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再见,静留
“静留,对不起……”
夏树从未想到过,她和静留时隔多日的再次相处,会是在这里。
浓重的药水味,维生系统和生命监护仪有节奏的响声,都在昭示一个事实,她那充满爱与美的活力、对她爱若生命的恋人,现在正挣扎在生死边缘。
可是昏迷不醒的静留的面容是那样平静淡然,看不出苦苦挣扎的痕迹,仿佛生与死并不是一个沉重的选择。一直以来,她选择的,她苦苦追求的,却一次比一次伤她更深,如今的放手,也许不会再受更重的伤了。
可是对于这个以爱为生命的女人,对爱放手,也就是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吧。
可是就在她放弃生命的时候,她唯一思量的,还是不要让那个伤她至深的爱人为她难过,为她挂心。她用最后一点意识,想骗她所爱的人,告诉她,自己不爱她。
“夏树,我刚才说的话都是骗他的,你不要当真,不必亏欠……我也是骗你的,我不是你爱的那个人,也不是爱你的那个人,所以……你不要伤心……”
静留最后的话,一遍遍在夏树的耳边萦绕,这最后的谎言,带着最深挚的爱。
静留的谎言,怎么可能骗到她?静留的爱,她怎么会不明白?
“静留,答应我好不好,你要好起来,快点醒过来,看到我。”夏树轻轻执起静留的手,那双总是温柔而有力的手,此时冰冷软弱得让她心如刀割,她将静留的手握在掌心,细细地揉搓,就像她们恋爱时那样。以前她做这样的动作,静留总会轻笑一声,腾出另一只手将她搂紧,可是现在……“静留,我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我们一直在一起。所以,你为了我们的将来,也要赶快好起来啊。你不是说过么,你为了我什么都可以做到。你说过你不会骗我,你说话要算话啊!静留,我知道,你会为我做到的,你是爱我的!”
“爱”字甫一出口,她的眼泪再也无法留存,扑扑簌簌地落下来,如伦敦的绵绵的霪雨,落在她的手背,落在静留的指尖。
“静留,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可是我也知道我爱你啊!”夏树哽咽着,“你知道我为什么看见你会生气、会不开心么?因为我爱你,我不愿意承认,在静留之外,我会爱上另一个静留。所以我在生你的气,更在生我自己的气,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地爱上你,为什么会这么轻易地推翻自己坚持八年的人生准则,为什么会知道你不是我等待的那个人之后,还是会想念你?所以每次不能控制地想念你之后,我就会毫无道理地生你的气,抱怨你,抗拒你的存在,可是当我再次见到你,我就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
夏树轻轻吻干静留手指上的泪水,却止不住自己落泪。尽管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仍然一往情深地低诉下去:“静留,我知道我推开了你,让你难过了。可是你知道么?我推开你,是因为抗拒不了拥抱你的冲动,我又害怕又自责,你知道我是个笨蛋,每次怕泄露我的不安和恐惧,我都会装作生气。我就是个笨蛋,我脑子里一团糟,说不出任何的想法,我只想你给我时间,时间够了,我一定能明白我的心。可是……可是……你为什么……”她终于痛哭失声,“你为什么要放弃自己,为什么不给我机会,为什么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让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爱!静留,你也是个笨蛋,笨蛋!”
没有人回答她,没有人安慰她。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回答她,安慰她的女人,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包容她的任性、温柔含笑地守护、和她一起笑一起哭的女人,这个世界上让她唯一愿意依赖、寄托爱恋、倾心相待的女人,已经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
这个世界之所以美好,全都是因为有你存在。没有了你,静留,我就是一个被天地遗弃的孤儿。没人能够再懂我,没人能再静静地听我说话,没人能在我做噩梦的午夜搂紧我告诉我不用害怕,没人能在我开心时比我笑得更开心,在我难过时内心比我更难过……
静留,这样的世界,我一天都呆不下去,所以……
“所以,静留,你这个混蛋,你给我好起来!你答应过我的,当我是个老太太的时候,你还会爱我的。你不能说话不算话,我最讨厌不讲信用的人了。你答应我的事一定要做到,你答应陪我一辈子,一辈子就是一辈子,少一个小时、少一分、少一秒都不行!”哽咽的声音说着这样严厉的话,在清冷的病房里颤抖着空气,“你这个混蛋不许中途就逃跑了,你要是逃跑的话,不管天上地下,我都会追着你,不放过你的。所以,静留,你必须快点康复!我求求你,好起来,好起来……”
是不是每一种祈祷都会应验,是不是爱情真的能拯救一切?
尽管夏树不眠不休地陪在静留身边,向她诉说着一往情深,可是静留仍然没有睁开眼睛。就在时间指向后半夜,天色最为浓黑的时候,心电监护仪上原本缓慢却还有节奏的线条,突然变得紊乱异常!
“静留,静留!医生,快来啊!”
在大门医生循声而来的那一刻,心电监护仪上紊乱的线路,变成了一条直线……
夏树被紧接着赶到的江利子拉到了一边。她没有别人想象的大呼小叫,她没有那个力气,此时的她连耳朵都是嗡嗡响的,医生护士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监护仪的啸叫声,还有一次次心脏电击除颤,在她的耳边都是模糊而混乱的。她的全部生命,似乎都集中在她的眼睛里,死死地盯着被抢救的静留,如果这世上能有一种魔法,可以用眼睛传递生命,那么玖我夏树会在一瞬间把所有的生命灌注给藤乃静留。
当静留的心跳终于恢复,心电监护仪上那条虚弱而缓慢的线又在苦苦支撑,夏树却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不知不觉,她已泪流满面。在差点失去静留的那一刻,她仿佛自己将要死去,肺中的空气被抽出,整个世界也不复存在。直到静留回来,她的世界才又恢复了真实。
“静留,静留,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不会丢下我……”喃喃的自语和着泪水流淌,是心底里的声音。
“对不起,玖我小姐。”一双高跟鞋出现在夏树的视线里,夏树抬头看,是大门医生俏丽却严肃的面容,“有些话我必须说。”
“什么?”夏树在江利子的搀扶下勉强站了起来,她直视着大门医生的眼睛,直到这时,她依旧没有丧失勇气。
“Sam告诉我,你是一位生物化学博士,那我觉得话就好说了。作为一位有医学知识的人,我相信你知道,医疗上的问题,不是能凭借人的意志转移的。我不是言情剧里的医生,说不出爱情可以战胜病魔之类的话。”
“请您有话直说。”夏树居然很冷静。而江利子看了她一眼,看到的是那种绝望下最后的冷静。
大门医生反倒犹豫了,她想了想:“不是每次抢救都会运气这么好的。我这次能够把她救过来,下次就不一定了。藤乃小姐的心脏受损,已经出现心力衰竭的症状,而她的伤势,以及她一直以来衰弱的身体状况,都没办法支撑她度过难关。我想,你必须接受,你的恋人可能只有十几个小时了。”
“不,你骗人!”
大门医生轻挑蛾眉,不过此时,她也不可能再去计较这个绝望的女人言辞上的不周到了。
“一定还有办法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不可能救不回静留的!你们想想办法啊!我要静留活着,我只要她活着,怎样都好!”夏树突然一把揪住江利子,力道之大,像是溺水的人揪住了唯一的一根稻草,“你想想办法!你不是无所不能的么!你不是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么!”
“我有两个办法……”尽管被夏树勒得快要喘不上气,江利子的语气仍是淡淡的。
“什么?”
江利子挣脱夏树力道已经松下来的手,整了整丝巾的领结:“第一,可以进行体外循环术,绕过心脏进行体外循环,这样可以减轻心脏负担,等待心脏完成自我修复。可是在常规下长时间体外循环很容易受到感染,所以我想……”她看了大门未知子一眼,觉得在这个人面前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只有把静留放回她曾经呆过的培养槽里。好在我们正在伦敦,距离灰原博士的实验室并不太远……”
“不可以!”夏树断然拒绝,“我绝不会允许把静留放回那个玻璃囚牢里!这种侮辱,她不能再受第二回了!”
江利子轻叹一声,虽然被拒绝,可是她并不觉得夏树过分。相反,这是一个爱人的选择。爱一个人,前提是尊重。夏树懂得,如果让静留回到那个培养槽中屈辱地活着,对于骄傲的静留,那是多么大的侮辱啊!
“那么,第二种办法是……”
“静留,我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夏树轻吻着静留的指节,“原谅我……”
静留依旧没有回答。如果她好好的,她会怎样安慰她悲痛欲绝的恋人?她宁可自己受伤流血,也不愿意她的恋人眉头微微皱起。
夏树的指腹轻轻扫过静留冰凉苍白的面颊,温柔地理着静留额前略微凌乱的刘海:“静留,没办法了呢,如果上天注定我们不能在一起,一定要我们分开,我也只能照做了,对不起,让你失望了,静留。”
尽管万般不舍,她还是决绝地站起身来,俯身在静留额上轻轻一吻:“再见了,我的静留。”
“诶?请问守候在ICU里的那位小姐到哪里去了?”提着保温壶的舞衣在只有静留一人的ICU病房外发了发呆,拉住一个路过的护士问道。
“你说那个啊。”护士撇了撇嘴,“好像是她听医生说她的恋人没救了,立刻就离开了。估计现在已经回酒店睡觉了吧。”
“不可能,夏树不会的。”舞衣转身就去寻找夏树,管不了护士远远丢下的那句话:“真是的,先前还一副生死相依的样子……”
不管舞衣信不信,护士说的真没错,夏树居然真的回到了酒店里。
两天没有回酒店,里面的东西没有人动过。从壁橱里拿出衣箱打开,把搁在层层衣服的夹层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灯下仔细端详,那流光溢彩的美,让人一时转不开眼睛。
这是静留送给她的第一个礼物,在夏威夷一起买的玻璃水母。玻璃里的美杜莎水母,赤红的颜色就像是静留的眼睛。
“水母一旦被封存到了玻璃里,在真空的环境下,它的生物性状就不会再改变,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会一直发光,那是因为水母身体里的生物蛋白酶不会分解,一直有效。”这是她当时对玻璃水母科学而刻板的解释。
“水母是世界上最美丽也是最致命的的东西,就好比爱情。”而说这话时,静留妩媚的风情是多么的迷人。
昔日的美好,难道真的会如过眼云烟?
“彩云易散玻璃薄”,到现在她才真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这是不是她命中注定的爱情?
她无暇去问自己,苍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玻璃里的一抹嫣红,好像是注视着静留的眼睛,轻抚着静留的笑容。
这算是她和静留的定情之物了吧,当她得知真相之后,沉溺在悲恸中的她几次想把这个东西摔向对面的墙壁,可是几次三番,又在前一刻收住了手。到底还是舍不得,不知道舍不得的是这个精美的工艺品,还是里面蕴藏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爱情。更不知道为什么,在离开日本去英国的时候,竟然会又带上这个,伴随她三万英尺之上,辗转半个地球。
夏树把玻璃水母举在眼前,低声的呢喃:“不知道你的伙伴在哪里。如果它被砸碎了,你就可以去陪它了。如果它还在,那么从此以后,它就要孤零零的了……”
话未说完,她嘴角牵动起一丝微笑,手颓然松开,精巧的玻璃水母骤然坠落,砸向了坚硬的大理石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