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心碎之时
“静留,有些事……我想……你给我个答案,好么?”夏树到底还是问了出来。
夏树怀中的静留身体陡然一僵,她以一种极其缓慢却无法逆转的动作放开了夏树,慢慢脱离了那个温暖的怀抱。夏树眼睁睁地看着静留的胳膊、手掌、指尖从自己的双手滑过,却无法阻挡,就像目睹冰山告别海岸,渐行渐远。
她们就这样看着对方,其实她们的距离还是很近,可是就这样两两相望,中间似有万水千山。
静留没有说话,就这样平静地等待着。这种平静,是死刑犯面对最后的宣判时的万念俱灰。
紧张的倒是夏树,她不安地环顾了一下周围,是想让这些不识相的人们离开。可是没想到在这里除了她和静留共同的朋友蓉子和江利子,还有一个不熟悉的长发女郎,以及……
“灰原博士,你怎么……”夏树失声叫道。
灰原哀没有回答她,不自然地把头扭过一边,拉着旁边的长发女郎头也不回地走到门外。
夏树心里立刻升起了不祥的预感,这样不寻常的人的到来,似乎预示着马上就要到来的答案,也是超出她的想象。
水野蓉子则是坐在那头的椅子上,姿势端正凛然,如同贝尼尼刻刀下庄严的希腊女神塑像。而江利子存身于窗帘边的夹角,一如既往的半是光明,半是阴影。
这两个人毫无离去的意思,可是夏树也顾不得了,她看着静留,颤声说出了她今天在黎人那里的所知和武田告诉她可怕的推想,她说的结结巴巴,逻辑混乱,可是静留都懂,都懂。
语言可以混乱,可怕的现实是不会变的,不会。
“静留,你告诉我,他们是在胡说的是不是?”夏树战栗得控制不住下颌,却奇异地露出一丝笑容,那种慌张地想要拼命否认,想把这一切当做一个恶意玩笑的铺垫式的笑容,“这一定是武田那个家伙的臆想,你也知道那种人……还有神崎黎人,他那种伪君子的话……静留,你告诉我啊!”
静留的眼神慢慢地从夏树惶然的面孔上挪开,投向她的身后,她看见连素来光明正大的水野蓉子也站起身来,焦虑地向她摇头,要她否认这一切!
因为没有比水野蓉子更能贴切地理解那种感受,如果有人告诉她,她的小利不是失忆,而是换了一个人,她当年深爱的小利已经死了,她一定会崩溃的。
如果是这样,她宁可活在谎言中。
静留的眼睛重新看向夏树,那纯净如水的绿眼睛,最初吸引她的地方,她愿意深溺在其中的地方,她看着这双眼睛,却突然感觉到,她的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在注视着……
那是藤乃静留,另一个藤乃静留!
她没有办法隐瞒,她不能偷走另一个静留的爱情!
静留笑了,那苍白得如同垂死的笑,声音飘渺得在空中稍纵即逝:“你真的想知道,不后悔?”
夏树犹豫了,可是片刻之后,她还是执着地点点头。
“灰原博士……”静留的声音惊动了那个靠在门边的人,“告诉她吧。”
即使感情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藤乃静留的判断力仍然是极为精准。灰原哀是最熟悉内情的人,而且在场的人中,夏树最熟悉、最信赖的人,也是最不会粉饰的人。
从这个层面上说,她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灰原哀一愣,不由自主地看向江利子,光线投射下的阴影遮盖了江利子的脸,可是她还是看到,江利子慢慢闭上了眼睛。
江利子知道,从一开头静留闯进别墅,就已经无可挽回了。静留对夏树的爱,也同样纯得不带一丝杂质,这种至真至清至纯的爱,如何容得下欺骗?
哀将视线投向空中,躲避开任何人的眼睛。她用最科学最简洁也是最无情的话语,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所有的叙述。
“不,不会的……”在久久的沉默之后,夏树骤然抓住静留的手,声音爆发嘶哑,“你们在骗我!静留,今天是愚人节,你是想要和她们一起耍我是不是?你一向都是这么没正经的……”她竭力地想挤出笑容,可是那笑容却满是自欺欺人的凄惨。
静留只能注视着她的恋人,她的心痛得血迹斑斑,可是却伸不出手去,她是如此爱她,却失去了拥抱她的资格。
夏树,我不是你的那个她!
“静留,你说话啊,我只信你!只要你告诉我,她们在骗我,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夏树的声音已经似在祈求,“无论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说啊!”
“夏树……”一开口,静留的泪水便颗颗滴落,一颗颗晶莹剔透如水晶,“我不是你的静留,我是假的……”
“你胡说……你骗我……”
“我可以做任何事,可是我不会骗你。就像刚才你听到的,我只是一个替身……”
夏树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住静留,瞳孔收缩:“那么,我的静留呢?”
静留紧紧地咬住唇,直到舌尖尝到挡不住的腥咸,她缓缓开口,说出的话却如嘴唇染满了的鲜血一般惊心动魄:“静留……她不在了……她死了……”
这样一句死亡宣言,静留,不是她,也是她,两个一样又不一样的人,在那一刻同时死了!
“不,你在骗我……骗我……”夏树喃喃地说,可是她的身体却在告诉别人,她知道,这不是谎言。她步步后退着,越来越远离着静留,突然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夏树!”情急的静留箭步上去,扶住了夏树的手臂。
夏树抬头看着静留,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突然双臂一挥,把三分钟前还拥在怀中的女人狠狠地推开:“你滚开,你不是我的静留!”
江利子半跪在地上,抱住倒在她脚边的静留。之后发生了什么,她再也无心去管了,她只记得,她最后从静留那双曾经总是笑意盈然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绝望!
“静留怎么样?”直到深夜,蓉子才有机会问江利子。这几天来她们几乎都是不眠不休,江利子陪伴着精神处在半崩溃状态中的静留,而蓉子则是将这件事知会了千歌音,两个人正在合谋用合法的手段,剥夺藤乃广志的一切。
水野蓉子,这位东大法学院的高材生,法律界的良心的象征,这次也不得不用她高超的法律技巧,玩弄法律本身。
法律的尊严和良心的价值,她选择了后者。法律可以玩弄,良心不能背弃,她一定要让藤乃广志付出代价。
江利子轻轻的揽过蓉子的肩,让看上去优雅依旧可是实际上已经疲惫不堪的恋人半躺在自己身上,轻揉着蓉子的秀发,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问道:“我总是给你添麻烦,原本这件事和你一点关系没有的。”
蓉子笑了:“自从我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就是我的大麻烦了。”她的笑容带着温柔的宠爱,“从我再次找到你,我就有心理准备了,所以我要变得很强,有能力替你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麻烦。”
江利子眼睛水光潋滟地看着蓉子,露出了这几天难得的笑意,却问了另一个问题:“千歌音的反应怎么样?”她知道,她和蓉子之间无需再多说什么,一切的感情都尽在不言中。
蓉子叹了口气:“开始的时候简直颠覆了她的认知,过了两个小时,才能冷静下来思考问题。她说她会全力以赴帮助静留,我相信她说到做到。她明天会来探望静留。”
“还是算了吧,我怕千歌音会刺激到静留。从出生就被相提并论的两人,可是遭遇相差太远了,一个一直在天堂,一个却好像从地狱归来。”
蓉子也沉默了,虽然她对千歌音同样保持着温情的友谊,可是也不得不埋怨命运何其不公,厚此薄彼乃至于此。
“我去瞧瞧静留。”蓉子刚刚起身,就听见卧室里“啪”的一声,是玻璃碎了的声音。
“静留!”江利子此时显示了她的敏捷,尽管向来说自己斗智不斗力,她还是快速绝伦地打开了静留卧室的门。
尽管有心理准备,蓉子看到静留的第一眼,心就疼得揪了起来。
她看到一地的玻璃渣,跪坐在其间的静留,右手已经被江利子拿住,小心翼翼地掰开。静留那只手紧紧地握着一把玻璃碎片,鲜血顺着手腕流淌。蓉子疾步向静留奔去,眼角一瞥,看到旁边的玻璃碎片里,是一只青绿色的水母。
这只代表了静留和夏树爱情的开始,寄托了爱情天长地久,比生命还要长的玻璃水母,被静留摔碎了。
即使是死后,它还会一直发光。
它发光的时间比你的生命还要长,就像你的爱情。
这是买玻璃水母时,店员告诉她的。可是没人告诉她,她的爱情会死得这么快!
而还有一个事实,也是店员从来不说的。在玻璃水母被制造之前,那只可爱的水母,其实已经死了。这只玻璃水母,小小的玻璃之城,囚禁的是死亡的爱情!
“静留!不要这样!”终于听见蓉子和江利子的呼唤,静留慢慢抬起头来,可能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不知道……我不是想……”
“我知道的。”蓉子和风细雨地说,“来,手给我。”
蓉子握住静留的手腕,让江利子去取医疗箱。静留的伤口嵌满了玻璃碎屑,早已经血肉模糊。蓉子不忍再看,她含着泪看着静留。
这哪里还是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的藤乃静留?
这简直是地狱里的一缕孤魂!
“静留,疼吧?”她已经不忍心再问太多。
“疼么,不知道。”静留神情恍惚地笑笑,“希望会疼啊,想知道自己是在活着,是活着的吧?”
“你当然是在活着!”
“可是,我是个不存在的人呢。妈妈的女儿、千歌音她们的朋友,还有……还有……夏树……她的恋人,都不是我,我原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呢……”她的唇因巨大的痛苦而扭曲,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力气才能将这句话完整地说出来,“如果我一直不存在,静留就不会死了,夏……夏树她……就不会伤心了,我本来就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存在,不应该存在……”她反反复复地说,像是陷入了迷宫的死循环,最终会在迷失中耗尽生命。
“不,不是的!你简直是在胡说!”蓉子柔声斥责,她将静留温柔地拢在怀中。刚刚拿好医药箱的江利子见状微微一愣,随即默契地在她们身边坐下,仔细地替静留清理伤口。
“这世上多少人认识的藤乃静留,就是你啊。其中不就有我么?我认识的藤乃静留可只有你啊!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在想,这个是个多么棒的女人啊!那么的美丽、那么的聪明,让人一眼看到就忘不了。要知道,那时我还没爱上小利呢,就情不自禁地拿你和她比较。”
“得出了什么结论?”江利子一边用镊子拣去伤口上的玻璃屑,一边弯起嘴角,微微含笑地问道。
“两个迷人的混蛋。”
听到这句话,江利子笑了,静留也笑了,尽管这笑容是如此的惨淡。
“蓉子,你不该这样。”
静留不知道是指蓉子的这句话,还是那种温柔的关怀,蓉子却似明白,她点点头,目光和煦如秋日之阳:“静留,我不想说教什么,可是你比任何人都明白,因为你比任何人都热爱生命,比任何人都懂得爱与美,即使在女人堆里的时候,你也总是有蓬勃的朝气和不断追寻的勇气,你的聪明、狡黠、执着,都是内心的热情和自由。你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女人啊!”
“听到这样的夸赞,我会嫉妒呢。蓉子从来没有这样说过我。”江利子带着平缓的调侃语气,她和蓉子一张一弛,把握着时机调整静留的情绪。作为一个曾经的战地医生,她已经麻利地清理好伤口,用镊子夹起了浸透了酒精的棉纱布,“会痛的。”她轻声做了提示。
酒精渗进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如同无数尖锐的牙齿在咬啮着皮肉,静留身体紧缩了一下,咬紧嘴唇。蓉子抱紧了她,而江利子的语气却并没有显出一丝动摇:“疼么,这是你寻找的答案么?你说得对,会疼,生命就在,生命在,人生就会继续,爱情会存留,爱人会回来。静留,在疼痛中生活下去吧,没有什么比疼痛更让人清醒,更让人有活着的感觉,更让人加倍感到世界的美好了。静留,一切有我们陪着你,而且,只要你活着,你爱的人,她会回来的!”
静留双目含泪,那神情凄切,可是眼睛里的光像是受难者在寻求信仰:“真的么。”
蓉子点头:“是的,爱情会眷顾那些准备好迎接她的人。静留,活着,好好地活着,做一个值得爱情眷顾的人。我们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等待。”
泪水终于摆脱了约束,夺眶而出。静留这几天僵冷麻木的心终于渐渐地感受到一丝的活气。痛苦啊,太痛苦了,可是痛苦就是活着,活着,也许会有希望,离去的爱人,她会回来,给她存在的理由……哪怕是一个可能,她也要为这渺茫的机会,痛苦地活下去!
初时压抑的啜泣,最终成为放肆的痛哭,一声一声,像是在撕扯着自己的肝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