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homeostasis 于 2014-5-26 11:17 编辑
漸漸摸清了航行的節奏,她終於得空來照顧照顧自己的好奇心了。
她原本是個旱鴨子,從未出過海。再者七八歲的年紀,也沒有這許多見識。如今頭一回就上了這裝備精良的軍艦。對她來說,這些新奇之物盡數成了強者才能掌控的技藝:那揚帆時她兩只手尚且握不住的粗繩、打漁時水手不費吹灰之力刺入魚頭的叉鉤、船底那數只臨行前擊潰她耳膜的鐵炮……
而川島浪速一直默默地觀察著什麼,鮮少主動與她交談。她也有些慪氣,心想這倔老頭藏著掖著到底有何本事,也不去理他,只自顧著與船員打成一片。她識記極快,雖然說得一口破碎的日語,玩耍嬉鬧起來卻與水兵們毫無障礙。
這日他路過駕駛艙,見她目不轉睛地盯著舵手,良久才出聲一句:“想學?”
沒等她轉過頭來,他即輕飄地甩下一句:“你不行。”
她聽見他拂袖而走的輕快腳步,氣得怒目圓睜。
當晚,趁人不注意時,她爬上了瞭望台。隨後幾乎是癱坐在了台上,因為這撲面而來的錯綜離奇之感——恐懼、亢奮與滿足,溢出了她的所有感官。俯眄滄海而小天下,於她像是登了一次極樂。高聳、廣袤與黑暗帶來的刺激,從此之後被她看作強者的佐餐之物。
甲板上早已亂作一團,川島浪速不知何時也趕了出來。他示意旁人靜聲,兀自往台上望了片刻,還是那副沒有起伏的口氣:“芳子,玩夠了,就下來。”
三 後其身而身先
一晃已是半月,顯玗如期來覲見溥儀,進門時就瞄見了沙發上的兩人:知檀這日著淡妝,神色略顯慵懶。頭戴米色遮陽帽,帶子松松地栓搭在臉頰;身穿時新短袖連衣裙,窄裉收腰;腳上是銀白色高跟皮鞋。而文繡胞妹文珊則穿一件尋常湛藍色短襖,下套黑色長裙,雙手交扣而坐。
知檀的視線拂過了她的方向,恰巧與之對視,可眼睛只是微睜而後合上,隨即不著聲色地收了回來。顯玗只覺她那密且輕長的睫毛朝她輕微略略撲閃了些,總算明白了何謂北京話裡的“拿眼皮夾了一下”,可心裡又著實喜愛她那自娘胎裡來的傲氣。
溥儀聞聲也不避她,示意坐了,問她道:“淑妃連日來憂疾成性,文珊和傅小姐建議帶她出去散心游玩,你看是否可行?”
明白人都懂,溥儀實是在求得她允許,因她是所謂滿洲皇帝護衛隊隊長,一切出行事宜須得由她安排。只是那溥儀礙不過面子,每每只裝出一副與賢臣納諫的態度來。
“這又有何不可,早該如此了。我即刻遣人備車。”
“只是文繡出去了,朕怕婉容又鬧。”說起婉容,他靠了椅背收緊了雙眉。
她沉默幾秒,作揣度模樣:“臣今日給陛下帶來不少唱片和上海運來的時髦玩物,未及獻上,不如陛下復賜給臣,臣再借花獻佛給皇後消遣解悶,陛下覺得可好?”
“十四格格想得周到,朕倒多有不及了。”
說話間她已然站了起來,趁熱打鐵的架勢:“不敢。陛下,既如此,臣送幾位下去,再帶上隨行太監一人,便於伺候娘娘。告退了。”
這邊知檀聽後也站了起來,禮貌地道了句:“打擾了,溥儀先生,告辭。”文珊也不多言語,緊隨其後,微微福了福身。
溥儀沉了臉不說話,捏了一旁空空的煙鬥叼在嘴上,又站回窗口發呆去了。
她早已吩咐好屬下,今日完全聽命於知檀文繡一干人,倘使中途她們打算獨自行動,也只依著,暗中跟蹤並報告她情況即可。所以只目送車子出了張園,她便返身去了婉容房間。
在房門示意丫鬟噤了聲,她沿地毯躡腳走進中廳。見那窗前一團雲霧繚繞,榻上歪著瘦弱不堪的婉容,時不時地吞吐幾口濁氣。
她嘆了一聲,過去抽走了煙杆。
“大膽!”婉容終於睜開了眼,可雙瞳竟是灰慘慘,實實嚇了顯玗一跳。
她像個連線人偶似的,遂又遲滯地調合出驚訝的臉色:“顯玗!你終於來了!你再不來,我就死在這兒了也未可知。”婉容用了幾分力才撐坐了站起來,雙手搭在顯玗肩上,聲音喑啞詭秘。顯玗接過她的手,生硬地笑了笑。八月這樣悶熱的天氣,唯獨她的房間森冷陰濕,拉扯地顯玗的心裡一陣生疼。
婉容曾是那樣靈動可愛的大家閨秀,又作的一手清逸出世的好詩,並且有著常人難及的好奇心。溥儀給她請了英語老師,她便自作主張地給所有人起了洋名字,就連常被她欺負的文繡,也被迫叫了Maria。她常常會給顯玗念自己和溥儀交換的書信。那一封封署名“Elizabeth”和“Henry”的信,夾雜著漢文、滿文和英文,或平或豎、龍飛鳳舞,或許已經書寫了她最美的年華。
“皇後,你不能再抽這個了。陛下一直為此焦慮,你面色如此憔悴,不要糟蹋壞了身體。”
婉容根本不接話茬:“你又氣我了!早就警告你叫我婉容或者Elizabeth,什麼皇后不皇后,聽著膈應人。”
顯玗無奈地呆看著她,心裡憋悶不堪,轉過身去推開窗戶,看見地上還在冒煙的煙杆,狠狠踢了一腳。
“我聽見車響了,誰出去了?“
“是我的車,給你帶了好東西。”
她眯眼笑了,央她帶給她看。
顯玗朝外吩咐了幾句,下人便開始往裡抬,她也邊解說著:“這些是你老師說過的西洋古典音樂;這些是灌了新鮮曲兒的唱片,有李香蘭的,有周旋的,有白光的……”
“這些是上海新來的洋裝、禮帽和各色玩物……”
她總覺得婉容笑得牽強,仿佛體魄分離,第一次盼望著她能哭一場。她深知這種養求私欲之苦並非園外幾篇社論可以圈畫得了的,只是人各有志,天命難違。
之後一切並無異樣,二人又解悶玩笑了一會兒,顯玗估摸著事情已經辦成,編了借口抽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