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omeostasis 于 2014-5-26 09:19 编辑
二 多情卻被無情惱
進了張園,便有衛兵過來牽了馬。她下了地,理了理著裝,大步流星地往宅院走去。門口的太監看見了,已然進去報信。須臾間又弓著身子出來傳話:”皇上傳見十四格格。”不等太監說完她就三兩步跨上了台階,把佩劍扔向旁邊,馬上便有人捧了。馬靴咚咚地踩著地毯和樓梯,略顯黑暗的院落裡有了些活氣。
“顯玗參見皇帝陛下。”她脫了帽托在手上,利落地鞠了一躬。
溥儀正背對著看向窗外,聽見動靜,轉過一張瘦削枯槁的臉,圓圓的眼鏡片襯著他遲滯的眼神。
“賜座。”
她果斷選了一張沙發坐下,也不要那老太監接引。
無非是傳達一些日方給溥儀的行程安排:何處閱兵,何處有剪彩,何時觀看演出。溥儀木木地聽著,沒有一丁點兒反應。
“皇帝陛下面色很差。”
溥儀一只手玩著一只懷表,關合著蓋子,聽著那響聲發呆,聲音似有似無:“婉容和文繡鬧得不可開交,朕著實煩悶。皇後被朕寵得過於嬌縱,她刁難文繡在先是實,可她畢竟是六宮之主,朕又豈有罰她之禮。先時她鬧,朕總是遣太監前去責罵淑妃一番,也便罷了。可這次淑妃竟也哭鬧起來,還以死相逼。”
“哦?淑妃娘娘一直是隱忍知禮的,這般一定是誤會深重了。”
溥儀沉了聲:“朕…並不知她是真要尋死,只說她慣用此伎倆,吩咐下人皆不去理她。誰知丫鬟說她真要用剪刀刺了肚腹,還好搶了下來。”他輕輕嗽了一聲,抓起絲巾擦了擦眼鏡,復又戴上,“可他這般哭鬧便是與朕過不去,是放肆!”
她聽著這些話,兩腿交叉著換了幾個坐姿,淡然地說著:“陛下整日為重振滿洲廢寢忘食,後宮自是應該為陛下分憂。皇後與淑妃都是端莊自持的閨秀,只是日夜悶得緊了,氣息不順,憂郁所致。顯玗與皇後也算是知交,願常去陪伴侍奉,聊慰深宮孤寂,在此請皇上示下。”
說罷她站了起來,恭敬地低了頭聽候回答。
“罷了罷了,十四格格要去便去罷。婉容她近日染了鴉片,形容瘦削,不人不鬼。文繡又整日哭喪著臉,朕是避之不及。”他朝她的方向擺了擺手,“退下吧。”
退了出來,正欲向婉容房中去,目光卻在窗口瞥見了後花園中的兩人:一個著古樸旗裝,顏色淡淡,不具一絲生機和色彩。一個打扮摩登,穿緊身收腰旗袍,白坎肩懶懶地斜在肩頭。
“哎!十四格格!”太監想叫住她。
“原處待著!”又是一串噔噔的馬靴聲,由近及遠踏向了花園。
那文繡著實是個長相氣質平凡的女子,在街頭隨處可見的容貌,加之低眉順眼慣了,越發矮小不起眼起來。文繡略嘆了一嘆,問旁邊的女子:“知檀,你和馮先生可好?”
女子聽了,索性脫了坎肩,扔在一邊:“他自然是好得很,花天酒地,幾個月不著家門。見不到也好,每次回來都帶著一把賬單,惹他父親一頓打罵,我也心堵。他不回來,公婆也覺得對我有愧,倒不過問我整日都去了何處。這樣,也落得自在。”原該是抱怨訴苦的話,在她口中卻仿佛聽出了小鹿一般的活力。
“不說那個死人了,說說你。”她拉著文繡的胳膊,一字一頓地,“文繡,如今那溥儀已不是什麼小皇上了。這是民國政府治下的社會,男女平等,人人守法,一夫一妻。你完全可以請律師、寫狀子,告他溥儀虐待,和他打離婚官司,要贍養費!”
她像是要給文繡注入些精氣似的,又緊緊捏了捏文繡的手臂。文繡緩緩抬了頭,換了試探性的眼神:“這些我也從書上知曉,沒有一日不艷羨那自由人的生活。可是……這可絕非易事。”
“淑妃娘娘,小的可獻綿薄之力。”
樹後一個突兀的聲音,驚得兩人都坐了起來。知檀卻因素日膽大敏捷,很快回了神:“大膽!何人在此喧嘩?”
她見那樹邊倚靠的人一副軍人形態,長發一絲不苟的盤束在腦後;眉毛濃黑上挑,不粗不細,顯得果敢而威武;眼神寧靜淡漠、波瀾不驚,上翹的睫毛卻給面容帶來了一絲柔和;鼻子中通而溫潤,甚至帶有一絲粉膩,細嫩如新竹;嘴角還似先前見時,壘了層層笑意。除去軍帽後略微散開的頭發,讓她比早先來時多了些女兒氣。
文繡這才出了聲,倒吸一口涼氣:“十四格格。”勉強行了一禮。
顯玗正低頭回禮間,一雙高跟鞋已經踱到她面前。
“你就是那。。。川島芳子?”她不知何時抽出一根絲巾,食指卷起一角,蹭了蹭鼻尖,好像忌諱她身上的氣息,隨後又抱了雙臂咄咄逼人地直視著她。
“夫人,在下顯玗,先肅忠親王十四女,今滿洲國陛下堂妹。”
“沒興趣聽你背家譜。你若要告密,自去稟告你主子便是,我馬上就能帶文繡走!”
“顯玗若要告密,剛才就不必出聲了。”她轉而面向文繡,面色依舊和緩,“淑妃娘娘可打定了主意?”
“她打不打定主意,與你什麼相干?”知檀見她靠近文繡,急忙伸出手臂擋在中間,仍然頗為警惕。
“淑妃娘娘,我要知道您的意思。”顯玗見狀只得定在原處,不再前行。
“十四格格,你也知道,我文繡自十四歲入宮以來,每日除去請安,便是受皇後擠兌、太監訓斥。還好有這夜裡的一盞燈和幾卷書,讓我長了見識,有了離籠的願望。我……要為自己的運命搏一次。”文繡說完像是解脫了些似的,這十余年煎熬是受苦,卻也是參禪,讓她有了僧人似的沉靜,讓顯玗看了竟感覺有些飄渺。
“好!這就很好了!淑妃娘娘放心,半月之後我和知檀小姐會來接你走,你先……”
“住口!誰答應你什麼了?”知檀仍舊對這人半信半疑,雖然她眼裡總透出十分的真摯,但這樣的人多數是人面獸心,決不可被迷惑。
“知檀小姐,我已有計劃。淑妃娘娘這幾日須得繼續以淚洗面,最好在夜間啼哭。方才我從陛下處來,他心裡已然對娘娘抱有些歉意。所以,娘娘只要保持抑郁不振的情緒,我便能求陛下開恩,讓娘娘出去散心一日。到時還須娘娘胞妹文珊和知檀小姐一同來求。”
“你和那溥儀到底打了什麼算盤?或是你和你的日本主子在搗鬼罷!”知檀換了副低狠的口氣,眼中銳利像是要剝下對方一層皮。
“我也是旗人,懂得女子幽居無奈之苦。幼時便常見額娘以淚洗面,哭累了,就坐在炕上發一天呆。每日除去循禮數,也只能做些針線,小心翼翼地活著。自七歲我與她一別,再無音訊。至今醒時夢中都頻頻出現她孤苦無依的場景。此次助淑妃娘娘,算是了我一個心願。”
知檀聽後沉默不語,來往踱了踱步,才又謹慎地看了她:“那接著你方才的計劃,之後呢?”
“之後的事,知檀小姐不是已經思量周全了麼?”她彎身去拿了那坎肩,恭敬地雙手遞上:“此計已奉上,懇請小姐用人不疑。”
“好!”她一把拿過坎肩,閃亮的雙眸審訊似的盯了顯玗幾個來回,隨即轉向文繡:“文繡,你這幾日讓文珊陸續將你的細軟體己都順出來。律師和之後的事都由我承辦了,一鼓作氣,把你的運命和自由都拿回來。”
文繡自是一番千恩萬謝,也以恩人稱呼二人了。她不敢多留,再者她早已看見遠處有鬼祟的人頭攢動,便慌忙告辭回了自己的房間。
看文繡走遠,知檀側過臉來:“我還是不信任你。只是半月後,你最好履行諾言。”
走出幾步,她又補了一句:“我們從無瓜葛,即使事成之後,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