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无能为力
头顶的灯管洒下陈旧的青白色的光,兜头笼罩着血腥气浓重的房间,老旧的线路让光线在静留脸上明灭不定,让眼前的静留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幻灭感。
她好像那位失去了声音、行走在刀尖上的小美人鱼,注视着她的王子,却转眼就会化为海上的泡沫。
本能地将静留狠狠推开的夏树,陡然空下来的怀抱和双手,连她自己都无法辨别此时的情绪,连她自己都无法置信,却不知道自己无法置信的是什么。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她听见了静留的叹息,看到了静留的笑容。
那一声像是放下重物后的叹息,随之而来的是静留奇异的笑,那笑容在幽幽的灯光下,让人心头猛地一颤。
没有痛苦、没有忧愁,此时静留的笑容平静柔和,像是西斯廷教堂的圣母,温柔忧伤之下,是解脱一切的空旷和生无可恋的凛然。
“静留……”夏树的嘴张了张,却还是没把这个词唤出口,她的灵魂好像被记忆中的某种东西缠上了丝线,缚手缚脚,好像对着眼前的女人喊出这个名字,会有一种愧疚,一份沉重……
该怎么办,夏树不知道,也无余力去想。
正在这时,墙角处的一声呻吟打断了她想去破解这个无解的方程式的思绪,她循声望去,一个男人扶着头坐起来,他……他是藤乃广志!
他居然没死!
夏树跳起来,尽管被长时间捆绑的手脚还不灵活,她还是捡起地上的一把枪,几个箭步冲过去,一脚踢在藤乃广志的脸上,厉声骂道:“畜生,我要杀了你!”
藤乃广志被踢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起来,又被夏树踢倒。夏树狠狠地踢打着他,这个英俊的中年男子一声不吭,却已被踢得满脸是血,可是在夏树看来,这点报复实在是太轻了,这个人手上沾着静留的血,静留的命!
“你害死了静留,我要为静留报仇!”终于,夏树举起了枪,对准了藤乃广志的额头。她多么想让这个男人受尽折磨而死,可是她到底还是做不了那么残忍的事。
“不要!”一只手握住了枪管,夏树吃惊地转头,看到的是静留平静坚毅的眼神。
“你要饶了他?”夏树难以置信地说,“不,我不会答应,我要为静留报仇!”
“我知道。可是我相信静留更不愿意让你的手沾上血腥,她是多么爱你的纯洁无瑕。”静留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温柔,“所以,把枪给我,让我来杀了他。是我放走他,结果祸及于你,这件事由我开始,也由我终结吧。”
“可是……”
“把枪给我。”静留的平静中有不可违抗的坚决,“想一想,静留对你的期望。如果她还活着,她宁可自己去做,也不会让你受到一丝的玷污。”她用平和的态度说着这些话,好像她已经完全顺理成章地接受,她不是静留,她不是夏树的静留。
她是谁?她什么都不是!
在那种无法违逆的态度下,夏树慢慢松开了手。静留握住枪,指着藤乃广志。屋外的枪声渐渐稀落,终于安静了下来。此时外面有节奏地响起了一声沉闷一声清脆的枪声,这是Mireille和雾香放出信号,可以安全撤离了。
静留对夏树说:“你从这里出去,在走廊的尽头向左拐,会见到来接应你的朋友,金发女郎Mireille和日本少女雾香,见到她们就安全了。”
“你呢?”
“我解决了他就出来。”静留向藤乃广志的方向示意,“我有些话想要单独问他。”
“可是……”
“快去!”静留催促道,她一旦认真起来,气势逼人,“去找她们,她们一定在寻找我们,别给她们添麻烦!”
“那……好吧。可是你答应我随后就来。”
“我答应你。”
夏树走到门口,可是出门之际,她还是有一种莫名的牵挂,忍不住回头从门侧看向静留,她看到静留微笑着注视着她,那笑容似曾相识。
听到夏树的脚步声渐渐消失,静留慢慢走过去,关上了铁门,转身面对藤乃广志:“那么,藤乃先生……”
在长长的走廊里发足奔跑的夏树,却又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黑暗幽深的走廊里,那个原本应该在她身边的人,却不在这里。
静留!她怎么可以把静留一个人留在那里?为她出生入死的静留,视她为生命的静留,为她洗心革面、抛弃过往的静留,却被她撇下了!
玖我夏树,你怎么可以把静留丢下来?你真是个混蛋!
可是她又怎么去面对静留?刚刚几分钟前,她还狠狠地推开了静留,毫不留情地……
像以前一样,静留没有怪她,她也没有去解释。不是因为不在乎,因为想要解释得太多,反而无法解释。
她和静留之间的事,笨拙木讷的她感到无能为力,还是丢给时间吧。时间会冲淡痛苦,消磨隔阂,理清思绪,时间会慢慢地解开绳结,会润物无声,会替她说出无法出口的话,让静留知道,其实她……
这时候,她听到一声沉重的撞击。
这个声音她很熟悉,在这里的二十四小时,她听到过好多遍,是审讯室那扇沉重的保险门关上的声音。
静留要过来了么?
可是她立刻感觉不对。她离开时没有关门,而且就算静留从里面出来,有什么必要去关门?
不对!不对!
夏树向审讯室飞奔过去,而当她抵达审讯室的外间,她从那扇巨大的单向镜子里看到,囚室里面对面站着两个人,静留和藤乃广志。
可是眼前看到的景象,让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宁可认为这是镜子里的幻象,而不是玻璃那边的真实情形。
她看到——藤乃广志举着手枪,对准静留的胸口!
不,怎么可能?
藤乃广志的表情,也像屋外的玖我夏树一样充满了难以置信,即使这把手枪真的沉甸甸的握在他的手中。
当他看到静留关上了厚重的铁门,并将门反锁,他已经准备闭目迎接死亡。其实他不是特别遗憾,当静留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也许死亡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
闭着眼睛,他听见静留语气平和说:“那么,藤乃先生……可以帮我一个忙么?”
藤乃广志没有明白,他睁开了眼睛,眼前毫无意外的是一把枪,可是令他意外的是,静留握着枪管,而将枪柄递给了他。
这是什么?莫非这是静留的另一个诡计?
可是当他看到静留的眼睛,这双暗红色,如荒凉空寂的落日一般的眼睛时,他立刻否认了刚才的想法。
这双眼睛,就像是美智子的眼睛。
当年的美智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年,病入膏肓的时候,就是这样的眼神。没有哀伤、没有抱怨、不再留恋,就像静留现在这样微笑着,可是能够感到温度在一点一滴地消失。
藤乃广志不由自主地接过了枪,枪口对准了静留的胸口。可是他仍然不由自主地问:“为什么?”
问出这句话,他好像回到了八年前,当时他也是这样对准了静留的胸口,在扣下扳机的前一刻,他听见静留在问:“为什么?爸爸……”
为什么?为什么?
静留一直在问为什么?他并没有告诉静留她的身世,静留至死都不知道,藤乃广志不是她的父亲,她是基因制造的怪物。
为什么没有告诉她真相呢?不知道……
也许是想维护自己的尊严吧?也许……
此时,他听见静留说:“不为什么。开枪吧,就算帮帮我,爸爸……”
爸爸!
藤乃广志看着静留,双目含泪的静留。含着泪站在他枪口前的静留,和八年前一模一样,她们都是这样含着泪,看着他,唤了一声:“爸爸……”
“不,静留……”他拿枪的手开始颤抖。
用枪对着她,听她呼唤自己“爸爸”,他终于真的感觉到,这个女人是他的女儿。
其实,这种感觉早就有了吧?
当这个从培养槽中出来的女人从昏迷中醒来,第一次见到他时,迟疑地喊出一声:“爸爸。”这个感觉就开始了吧?
这个静留,性格出自他的塑造,这个静留从不是完美无缺的,她有他的风流倜傥,有他的浪荡不羁,有他的多情和骄傲,任性和软弱。他们曾经一起交流过对女人的心得,互相为彼此的风流债善后,就像是一般家庭里年轻的爸爸和孩子瞒着妈妈一起恶作剧,被发现后再互相推卸责任的样子。
当然,他们也曾在遥一死后相依为命,每个月会一起去为美智子扫墓,静留会紧紧地挽着他,他也会紧紧地挽着静留。即使他知道,静留根本没有见过坟墓里的母亲。
而且,她长得那么像美智子……
她真的像是藤乃广志和美智子的女儿!
有时候外人说:“藤乃会长和大小姐真不愧是一对父女啊。”听到这话,他似乎并不会感到任何异样。
是的,这个静留是藤乃广志的女儿,如果没有玖我夏树的出现,她会一直是藤乃广志的女儿。
可是,此时……
“爸爸,开枪吧。”静留缓缓地笑了,那种疲倦到了极致,终于可以放松的笑容。
“为什么?”
“为什么呢?”静留低头笑了笑,对于生与死的话题,她却好像在面对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话题,“太累了,想休息了。而且……没有夏树,太痛苦了,承受不下去了。”她的眼角渐渐地汇聚了泪花,“想撑下去啊,想为夏树撑下去。现在终于发现,她见到我是那么的不高兴。她真的不爱我,心里真的没有我……”即使万念俱灰,即使脸上的笑容不改,可是触及这个话题,她的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落下,可是声音的深处,却又是一种莫名的解脱,“这样也好,我死了,她不会有任何的负罪感,我不会给她添任何麻烦。爸爸,我终于可以没有牵挂地离开了,不必承受超过自己能力的痛苦了,更不会活着让她不开心、让她为难。所以,爸爸,开枪吧,为了我好,开枪吧。”
“可是……这么想要死,为什么不自杀呢?”藤乃广志浑厚的声音几次梗阻,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可是模糊中他仍然看得女儿的笑容,那种难得出现在静留脸庞的,天真又羞涩的笑容:“如果万一呢,万一……灵魂还是想见夏树呢?自杀的话,灵魂会永堕地狱,那就再也见不到夏树了……”
“不!静留,不要!不要!”隔着一堵墙、一扇门、一块玻璃,另一边的夏树拼命捶打着那面玻璃,可是她忘了,这间由军情十九处建造的可以隔绝德军大规模轰炸的高规格审讯室,屋外可以看得见听得见屋里的一切,可屋里连屋外的爆炸声都听不到。这块防弹玻璃在夏树用尽力气的捶打下,纹丝不动。
“不要啊,静留!你听见我,你听我说!”夏树用尽手边的任何东西狠命地砸玻璃、砸门,一边砸一边拼命地嘶喊,“我不许你死!听到没有!我不许你丢下我!我不是心里没有你,我……我……我爱你!你听见没有,我爱你!我要和你在一起!”
可是,没有用的,门和玻璃她砸不开,她的声音传不进去,她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藤乃广志举起了手枪,对准了静留的胸口,她还能听到静留优雅静美的声音:“谢谢你的成全,爸爸……”
“不,不!不要死!静留,我爱你!你听见没有,静留!”难道真的无法挽回?在生死关头,她终于明白了对静留的爱,可是她的爱,却真的再也传不到静留的耳边了么?难道她还要失去她的爱人,再一次的?
原来上天真的比想象得还要残忍!她不仅要失去静留,而且这一回,她将要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爱人死在她面前!
她却无能为力……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予她最美的爱情,然后再无情地夺走?时隔多年,再让她在千回百转之后明白了爱情,然后在下一刻就让她眼睁睁地看着爱情的破碎,爱人的死亡!
上帝,你可以杀了我,让我受任何苦,但是求求你,不要伤害静留!
静留,我要告诉你:我爱你!我不能没有你!
“怎么会是这样!”江利子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背后。这个从容淡雅的人,也因眼前的情况而满脸的惊诧莫名,连向来缺少起伏的平淡声线,也因为太过于吃惊而变调。
江利子迅速把一小块塑胶炸药贴在门锁处,一把拉开夏树背转身,就听见一声轰响,厚重的铁门被炸出一条缝隙。
夏树没有一秒钟的耽搁,她扑过去,奋力拉开因爆炸而滚烫灼热的门,可是她还未踏足进入,就听见“砰”地一声枪响。
鲜血伴着飞扬的亚麻色发丝在空中溅出,纤美挺拔的身影缓缓倒下……
“静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