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killkill 于 2014-8-13 14:11 编辑

前言：

“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

——《尔雅•释天•第八》

又及，上古之时，季节划分与当今不同，常以春夏为一季。

以下正文。

《不周来风》

极北。

玄冥之地。

黑色巨岩连绵千里，冰封之地寸草不生。青阳踏上这片土地时，远方烛龙的吐息声刚刚消逝在呼啸的寒风里。这条巨龙已经老了，昔日里祂曾如一道赤色闪电撕开混沌未明的天地，纵然帝君昊天面对这位上古神祗也要让步三分；而今蜷缩在钟山的岁月磨灭了祂的血性，古老的帝王在顓頊的庇护下维持着那一点风中残烛般的神格。

大道之行，物过盛而杀之。

北方之神多主杀戮，这片土地因而染上挥之不去的肃杀之气。现在又值严冬，天时更兼地利，没有哪一位神祗敢于贸然闯入此地。

但是青阳偏偏是来了，不仅要来，而且一路要走向这片土地的新主人那里去。

她的双手笼在长长的袖口里，施施然地一路前行，看似行路极慢，处处受阻，但脸上却是惬意神情，仿佛是在自家庭院里散步一般。细看那一身素色鸾袍，在寒风之中，竟是纹丝不动。

“玄英啊……玄英。”

青阳在山崖前的黑色巨石前停下脚步。

自东方御风而来的神祗，轻声呼唤着玄冥之地新主人的名字。

“为我开门可好？”

巨石纹丝不动。

像是早已料到这番局面一样，青阳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伸手向虚空中从容不迫地一抓，手中突然多出一张烟青色的符。

“你若不请，我便自来。”

她轻轻一弹指。写着「辰」字的符纸，方自青阳手中飘走，一阵风平地而起，裹挟着符纸直上云霄。

北方暗色的阴云里，兀地闪过一道电光，击中当空的「辰」字。墨色的字迹有如云雾，从燃烧起来的符纸上氤氲开来——

闷雷响起，连绵不绝于耳。

龙的一只鳞爪从云中探出，继而是金色的角。九霄之上，一声龙吟平息滚滚炸雷。龙动了。金色的电光直直坠下，竟是直冲着黑色巨石而去。

“别闹了。”

旷野中突然传来一声清冷的断喝。音源无处分辨，似是从四面八方响起。

龙的爪刚抵住黑色的巨石，硬生生被这声断喝震得失散了身形。

青阳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终于肯开门了？”

“青阳，你身为堂堂东君之女，也要学朱明那般胡闹不成。”

巨石无声无息裂开，周身光景陡然变换。

青阳闭上眼再睁开，自己已然身处玄冥殿堂之中。极北之地的新主人坐在寒冰雕成的高座上，墨色长发铺地，正从高处冷冷地俯瞰她。

青阳拱了拱手，说：

“不敢当，不敢当。只是若不采用这种方式，青阳唯恐自己无缘得见您……”

她环顾四周，暗色壁面空空荡荡，冰面上亦无半点反光。

“……和朱明。”

“别找了。”

玄英说。

青阳蓦地抬眼看她，一字一顿道：“您知道我所来为何。”

玄英极轻蔑地点点头。

青阳又走上前几步，屈膝跪地，拱手于地，头也渐渐伏低了下去。

她向着玄英所坐的方位稽首。

——竟是行了九拜中最重的礼节。

玄英的眉头微不可察地挑了一挑。

“我肯请您将朱明放回南方。”

青阳稽首完毕，理了理鸾袍下摆，缓缓说道。

玄英从高座上站起身来，说：

“令妹仗着年少气盛，挟一身流火，闯入西京，害白藏险些魂飞魄散。这样的恶行，您还要包庇她么？”

“舍妹的确顽劣不堪，缺乏管教，青阳在此向您与白藏大人赔罪了。”

“看来您管教得不是很好呢。”

玄英冷笑一声说道。

“当时您不在四方境内，玄英不得不冒昧代您管教，将她带回了这里。”

她一步步走下来，身后长袍曳地，顺着冰阶流淌而下。

青阳几乎可以肯定，在那长袍下，遮掩的是北方之主绵长的蛇尾。

“您肯出手代劳，青阳简直无以为谢。只是青阳担心，朱明再在贵地滞留下去，恐怕也会同白藏大人当初一样，离魂飞魄散不远了。”

“哦？”

蛇尾在地面上陡然划出凄厉的摩擦声。

玄英在青阳面前几步停住，说：

“您的意思，我倒是听出几分来了——令妹的那点魂魄真火宝贵得很，白藏当初险些失丧的心神就无关紧要？”

“青阳不敢。”

和煦的笑意在她脸上徐徐绽开。

她从怀中掏出一方月白色包裹，恭敬地递到玄英面前。

“玄英大人，您可能是误会了。青阳这次前来，乃是特意替舍妹赔罪来的。”

“这是？”

玄英的视线落在绸布上，面色一变。

绸布层层解开，荷花般绽放，却不往地上坠去，只是悬浮在空中。包裹里藏着的，竟是大片氤氲的水雾。袅袅的雾气里，躺着一枝幼嫩的柳枝。

在玄冥之地的极寒中，水雾不仅没有冻结，反而有向四周溢出的趋势。

“哎呀，好不容易锁起来的气，要是溜走太多，就麻烦了呢。”

青阳伸出指尖，轻点绸布，包裹又如闭合的花蕾，悄然合上了。她看着玄英，解释道：

“——是今年蓬莱的新柳，青阳斗胆为您折了一枝。”

玄英却不伸手接过。

她看着青阳，愕然道：“你……好大的胆子。”

“玄英大人，想必您也听说过，蓬莱柳枝上的一滴水，就足以生死肉骨凡人之躯。”青阳狡黠地笑着，看着玄英变换的脸色，“这么多的水雾，治疗您心爱的白藏，应该是够了吧？”

北方之主沉着脸，终于还是接过了包裹。

“罢了……罢了。”

“——想不到这回欠下你这么大的人情。”

玄英极其沉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往高座上走去。

墨色长发披散，墨色长袍翻涌。

蛇的尾巴逶迤而行。

“你要朱明，还给你就是……”

背对着青阳，玄英张开了嘴——

那是曾经漫游寰宇，腹中吞食日月的神蛇。

一道微弱的光，极小的火球，从北方之主的唇舌间吐出，慢慢悠悠地飘到了殿堂的上空。

“真是，幸亏来得早——”

青阳面上不动声色，紧盯着那一团黯淡的火光，碧色的瞳孔微缩。

“不然就被玄英吃掉了呢。”

浮动的火球，在虚空中居无定所般地游弋着。

青阳轻轻挥了挥衣袖，火球便有如牵引一般，徐徐飘向了她的怀中。

她轻叹一声：

“看看你，又惹了多少麻烦。”

素色的袖袍再度挥起，这次，青阳手指上天。

她说：

“破。”

玄冥殿堂的穹顶，突然裂出一道小口。

辰宿列张，雷声涌动。一滴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雨水，骤然从穹顶中落下，砸到地面上时，没有激起一点水花。

无穷无尽的水波，却自那一滴不动的水，蔓延开去了。

黑色的岩石铺成的地面，须臾间，淹没在水中。

玄英坐在她的王座上，冷眼看着，也不阻挠。

青阳笑笑，从虚空里拈出一粒种子，轻轻投入水中，喝道：

“立。”

春来大地，万物生发。

来自远古东方的血脉，在年轻的神祇体内流动。

天地大道，落在青阳这里，就是要从无中，生出有来。

种子甫一接触水面，就以一种摧枯拉朽般的气势生长。前一刻它还是一株幼嫩的苗，下一刻环抱粗的树干，已经直直地向上长去，逼迫苍穹。

玄英看得清楚，这只是季节逆序的虚像，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雨止了。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青阳捧出小小的火球，说道：“去吧。”

忽明忽暗，忽闪忽灭。

这团火光，向着殿中的梧桐树飞去；落在树梢上的一刻，光芒暴涨。

昏暗的殿堂中，突然被刺目的光线充满。

光线照在冰面上又被反射，重新聚焦在梧桐树上。火，突然起了——

只是一瞬，极北之地，忽然明如白昼。

玄英说：

“你可不要拆了我的殿。”

青阳笑笑：

“我自有分寸。”

她负手而立，注视着梧桐树上熊熊燃烧的虚影。灰烬不断从燃尽的树梢间滑落，火光又不断地从新生的枝条上燃起。

最终凝聚成一个金红色的身影。

有新生雏鸟的鸣叫，清悦如管弦之声。

箫韶九成，凤皇来仪。

青阳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挥手撤去梧桐的虚影。

她柔声唤道：

“朱明，回来。”

身穿赤金凤尾华服的少女，从空无一物的高空中跌坠而下。

青阳伸出手，接住了她。

“多谢玄英大人成全。”

临别时，青阳向北方之主道别，一手牵住她顽劣不堪的妹妹。

玄英揣着包裹，好脾气地笑笑：

“您多礼了。令妹在这里受了不少苦，是我要陪不是才对。”

“哪里的话。”

青阳笑笑。

“来，朱明，向玄英大人道别。”

“哼，你给我记住了……下次再见的时候，我一定把这又黑又冷的地方烧平。”

方才浴火新生的朱雀，此刻中气十足地喊出这话，看到玄英阴沉的脸色，又迅捷地躲在青阳背后。

青阳瞪了自家妹妹一眼，尴尬地向北方之主赔笑。

玄英沉默片刻，以长袖掩面，说道：

“青阳，趁我还没改变主意，快带她走。”

“朱明，我们回去了。”

叹息一声，青阳转身往回走。

朱明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凤尾华服上流转着灼灼的火光。

“姐姐……姐姐你是不是生气了？”

年幼的南方之神伸手抓住素色鸾袍的一角，小心翼翼地问道。

青阳顿住脚步。

她回身，摸摸朱明的头。

“没有。”

朱明露出一个炫目的笑容，张开手臂，想要扑上去抱青阳，但却被下一句话冻结在了原地。

“不过我在想，玄英说得没错，我是时候该好好管教你了——”

青阳半蹲下来，视线与朱明齐平，笑得如沐春风。

“——我亲爱的妹妹。”

END