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silayloe 于 2014-11-18 21:35 编辑
章六
入夏,五月下旬的天,空荡而清澈,像某双大手拉高的幕布,星星的颜色换成了青,排成仿似贝壳与剑鱼的形状,这时乃梨子就坐在家中的廊子喝酒,天天看星,伺弄猫儿,摆弄些小法术,召亡魂陪自己下棋,刚从沙漠回来那年,乃梨子也曾与人同住过,修行过程长期缺乏社交,后来终能返城,她就常常呼朋唤友,招往来宅外的游艺人进屋娱乐,扯木偶耍杂技,有歌姬有舞女,也有说书论学的落魄文人,后来兴致渐淡,面对友谊或其他更复杂的感情形式,乃梨子大部分时间都游刃有余,偶尔也有跌宕,二十二岁将尽时,乃梨子就与最初的同居人决裂,三年后又与一位关系不固定的情人分开,从此就逐渐安于冷清的夜晚,懒得再作他求。
乃梨子的亲人都在东方某个山麓小镇里活力百倍地过着日子,那是个占据半山的大村落,家里人丁兴旺,但多半继承祖业,也有不少像乃梨子这样,因热衷学艺而自小出游的年轻人,可这年头,懂雕刻的佛师说少不少,懂用术的更是满坑遍地,乃梨子最初还算不上里头最具才华的那个,她的天赋在于专注和勤奋,从不卖弄,热切而不疯狂,充满连自己都浑然不觉的忠厚,她曾历经几次难以跨越的低潮——也是二十二岁,她因故被开除官籍,尚未完全出师的她被迫离开贵族聚居的中城,倒是靠稍为擅长的法术,在满是神鬼的外城站稳了脚跟,为求生计,她好几年都忙于精修法术,私下雕点小东西保持手感,近年才因旧贵族的提携才重获受雇雕刻的机会,虽说孤身一人起起伏伏,可她从不烦心,对自身的才能有着恰当的自信,并以宽达的细致管理自己的事业,渐渐家财殷实,才能让她独自居住在城北近郊的一座和式大宅,再多波折也不过是黄历翻飞、厚了再薄,薄了再厚——遗忘和乐天总能对擅长生活的人发挥作用,乃梨子也不例外。
那话又说回现在,自山中分别后,整个五月中旬,乃梨子都在准备一场冗长繁复的法事,忙碌过后的空隙才发现,自己差点遗忘那个名为志摩子的女孩,如果不是在去往探友的路上看到那人温柔的茶色头发的话——在谈这件事之前,时间先跳回去年秋天,那还是乃梨子遇到对方之前的两个月,某天官家特使亲自上门,交与一份报酬优厚的工作——制作构筑结界的融灵雕像,可直到最近乃梨子才从官家收到雕刻的材料,今天才把那块闪着寒光的大石转移到自家地下室。然后,乃梨子到接到类似工作的朋友家里商讨细节,才会与志摩子在人群边缘擦身,可那时,乃梨子并没叫住对方,后她获悉白蔷薇的出现只是为了解开一个古怪的梦,向她告知此事的正是乃梨子前去拜访的朋友,一个华族女孩,她拿起那份名为《白色蔷薇一生推》旧剪报说到,那人擅占卜、解梦以及恰图兰卡棋,正是如此她找上了她。
经过工作的讨论与额外一些女孩间的寒暄,乃梨子很快就告辞,后坐人力车回家补眠——她已经两宿没睡了,可是,几小时后在家中醒来时,乃梨子却从天花板里感受到寂寞,轻盈的那种,很容易纠正,用不着多少意志克服,也不折磨内心,再说,乃梨子从不擅长记忆或想象生活中的暗影,别提去欣赏追求痛苦的道德了,这个世界本身就带着一点稚气,不需要太严肃对待,把自己熬成一位苦苦苛求的苦行僧实在太累——举个例子,乃梨子认为这种苦行相当于身为吸血鬼却拒绝血液的志摩子,她身上存在着的那种玉石俱焚的意志——恰恰是这东西,完全是在乃梨子世界之外运作的事物,但即便如此不理解,可乃梨子却难以控制自己不去想她,她想起那人被荆棘穿过的乳白色脚尖,想起她小巧而倔强的鼻尖,想起她抿得紧紧的薄嘴唇,仿佛幸与不幸都会被她平淡相待。
胸口突然有点闷痛,乃梨子自嘲地笑了笑,以为自己又犯了胃病,她在打出名堂之前,几乎是日夜颠倒,压力频生,那段时间落下大小毛病里,胃痛算是最轻的一桩了。
入眠无果,乃梨子干脆起床,唤起式神弄了些柴,聚齐火符去灶边烧水洗澡。因为天气渐暖,乃梨子选在半露天的澡室洗浴,位于她亲手搭的棚子下方,一座黄绿色竹排从主浴室外的短廊上接出来,以火山石垒砌的火炉上头架起大大的木桶,旁边搭着供人上落的木阶梯,这简单的澡房正对后院,庭间种满红枫,也有不少黑黝的冬青树,越过土垣墙,就能看到几里开外的都护山,山巅环雾,青翠欲滴,遍染夕阳金光。
乃梨子头顶湿巾,趴在澡桶边上发呆,穿过背光下黑黝的竹叶,看向太阳的残影。
「要是我不去找,也许连那家伙的脸都见不到了吧。」
不由唉声叹气起来。
乃梨子其实没尝试过多少包含原则意义上背叛成分的感情。可这时——她真有种被骗的感觉。
为什么呢。
与其说什么“本不该是这样”之类模糊抽象的情绪,倒不如说是——
我明明根本不该被你这样对待啊。
这么一想她连澡都泡不好了,干脆起身,穿衣回房,开始处理近来积压的工作与私人信件,数封纸装古雅或简洁的信摊在手边,都是式神帮乃梨子收送的,内含不少悠闲娱乐的邀请,园游会、茶会甚至陪同参加祭事,另有些关系良好的僧人通信,但工作为重,对委托人的信件乃梨子都是最先认真迅速地处理,时而字斟字酌,时而冥思苦想,她的信件有如她的为人,措辞礼貌却简洁,恰当的率真与世故齐头并进,在她所在的圈子有不错的评价,尤其昼伏夜出后,这人的更为神秘冷淡,若是佛咒师方面的委托,般是约定时间直接上门拜访,通过侧门让入后院一所乡间风格的草堂里,四周满布结界,避免同业窥听。
今日小暑,乃梨子晚上受邀在一家和式客室经营的料理店约见赞助人,自作息变得怪异后,她已很少出席类似的社交场合,能在工作外成功在日间把拥有现在声誉的乃梨子请到家里也变成坊间值得一提的奇闻,虽说她雕刻上的发家与外城贵民阶层的激增息息相关,早期应酬很多,但在维护自身利益方面,乃梨子有时实在狡猾得像只狐狸,以身体不适等等为由多方拒邀后,反而培养起另种形式上的威慑感,这倒是乃梨子始料未及的,但,因这回席上会来一位佛教家的夫人,对方是乃梨子师傅的旧识,加上选在朋友工作的料亭,算是去熟人的店里做客,乃梨子便乖乖接受了。
换上振袖,绑好穗熨斗纹名古屋腰带,挎上挂袋,抖抖袖上鲜艳活泼的颜色,在式神的帮助下完成出发准备,镜中望去,清秀的长相让乃梨子看起来实际年龄要小很多,像二十不到,风华正茂,但有些事物已从她身上远去、消失了,这些随着成熟而来的遗落,最后全部成了遗忘——
乃梨子摇摇头,对着镜子打气似的拍拍脸蛋,
「小梨,今天也要努力噢! 」
七点左右,乃梨子坐上人力车,去往城南九笆山脚下,那儿有一所隐藏在梧桐树间的料亭,名为一清庵,这地乃梨子每两个月都会去一趟,店长是她几年前在寺庙参加法会时结识的。
正门打开,女店长带领四个侍女在玄关跪坐迎接,亲自领她到松之间。饭局共有六人,乃梨子是第三个到达的,随后来到的是委托人身材肥胖高大、脸相沉厚圆钝的柳山南,是乃梨子驻扎这里后最早的赞助人之一,即使惨遭除藉后仍相当慷慨地提供资助,乃梨子晓得从一开始对方就不是奔着官家雕匠的名子来的,现在降格为外城民反倒更对柳山的胃口,那个家族出了名的爱收集掮客,打交道的次数越多,乃梨子越能准确捕捉家主眼里狡黠精明的闪光,像给犀牛清理的鸟,从叠叠污垢的皮质中找寻生存所需的食物。
柳山的小儿子来得最晚,进门就不住道歉,那还是乃梨子首次见到这位旧贵族全家齐聚。才刚坐下,他就开始长篇大论,在讨论军部行动的自吹自擂中插入毫不搭界的话题——志摩子所在的绘经房,随着护城结界建立后在中城附近建起的新生机构,办公场地就在一座被树林环绕的正五边形黑木平屋之内,如一颗从天而降的蛋,在超出常规的交界地,生出思想与信念的奇妙结晶,所谓宗教的乌托邦,专门收容缺乏传教和论辩热情的软弱信徒,人人温和、人人保守,维护着虚幻的和平,讲着不同方言的神们竟能心意相投地为人类带来幸福,这是多么可笑啊。
这个年未满二十的男孩滔滔不绝,但很快就被母亲专横地打断,他眼里闪着狂热疯狂的光,在如今的支持对外征战的年轻人身上常能见到,对军队拥有的物理与魔法上的强大力量有着非同一般的狂热,在这种与战争联系的脸孔,几乎是完全一样的,但忠诚、荣耀、人性空乏的同情和善意被歪曲的理论所置换,乃梨子不禁想敬而远之,这时她更确定自己的夜行作息含有逃避的成分了,但她不认为这是可耻的。她继续在旁边沉默得体地倾听,跪坐的姿势让她感到些许不适,尤其听到这些自卖自夸的无聊话后更甚了,像喝了甘汁后的鱼,昏沉沉地在河面浮沉。
「久等了,这是钵菜。」
其时,侍女跪行进房,送上银鱼萝卜蓉,送上圆木盆内装着的白饭,上头点缀细磨碎的芝麻。那时乃梨子借口方便,步出了房门,把手拢在袖子里,踱到花庭,看摆置在湿润的青草间的巨大的信乐土瓷器,那时月上中天。深深呼吸待心情平静后,乃梨子才回到席上。那晚的饭席将近十点才完结。
「柳山先生可得料理好身子阿。」店主人出来迎送。
「嘿嘿,一定,一定。」
「谢谢招待。」
车夫陆续到来,各人寒暄一番后相继离店,可早川夫人却留在店门前等候,乃梨子见时间尚早,就陪了陪对方,两人谈论南方带回的俘虏混入的高僧和书法的话题,早川,今夜喝的烧酒让乃梨子胸口温热,是初夏稻米馨香的气息,料亭院的青草坪在夜里溢出墨蓝的色彩。
「来了呢,是那个吧。」乃梨子说。
「啊呀…是吧,不知道呢。眼睛不好哇。」
合欢树夹遍的斜坡深处出现了朦胧的灯影。
乃梨子逐渐看清那是一个少女举着灯笼往这边走,月色之下,对方仿佛一头由黑暗孵化的幼小兽体。
「女孩啊,夫人等的是女孩子吧?」
「是呢。你瞅着是一个人?」
然而等远处的灯影逐渐走近后,乃梨子却惊讶地发现,
——那人竟是志摩子。
挂在门上的灯笼逐渐照亮慢慢走近的茶发少女,乃梨子胸口出现心跳加速的预感。
来到两人面前,志摩子姿态文雅地向她们欠身,她化了淡妆,可借着火光,乃梨子还是能清楚见到那抹过志摩子薄薄嘴唇的朱红色,对方身上所穿的黑色缩缅面料和服上画满了交叉向的银色割线,由金线绣出光琳风格的万寿菊在下摆和前襟上灿烂夺目,牵动的幺目线把自己忠诚地镶嵌在这完美的线条中。
「您好,早川夫人,」志摩子顿了顿,向另一个也道了安,「二条大人。」
「麻烦你走一趟了呀。」早川夫人说。
「你好,志——噢,白蔷薇小姐。」乃梨子赶紧改口。
「呀呀…你们认识啊? 」
「之前见过几面。」志摩子自然地笑了笑,并从怀里摸出一卷正红色裱边的书卷,卷背贴有漂亮的群千羽鹤叠影。
「希望能合您要求。」
「啊呀啊呀…太谢谢了。」早川夫人呵呵笑着,就想把书卷塞入手提袋子里。
「阿,早川夫人,」乃梨子插口道,「既然那么巧,不知能否让我瞧瞧这份字呢?」
志摩子的视线落到乃梨子脸上。
她发现,黑发佛师正带着点挑衅的意味在盯视自己。
「哎呀…也不是不成,但这份东西可不是我要白蔷薇小姐作的哇。所以呢——」被委婉地回绝了。
「那真可惜,」乃梨子笑了笑,「之前也曾想让白蔷薇小姐给我写点什么,可就是碰不巧她有空呢,也许前段时间就是琢磨怎么写这幅字?」
「呵呵,那不让白蔷薇小姐得空时帮个忙,该没关系吧。」夫人随口应付着,就挥手让一台刚来到门口的人力车停下。
「可以吗?」
乃梨子专注地以刚才的话题追逼,视线带着霸道的味道。
志摩子瞥了对方一眼,口气平淡:
「既然早川夫人这么说了,那我就试试看吧。」
仿佛逢场作戏,话一说完就会马上毁约。
「阿,那不是很好吗。」夫人呵呵笑着,坐上拉车,与两位女孩告别,「你们走夜路时可得小心呀…听说那些那坏心肠妖民最近老在外头为非作歹,都把我愁得不敢出屋了。」
「不用担心的。」乃梨子笑了。
「哎哎…在二条小姐面前这么说太失礼了,可是呀,如果它们都能离开城里就好了…阿尼陀佛。」夫人用手帕捂着嘴,缩回了车厢。
车夫拉车离去,这时店门后传来几把中气旺盛的女人声,几个人嘻闹地挤出门来,一个肩膀宽阔的栗发女人大笑着,拖着个醉倒的小个男子往乃梨子那边晃悠悠地挨来,后面跟着两三个剃着老式月代头的男人,乃梨子从他们身上嗅出符咒的气味。乃梨子她们同时后退时,她不自觉地把身子护着志摩子,志摩子却迅速往后走,很快离开了乃梨子手臂范围。乃梨子有点无奈地看着那纤细的背影,跟在了志摩子后面。她们一前一后地挪到了灯笼无法触及的暗处。
「听到了吧。」那群人走后,乃梨子立刻发起谈话,「你那两只大妖怪别随便带出来晃悠,最新的禁咒结界在内城设起来了。」
「二条大人。」对方并未理会方才的话题。
「大、人?」乃梨子奇怪地眨了眨眼。
「你之前提过的那份经,我是按新和文格式抄给你吧?」
「不——」乃梨子否定,「我想你帮我做的是融灵转译。」
志摩子愣了愣,临时变换的条件让她有点转不过弯。
「我不赶时间,但是我希望言灵链合尽量趋近零度。」乃梨子又说。
「如果是这种要需要离合体域的高等契约……那更应该请僧侣来做吧?——能告诉我你选择我的理由吗。」
「我可没听过有谁接工作还得这样仔细地询问缘由呀? 」乃梨子笑了,「非要回答么。」
「你愿意回答的话自然更好,毕竟你以前提出要求时从没明确要言灵加持的,我完全可以就这点拒绝你吧。」志摩子实心眼地和盘托出,语气固执又有点缺融通,但她顽固起来的时候像个笨小孩般,且不带一丝阴暗,这让乃梨子对她抱有更多好感。
「没别的理由,就是想找你帮忙,不可以吗? 」
乃梨子轻轻把手臂交叉,说得同样直白,
「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是你。」
志摩子又拧起了眉头。
「那就是单纯的感兴趣,没别的原因咯。」
「我的话难以让人信服吗,但就是这么简单嘛。」乃梨子笑了,目光直坦地看向对方,语调中扬动一贯敞亮的自信,「我不大懂怎么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点啊。」
「…好吧。」
志摩子终于应允下来。
「但是与之相对,我也可以提个要求吗?」
「说吧。」
「我希望这次订立的是单骑契。」
——立下此种契约者,只要双方体域未曾改变,约满后余生不可再以任何形式再度定约。
「且契约时限在六个月内。」
「如果你认为自己能在半年内抽空完成,那当然可以。」
乃梨子轻轻眨眼。
「我一向不喜欢强迫别人,所以,不管你想怎么样,我全都能接受哦。」
___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