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外其身而身存

文繡數人出張園後徑直開到了民國飯店，那太監還不知事情來由就被攆下了車，劈頭扔過來一封信，被吩咐交到溥儀手裡。見幾人走遠，他才想著追進去，可是門童見他躬身猥瑣，哪裡肯讓，於是只得作罷，懨懨地回去稟報。

飯店只是幾人抽身的臨時之所，太監前腳剛走，總統府馮公館的車已然停在門口，幾人旋即轉移到知檀安排的一處院落。文繡見有地方安頓，哭了一陣，又感念了一番，作誓此生做牛馬也要報答。知檀安慰勸解了她一陣，讓她姐妹二人在房中敘敘家常。

她出來後在廊前忖度了一陣，幾度將要走出去，又悻悻地退了回來，可終究像是拗不過什麼，到底推開了院門。東張西望地移了幾步後，果然看見樹蔭下的小攤上坐著一個人，桌上堆著汗透了的軍外套，放著兩碗酸梅湯。那人端起一碗正欲往嘴裡送，張口之際卻抬眼看見了桌前正款款走來端詳自己的麗人，一時不知道該喝還是不該喝，頗露窘態。知檀見她今日將長發高高束起，梳了一個總髻，也並不施脂粉，走近才看見其面上薄汗已浸出。她暗覺好笑，只是面上仍舊拿著，隨即歪了頭，打趣似的看了她一眼，片刻後轉身徑直走回院門，眼珠一斜，滿意地聽見後面有了悉悉索索的動靜。

她邊行邊看，只見園中的花草樹木皆精致打理過，可園丁對幾何圖形的過分青睞使這裡顯得刻板無趣。知檀在一片樹蔭下轉了過來，一兩絲薄紗似的陽光打在她臉上，映出珍珠色的面龐。

“我知道，你這幾日來把我的家世查了個透徹。”

顯玗抿唇笑了，點點頭。

“我也知道你的人一定會跟我們到這園裡來。”

她嘴咧得更開了些，並不顧忌：“額爾德特知檀，和親王的掌上明珠，留洋英吉利。回國後下嫁馮總統長孫，可惜那人一介紈绔，生生荼毒了你。”

“住嘴！你要是來扯這些閑篇兒，我便不留你了。”

“在下酸梅湯喝得好好的，也不知是怎麼就進來了呢。”

她被這倒打一耙弄得措手不及，赧顏斥道：“你！…你最好出去喝了那一缸子酸梅湯，澆澆你那熱壞了的腦子！”

她故作慌神：“好了好了，小姐息怒，恕我擅闖私宅後又湯後無禮罷。”

“你進來，不許拿著帽子和外套！”

行至門口她真又扭頭審視她一遍，才敲了門進去：“這是我給文繡請的代理律師之一張紹曾先生。”

所指之人中等個子，雙頰微凹，有對精心修剪過的八字小胡；眉間有深深的皺痕，顯出過度思慮的狀態，且發根已現出花白；他身著淺灰長衫、下穿黑色西褲、皮鞋油亮如新，此刻正用一手用禮帽扇風，一手用手絹拭汗。

張紹曾早已察覺出不對勁，扶著眼睛警惕地打量了顯玗，屏住聲，顯出十足的警惕。

顯玗挑眉無奈地笑了笑，攤開手看向知檀。

知檀忙解釋道：“這位…原也是族裡人，她比我們都了解溥儀，讓她來是為談起草狀書事宜，請您務必不要介意。”

張紹曾聞言不語，面上仍舊有些蒼白，只得坐了去拿文件。

他與另外兩位代理律師協商結果大致是：狀告溥儀虐待配偶、無視民國政府與法律，要求解除與文繡婚姻關系，婚後不得干擾對方生活，並支付五萬五千塊贍養費。念了幾頁，他斜了眼睛問顯玗有何高見。

“陛…咳…溥儀自遜位以來顏面掃地，之前定東慈禧陵又被孫殿英盜毀，他恐怕已經無法接受任何羞辱。所以，我們…嗯…你們會需要讓步，至於具體如何，我當在其中周旋，日後再談。不過只要報紙輿論將氣氛營造一下，此事迅速促成不難。”

那張紹曾聽了輕輕嗯了一聲，與知檀壓低聲音書寫商議了一陣，嘬干了蓋碗裡的茶，起身告辭。中途顯玗被晾著，也不惱，在客廳裡細細品鑒了藏書玩器和相片。

送張紹曾出院門回來，知檀在門口故意咳了一聲，靠在門框戲謔地看了顯玗：“客官留在舍下，是打尖兒還是住店啊您吶？”

顯玗愣愣地笑了一下，從外套內兜裡抽出張銀票來，小心觀察了知檀神色才遞出去：“文繡打官司和吃住都得用錢，她雖有些可憐的體己，卻不能立即折現…”

她冷冷盯著那銀票，仍舊原樣站著：“這些不用你操心，我已然將她的一切承辦。況且，你打量我傅知檀是個短錢用的人麼？”

“我想你不好老是用婆家的錢，所以…”她抬著的手有些沒了力氣。

她輕笑道：“看來你的爪牙辦事不力啊，我手中有廠子有店鋪你沒探聽到麼？不僅如此，天津北京我都早早置了地產，為的就是……”說到此處她頓覺不妥，話鋒急轉，“所以……下次，你不妨叫我聲‘傅掌櫃的’。”

此話說畢終究有些後悔，心想又何必提那“下次”二字，又見對方淡淡的不語，她更是懊惱，只覺今日與這廝一會使得氣息著實不順，於是不客氣地下了逐客令。

顯玗面上波瀾不驚，私下只覺受用無比，因此毫不理論，乖乖退了出來。

開了轎車門，副手成田次郎趕忙過來抬手護了她的頭，俯身耳語道：“東三省郭松齡一事有大變，有田領事有請長官。”

“速去領事安排的地點，命令下去，隨時准備去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