁的表情。只可惜她天性矜持,是不会将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想法表露出来的。于是,她又启齿道:“过来一点。”
仿佛被人用针扎了一下,Anna猛地扭过头看向女王,脸上的表情已经代替了回答,写满了『您、您是在跟我说话吗?』
Anna受宠若惊的表情反而令女王放松下来,她微微一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那姑娘沉默片刻,用近乎谦卑的声音回答道:“Anna。”
“Anna。”女王柔声念道,“奥地利的公主也叫Anna,我见过她一面,她美极了。”
美极了。我们的爱尔兰人忧伤地想,谁还能比您更美呢?
“可我不是公主。”她鼓起勇气低声说道。
“你当然不是,”女王回答道,“你是我的近卫。”
“我也不是波兰人。”
“我知道,”女王盯着那双诚实的眼睛,“你是个爱尔兰人。”
她没有说奴隶二字。
马车在继续前行,气氛又回到了几分钟之前。
Anna牢牢地记住了Joseph教给她的所有事情,主人没有发问,她就应当保持沉默。
如果以前爱尔兰人将这位少女当做了女神,那么现在她已经将她当做了女王,不管是哪一种身份,对于Anna而言,除了无条件服从,不再做他想。
女王则想得比她要多一些。
与女王的年轻单纯与豁达大度不同,主教显然不怎么信任爱尔兰人。这位严厉的导师对于出现在女王身边的人都持怀疑态度,即便这个人由他亲自挑选,他也无法完全信任她。他一生当中历经过太多次暗杀与欺骗,血淋淋的现实让主教大人在保持警惕方面几乎到了病态的地步。
因此他特地打造了这辆马车。
在女王落座的位置——整个车厢内只有这里绝对安全——下方有一根细细的绳索,连接着暗藏在后座沙发内的机关,只需轻轻拉扯,便能迅速地将车厢隔断成两个部分,同时发射出四枚毒箭。他要求女王必须时刻握住那条绳索,如果爱尔兰人意图不轨,她便能以最快的速度终结她的性命。
而Anna对此一无所知。
但主教大人对此仍不满意,他还不确定爱尔兰人能够忠诚到什么程度。从他的角度来看,这种担忧不无道理。怎样才能检验一个人的忠诚?当然是给她制造一点混乱——一只冬眠中的毒蝎,倘若没有一点点刺激,是不会从蛰伏中醒来。假如爱尔兰人想要趁机逃跑,守卫在车旁的法座卫队会立刻用长矛刺穿她的喉咙。
『路途中可能会有些小动静,请陛下不要惊慌。』他这样对她说道。
『这一切还不够吗?』她看着那辆如同死亡牢笼的马车,有些忧虑地问他。
『上帝给了人忠厚的外表,却不能保证没有为她安放一颗蝰蛇的心。』
『一个人的全部也不会一次性暴露在阳光之下。』
『陛下多虑了,对于猎狗而言,这不过是个必要的考验。』
『考验她的忠诚吗?』
『要让鬣狗露出它的牙齿,要让棕熊展现它的利爪,仅仅几声犬吠,不足以体现它的全部。』
此时,车身发出了几声响动,像是有人敲奏出沉闷的鼓点,中断了女王的思绪。爱尔兰人警惕地抬起头,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弩箭划破林间的静谧,箭簇带着呼啸,冲着马车扑面而来。
是袭击!
『绝对不能让她受到伤害。』
Joseph的训导犹在耳畔,她下意识地朝女王的位置扑了过去,用身体将她掩护起来。紧接着,鼓点声密集如潮,车身开始剧烈晃动——更为汹涌的箭雨拍打在车厢上。
车外一片混乱,法座卫队不曾料到,这个事先告知的考验变成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突袭,年轻的卫队长大声地喊道:“集合!举盾!保护陛下!”
Elsa意识到这不再是所谓的考验,有人欺骗了主教,出卖了她,Sigmund的多疑给了他们机会,此刻他们要置她于死地。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从慌乱中回过神来。她庆幸自己没有在惊慌中扯动那条夺命细绳,没有将爱尔兰人的忠诚变成一场不信任带来的悲剧,红发侍卫正撑住厢壁,用双手与身体为她构建出一个相对平稳的空间。
她右手抓紧Anna的排扣披风,左手扶住厢壁,她沉声对爱尔兰人说道:“扶我下车。”
Anna愣了半秒,旋即伸手搂住女王的腰肢,推开车门,当她们一步一步走出车外时,她竭力让自己挡在女王身前。
法座卫队在马车四周围成一个圈,尽可能地用手中盾牌阻挡林间飞来的箭矢。突然,这条林间小道又回归到了先前的静谧,接着,震耳欲聋的吼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低矮的植物似浪涛般耸动,数十名蒙首盖面的刺客跃出树丛,将他们围了起来。
Kristoff,那位年轻的卫队长高声喊道:“方阵!起盾!拔剑!”
卫士们调整位置,以马其顿方阵死死守在女王身旁。寒光乍现,战火一触即发。
场面再次变得混乱,尽管数量对比悬殊,但这些法座卫队的精锐以手中的剑与盾与刺客展开了激烈的战斗,Kristoff起手便刺死两名歹徒,其他的卫士也各有所获,但伤亡在所难免,每当一名卫士倒下,方阵便会缩小一点。如果不尽快突围,方阵将很快被瓦解。
爱尔兰人手持弯刀伫立在女王身旁,她们一位镇定自若,一位毫无惧色,仿佛正在为奥丁挑选英灵的弗蕾亚与瓦尔基里,在鲜血四溅的厮杀中,构成一幅令人啧啧称奇的画面。
『Elsa,自你戴上这顶王冠之日起,将会遇到很多危险,暗杀将伴随你的一生。但这并不可怕,你的父亲也是这样走过来的。要记住,恐惧是你最大的敌人。如果你不能保持冷静,对手便会立刻抓住你的破绽,将你撕得粉碎。所以,保持克制,保持冷静,将自己当做一团冰雪,没有人能够掌控你。』如父亲一般的主教大人不厌其烦地这样告诫她。
不能慌乱,必须将一切控制在自己手中。
“卫队长,准备突围。”她的双眼审度着四周的战况,目不斜视地下达着命令。
在刺倒第三个歹徒后,Kristoff带着一匹栗色马回到女王身边,他将手中的缰绳递到Anna手中:“大人,由我们来殿后,请您保护好陛下!”
女王将手递了过去,卫队长满怀敬意地捧住她的手,将嘴唇贴在她白色的手套上——那是女王对于他忠诚无畏的嘉奖。
“我与法座感激你们。”在马背上,女王高声说道。
“愿众神庇护Elsa女王!”战斗中的卫士们异口同声地大喊,将手中的利剑挥向他们的敌人,以盾牌与身躯为女王打开一条通道。
Anna扯开排扣,用披风罩住女王的脸与身体,以防马儿在林间狂奔时,植物的枝叶划伤她的肌肤。右手紧握缰绳,将冰雪女王抱在怀中,左手扬起弯刀,刀背落下,一声嘶鸣,她们的身影消失在林道尽头。
注:
Joseph所提到的腓特烈特指腓特烈•奥古斯特二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