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你明白我要什么吗？
晚上和白天总是两回事。所以自古以来，秦淮河畔都是夜晚才最热闹，白天就寂寞得可以跑马。白天两个人对坐闲谈尚且无妨，可夜里再来共剪一窗灯花，那就实在暧昧极了。多情自古伤离别，怎么都要选在杨柳岸晓风残月，所以大江东去浪淘尽，也只适合三五知己，热血击缶，高歌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所以人在夜晚的时候，胆子总是更大一些，月光如水侵染人心的同时，也剥掉了一层“道貌岸然”的皮，就连狼群都热爱在满月下放声长啸，释放**。所以大清早醒过来的时候，赵秋水发觉到自己和张百鸟的手紧紧交握在一起，自然是害羞了。她试图松开手，却被张百鸟握得更紧。好吧，被自己的驸马握紧手当然不是什么坏事。但两人又没睡在家里，按照过去鸡鸣即起的习惯，现在都已经太晚，外面的宫女肯定也等了很久。想到宫女和贴身女官们在外面窃窃私语的模样，赵秋水脸上的颜色又添了几分。赵秋水想了想，伸手去捏张百鸟鼻子。张百鸟微微张嘴，换种呼吸方式继续睡，这动作熟练得仿佛已经练习过很多次。百试百灵的法子都有失败的一天。赵秋水想了想，又躺了回去，还往张百鸟怀里靠了靠。自己累了两天，难得能好好睡足一觉。反正已经成亲了，以后天塌下来都有驸马顶着。赵秋水安心又难得的头一次睡过了头。
再醒来，已是日上三竿。赵秋水睁开眼，看见眼前熟悉的被褥，不免怔了一下，在意识到手里空了的时候才忽然有了一点惊慌，急忙起身往四下里看。这一起身，就看见张百鸟坐在窗边，正抱着一本书发呆。赵秋水坐起身来，“你起了？”张百鸟笑了笑，阳光打在脸上勾出温和的弧度，“嗯。”赵秋水走到张百鸟面前的时候，眼睛都还没完全睁开。张百鸟看了看尚有几分睡意的赵秋水，替她将乱掉的发丝向后梳笼了一下。想了想，又说道：“昨晚谢谢你。”赵秋水有些羞涩，低了头，说道：“你是本宫的驸马，我不护着你谁护着你。”“嗯。”张百鸟笑笑，没再说话。对方忽然如此客气起来，显然也不是为昨晚的失态而纠结。这种程度的敷衍，赵秋水自然看得出来，她伸手摸了摸张百鸟的脸庞，张百鸟僵硬了一下，勉强一笑。赵秋水眯起眼，“怎么了？”“有个自称韩卫的少将军来找过你。那会儿你还在睡觉，我就替你约了今晚蝉荷楼见。”张百鸟的眼神一如昨晚喝酒后般清亮，语气也淡，浑然没有为新婚妻子和她初恋情人做说客的感觉。赵秋水刚才还牵着张百鸟衣袖的手顿时收了回去。屋外的阳光很好，张百鸟清楚地看到了赵秋水眼神里的一丝慌乱和委屈。张百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心软起来，适才遇见那名少将军时升起的满腔羞恼也消失无踪。她抬起手拍拍赵秋水的脑袋，低声道：“去见见他吧。看他的样子，有许多话想说。还有，就算道歉也要趁早。”只是说话的同时，张百鸟的心里也恍惚了一下。她有点分不清楚，自己说的道歉，到底是赵秋水会去对韩卫道歉然后了断过去，还是将来某天赵秋水会对自己道歉了断这桩婚事。很抱歉，我又把最困难的部分交给你了。可是赵秋水啊，你会怎么选择？赵秋水有点愣愣地站住，接受了张百鸟的安慰，然后眼睁睁看着张百鸟穿好外衣，打开门走了出去。阳光下的张百鸟，看起来越发温暖，神态、步伐，无一不是她年少时候幻想中的情人的模样。昨晚她刚做好心理建设，准备接受和这个人在一起度过一生的命运，甚至还考虑着第二天起来要怎么取笑这个喝醉了就倒在自己怀里的“弱不经风”的驸马。而现在……
赵秋水的心，忽然落到了湖底。
少将军。少将军名叫韩卫。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他刚刚继承了战死沙场的父亲的将军之位要来殿上听封，而自己受人所托也上殿觐见。那时候，她还只不过是个对边关将士心怀仰慕和敬意的小公主，而韩卫却已经成年，人高马大的，看起来好像很有安全感。如今再去回忆，他的长相多少有些模糊了。但当年在互相爱慕时也不过只见了七八次面而已，每次都是大庭广众之下悄悄对视，眨一眨眼作为暗号。她还记得韩卫那火辣辣的眼神，仿佛要将她一口吞进去。她虽然不习惯，却也觉得，如果有人真的如此爱护自己，好像也不错。赵秋水多少喜欢过这个人。甚至之前出于对家国天下的考量，还接受了父皇的建议，和韩卫定下了契约。只要有一天，他能拿回在他父亲手里丢失的雁北十六州，就能光明正大向父皇提亲求娶自己。于是之后的整整七年，他们都再未有过任何联系。她也不是不曾怀着少女的心思给对方寄出了香囊和信笺，可始终没有收到半点回应。从暗卫得来的消息里听到，他已经在南诏纳了妾，还有了孩子。虽然正妻的位置尚且空着，可他已经不是她的良人了。她当然记得娘写过的一句诗，“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今还未白首，就已经相离。堂堂十三公主，还不至于低到土里去。大公主私下劝过她，韩卫的家里子嗣单薄，肯定不会一心只有她一个人，就连妾也不会只有一个。而且将在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发生什么事，以他弱冠就敢接任父亲将军职位的野心，父皇绝不会放心这种人和最宠的十三联姻，所谓的雁北十六州想来也只是父皇的推托之词——纵然大荒和大金已经分裂，但两国交好，要是宁国向大荒出兵，大金绝不会袖手旁观。何况南边还有西极虎视眈眈，宁朝不会也不可能出兵抢回雁北。赵秋水其实听进去了，所以才安然接受了此番婚约安排。何况这中间发生的有些事情实在不堪回首，多少也让赵秋水对韩卫这个人的性情生出些质疑来。然而如今，韩卫却又出现了。还是在她刚成亲的早上，居然就大摇大摆闯入宫中。这番姿态，显然是做给驸马看的。她不知道韩卫对张百鸟说了些什么，可从张百鸟今早那么疏离的态度来说，肯定不会是什么太好听的话。而且少将军韩卫一向性烈如火，当年若不是以刚成年就立下军令状要继承下了父亲的名号，怎么敢和父皇打那样的赌注，而如今又敢上门找自己。
赵秋水定定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的人已经离开。张百鸟走得太过潇洒，而她还不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你喜欢我吗？你喜欢我的话，为什么不多问一句？或者，为什么不留下来陪着我。怀疑要是成为这世间一切感情的试金石的话，大概天底下再也没有有情人可以终成眷属了。两人的感情若是要长久，就是在于必要时候可以互相假装一下糊涂。毕竟感情不是战场没有生死更不用来厮杀拼命，爱而不得未必就输了，而不爱而得未必就赢了。非要论一个输赢成败的话，那只好又当成交易来做了，在商言商，大家只好装模作样来演一场戏了。幸而现在的赵秋水还很年轻，心里还记着昨日喝醉了的张百鸟，一路直直扑倒在自己怀里的情形。你昨天还能信任到我如此坚持，今天就能变成此般的大方。张百鸟啊张百鸟，你这是在掩饰自己的感情，还是你也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想到昨天在马车上，任由自己如何捣乱，张百鸟也都不敢吭声更不敢松掉握着自己的手。再想及昨夜替张百鸟更衣时候，发现她腰上的红肿，昨日被自己狠掐一定疼得要死，却没说一个字更没有抗拒，大约也是悄无声息的为自己的不曾坦白而道歉。
张百鸟啊，你一味让着我，你明白我要什么吗？沐浴在这三月春光里，纵然身处寒意四起的寝宫里。赵秋水忍不住微笑起来。我不想像母亲那样……我还是多给你一次机会一点信心好了。幸好恋爱只是人生的一小部分。人生还长，我们的日子还长，等我解决了前尘往事再和你计较。不过，这雁栖殿，这宫里……果然还是别人的地方，居然能够让韩卫一个男人随随便便进来又出去。我堂堂十三公主，真的看起来那么好说话又好欺负？赵秋水闭了闭眼。
一朝沾过血腥，虽然不想杀人，但也不怕杀人。看来这殿外的女官和宫女又要换掉一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