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爱有天意

“夏树，夏树！”舞衣掏出门卡，打开夏树的酒店房门，里面黑洞洞的，一种不祥的感觉包围了她。

“千万不要再出事了啊。”这些天接踵而至的灾难，让旁观者都会不堪重负，更何况一心为朋友担心的舞衣，如果这时候夏树再出事的话，她真的也要精神崩溃了。舞衣颤抖的手打开了房门，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她想象的不幸场面。

舞衣松了口气走进房间，夏树不在这里，可是应该回来过。柜子被打开，衣箱被翻得乱七八糟，一转身来到浴室，白色的大理石地面上是一片碎玻璃和水迹。

“夏树，你在哪儿啊，静留已经这样了，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一筹莫展的舞衣在房间里团团转，走投无路的人只能求助，而她求助的对象，是那位并不熟识，有点让她害怕，却又那么无所不能的鸟居江利子。

“江利子小姐么，我是舞衣。”舞衣拨打了电话，“我找不到夏树了，请问……”

“她已经回医院了。”电话里是江利子波澜不惊的声音。

“哦，是么，那我……”

“我会在这里，舞衣小姐还是请去休息吧。”她的话语里有五分尊重和五分不耐烦，她尊重舞衣这位好人好朋友，可也有些不耐烦，因为有些事她必须要办。

江利子按下手机，放入口袋。她正站在ICU的旁边，照规矩这里是不允许用手机的，因为病人的生命要靠仪器维持，而微小的影响，很可能会要了病人的命。

静留的生命，此时就如风中之烛。

江利子走到门口，看见夏树又回到了静留的床边，而与上次不同的是，夏树手上握着一件东西。

一支注射器！

“夏树！”江利子的脚步轻得像猫，站在夏树的背后，才突然出声。

夏树悚然一惊，注射器从手中滑落，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注射器未曾落地，就被眼疾手快的江利子伸手接住。

“还给我！”像是怕惊动静留，夏树的低声吼道。

江利子把注射器举到眼前，对着灯，注视着里面清澈透明的液体，眼神复杂。“我给你救静留的两个办法，第一个送她回培养槽，你拒绝了。第二个，你还记得么？”

“我当然记得！”夏树一字一顿地说。

“是啊。”江利子叹息一声，“那就是立刻给她进行心脏移植，可是哪有那么容易，几个小时之内到哪里给她找合适的心脏？我又不能到街上找个人杀了给你。”

夏树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那支注射器。她知道自己无法从江利子手中抢回来，绝望正在她的眼睛里凝聚。

江利子终于放下注射器，看着夏树：“我记得你的血型和静留一样，是你割腕自杀那次，志保听舞衣说的。所以，你是个合适的供体，可惜的是，心脏不是肾脏、肝脏，不能够分享。”

夏树已经不想再听任何话了，她坐回到静留身边，此刻陪着生命一点点消逝的恋人，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天地之间，唯她而已，如果没有了她，时间也就走到了尽头。

江利子自顾自地说：“我知道这支注射器，里面是经过精密比例稀释的水母毒素。这种神经毒素能在三分钟之内完全破坏神经系统，死亡过程迅速而痛苦无比，几乎无法抢救。如果说这种毒素的好处，就是不会侵害内脏，让中毒的人死亡之后，她的器官仍然可以被用来移植。我想，经过你这样的药科博士的配制，一定会恰到好处地让毒素致你死命，而对你的那颗心脏的伤害降到最低。我再猜你的口袋里，放着器官捐献卡和遗书，你指定的捐献对象，就是藤乃静留。我想我猜谜一向很准。”

夏树没有说话，她只是凝视着深度昏迷的静留，目光温柔无限。

江利子揭开了这一个生死攸关的大秘密，却也没有任何激动，只是淡淡地继续说：“可是我要提醒你，中了水母毒素，死亡的过程是极其痛苦的。”

夏树终于对她的话有了反应，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可是你不知道，没有任何一种痛苦比得上我失去静留。可是现在……”她的嘴角竟然噙起一丝微笑，“我不会失去她了。如果我的心脏可以成为她的一部分……”

“可是她不是你的静留。”江利子轻柔的语气，竟也可以说着这样冷酷的话。

“她是！”夏树顿了顿，“她也不是……可是无论她是不是静留，我只知道，她是我深深爱着的人，我爱她！”

她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她只说了一句：“我爱她！”却已胜过了千言万语。

“你爱她，可以为她而死，那为什么不为她活着呢？玖我夏树，你何其幸运，如果世间有一个女子能获得藤乃静留全心全意的爱，那已经是上天赐予的莫大的福分，你居然能获得两个藤乃静留的爱，而且爱得如此赴汤蹈火，奋不顾身，像你这么幸运的女人，找不到任何理由放弃自己，放弃爱。”

夏树看着江利子好像完全不懂的样子，惨然一笑：“她死了，我又怎能活着？与其一生无尽的哀悼痛苦，不如追随她的脚步，也许来生，我们不会错过……”

“你这样，我很生气。”

“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她的声音里是万念俱灰的虚无。

“当然与你有关。”江利子的嘴角居然勾起了一抹笑容，“你不信任我，你觉得我会提出毫无意义的建议，只是为了让你从绝望堕向更深的绝望么？”

“你是说……”夏树像是被电击了一下，在绝望的大深渊里，仿佛出现了一丝微光……

江利子却答非所问：“你怎么从来不问你的仇人兼导师宫野志保到哪里去了呢？她果真丢下你不管了？”她看了看表，“不过我想，她应该到了。”

此时天空一束强光掠过，头顶响起了医疗直升机的螺旋桨声。

“作为一个熟悉宫野志保的人，我想你也会知道，作为一个缺乏安全感又细腻谨慎的人，最爱做的事就是备份。她备份每一份文档，备份每一个样本，备份每一段爱情，甚至……”

“还有什么？”

江利子不答，此时她们看到走廊里一群脚步匆匆的医疗人员，簇拥着一个放置着大型密封容器的手推车。早就对生化实验室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夏树认得出来，这个密封容器，是用来容纳培养槽的。

夏树的声音颤抖了：“这里面放的……是什么……”

“志保的又一个备份。”江利子的眼神变得深邃，似感怀似忧伤似欣慰，她缓缓地说：“是心脏，静留的心脏。”

“八年前，静留被判定脑死亡的时候，她的心脏还在跳动。所以我……”手术室前，灰原哀低着头说。她无法面对夏树，她擅自取出静留的心脏，还瞒着她的恋人，让那颗心脏在实验室孤独而坚强地跳动了八年。

当进入灰原博士实验室的鸟居江利子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觉得这简直令人发指，完全令人不可接受。可是当她听到大门医生的伤情判定的时候，这个念头第一时间跃入脑海。

当真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当年藤乃宗一郎煞费苦心地要求宫野厚司在培养槽里养大那个复制体，就是为了给他的心肝宝贝静留作为器官供体，他又怎会想到多年以后，事情发展的结果有一半如他所愿，而另一半却是背道而驰。

对于那位高高在上、目空一切，一生都在随意支配别人命运的老人，这是不是最大的讽刺？

“小哀，你真是……”兰虽然在陪哀去取心脏的时候已经得知的真相，可是仍然觉得没有任何话可以形容自己的感受。是感慨小哀当年的行为未卜先知，还是科学家太疯狂？

“也许，你是不忍心那美丽的生命就此湮灭吧，心脏还在，生命也就在，就有希望。”一个善解人意的声音给这个行为加上了一个美丽的注脚。

哀看向那个不动声色为她说话的人，她伤感地发现江利子欣赏爱慕的眼神，那个人，是刚刚从日本过来的水野蓉子。和蓉子在一起，Sam的骄傲和乖张瞬间就可以化为乌有。

能为一个人改变自己，原本叛逆冷淡的眼睛里会有暖意和气，也许这就是爱情。

“夏树，你也许不会原谅，可是为了静留，无论是哪一位静留，她们都希望你能够宽容，宽容别人，宽容自己。”蓉子的轻声细语，如涓涓细流，静水无声。

“我知道……有些事情，并不应该一定要纠结到你死我活……”夏树声音沙哑，可是原先的沉重和颓丧却消失了，“我不能再让她们担心，不能让一个在天堂，另一个在生死边缘，都要费尽心思照顾我、呵护我，让我永远是一个固执别扭的孩子，我应该长大了，为了静留，也为了静留……”

如果是一个偶然经过的人，一定会对这番话迷惑混乱，可是对于我们，我们都懂。

当门上方的印着“OPERATION”的灯终于熄灭，移动门缓缓滑开，所有人的簇拥到门边，提心吊胆地等候着未卜的结果。

大门医生健步走了出来，虽然两天没睡，又经过了一场复杂的高难度手术，看上去依旧是意气风发。

“手术应该成功了吧，我知道你不会失败。”江利子淡淡地说。她看到未知子的表情就知道了，这个貌似冷艳的女人，实际上没有多少城府，一双大眼睛里的东西永远瞒不住人。

“那当然，我……我……”经典台词被人抢去，总不能画蛇添足地再说一遍，可是不说，心里真的好生郁闷。大门医生向江利子翻了个白眼，把说话对象改为还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夏树。尽管旁边的人都从江利子和大门医生的对话和态度中看出手术的结果，可是对于夏树，没有任何实质性的确认，她永远不会放心。

“你放心，手术成功了，她活过来了。而且……”这最后一句补充让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夏树的心又吊起来了，幸好大门医生紧接着说，“这颗心脏和静留小姐的DNA完全一致，甚至组织机构都无比契合，简直就是她自己的心脏。虽然不明白这个奇迹是如何产生的，但我相信这会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心脏移植手术，甚至不会对病人构成任何生理上的影响，即使有影响，也不过等于心脏做了一次常规手术而已。玖我小姐，恭喜你，你的恋人会很健康的。”

“谢谢……谢谢……”夏树哽咽着对大门医生说。说罢，她又举眼向天，对着某个不知道的地方，泪水从眼角滑落：“谢谢你，静留，谢谢……”

这句话让大门医生不解地抬起眉头，更让她不解的是，这里的其他人也都纷纷抬头，看向天空，眼睛里满是敬意。那是对静留的敬意，Love and be silent，那样的静默之爱，尽在不言之中。

谢谢你，静留！

我知道你一直都在。

我知道你的爱从未停歇。

我知道这是你的愿望，最无私最真诚的愿望。

谢谢你，静留，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